念大学时,寄宿在风光明媚的湖畔宿舍里,入夜以后,同学们常常三三两两地从图书馆沿着镀上月色的湖畔缓缓地走到校园外面的小摊子处吃夜宵。有一个小摊子,卖各类美味的糖水,生意很好。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光顾它,红豆沙、绿豆水、五味清汤、红枣桂圆汤、花生糊、芝麻糊,轮流着吃。独独番薯糖水,绝不沾唇。
过了很多年与番薯对峙的日子。
初到社会工作时,结识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和他们相偕去郊游。正是意气风发的年龄,炫人的青春为那一串一串朗朗的笑声涂上了晶亮的釉彩。大家在树下围成了一个圆圈,谈一知半解的存在主义,谈一心向往的妇女解放主义,谈人生谈理想谈文学谈偶像,以年轻的激情、喧哗的笑语,把清冷的夜煮沸了。
有人在沸腾的夜色里生起熊熊的篝火,煨烤番薯。
烤好的番薯,热可炙手。年轻的朋友,把番薯抛来抛去,嬉笑取乐,然而,在放肆笑闹的那一刻,谁又会想到,在日后漫长的人生道路里,常常会出其不意地接到他人无情地抛掷过来的“烫手山芋”呢?
将番薯薄薄的外衣撕去,赤裸的番薯,完美无瑕。当那一股似熟悉又似陌生的甜味触及味蕾时,我惊异地发现,粥里的番薯和煨烤的番薯,味道相去不可以道里计。粥里的番薯,由于原有的甜味都被粥吸去了,所以,好像是一张年代久远、色泽模糊的照片,影像依稀可辨,可是,照片原有的韵味荡然无存。煨烤的番薯呢,却是货真价实的彩色照。
这一夜,番薯在我心目中得到了“平反”。
有了孩子后,偶尔也买番薯煨烤给他们吃,在番薯迸发出来的香味中,我将童年那一份几近发霉的记忆取出,在孩子面前摊开。他们看着这一段发黄的岁月,始终无法把自己融进去。他们和童话里那个“天真”的皇帝一样,有着同样的疑问:
“番薯粥吃腻了,为什么不拿钱到外头去吃家乡鸡?”
在社会舒适温床里成长的这一代,已全然忘了“忧苦”两个字怎么写。
“番薯粥”对他们而言,只不过是一道陌生而遥远的食品。他们不喜欢,而且,永远不会强逼自己吃。
炊烟
在土耳其,一日,来到一个农庄。
都是稻田,成熟了的稻谷,黄澄澄的,像熔化一地的金子。
正是薄暮时分,微风轻拂,晚霞满天,疏疏落落地散在稻田旁边的农舍,在霞光的映照下,显得特别恬静美丽。
一缕一缕白色的烟气,从农舍的烟囱悠悠然地升起。
我看着看着,忽然间,菜的香、饭的香,全都涌到鼻端来了。
啊,炊烟!
在这一刹那间,觉得人世实在美好。农人在田里辛勤地耕耘,稻子在他们汗水的滋润下,成长、成熟。稻子收割了,变成锅里的米。当炊烟升起的时候,一家子的粮食,都有了着落。
另有一次,到泰国北部的苗族村去。
屋子很密,一间接一间,依山而建。
是年梢,也是苗族的新年。山后的农田,已经收割了,一片光秃秃的,静候播种。家家户户,都杀鸡宰猪,庆祝丰收。
在这村子里,我仅仅是一个陌生的过客,可是,他们却将我当成稀来的贵客,邀请入屋,端来大碗饭、大碗肉、大碗茶,殷勤劝吃。
我吃得不多,谈得不少。
从谈话中得知,苗族人和大部分务农为生的人一样,平时的日子,过得节俭而清苦,一年当中,有十一个月“不知肉味”,只有当新年来时,他们才适度地放纵自己。了解了这一点后,对于推到眼前来的那一大碗肉,我便不忍下箸了。
告辞出来,夕阳西下,回首瞻望,家家户户炊烟生。
平和、满足。
啊,纵使物质生活再匮乏,然而,能够踏实地活着而又能在炊烟里闻到饭菜的香味,实在便是人世间的大幸福了。
南瓜情
小时候,读《灰姑娘》的故事,坦白地说,我最感兴趣的,并不是那双晶晶发亮的水晶鞋,而是那个在仙人点化下神奇万分地变为车厢的大南瓜。在彩色插图里看它,胖胖的、圆圆的、金光灿烂的、踌躇满志的,让人爱入心坎。它摇身一变为豪华的车厢后,载着盛装的灰姑娘,奔向那个改变她命运的舞会;子夜过后,使命完成,它又乖乖巧巧地变回一个丰满肥硕的大南瓜。
一直没有机会在现实世界里看到这种让我在童年时代心仪不已的大南瓜。
第一次邂逅它,是在离家万里的沙特阿拉伯。
邂逅它时,竟有一种坠入童话世界的心情。
是一个喧哗的黄昏,火红的晚霞妩媚万分地搭在大地上,成为一张艳丽已极的天然地毯。地毯上,有着堆积如山的水果,西瓜、橘子、葡萄、芒果、香蕉、苹果、杏子、桃子、李子,一箱箱、一筐筐、一箩箩、一篓篓,这里、那里,处处、处处。
我走着,看着,啧啧惊叹。
然后,惊喜万分地驻足。
因为我看到了大南瓜。
大大、肥肥、圆圆,泛着耀眼的金光,得意非凡地躺了一地。在故事书里的插图中看它,觉得它福福泰泰地溢满了洋洋的喜气;如今,在现实世界里与它相逢,我发现它在喜气和福气之外,还有一种自我坚持的傻气——霞光渐隐,个个大南瓜兀自闪着皮上的金光,徒劳无功地与那心怀叵测的暮色相抗衡,挣扎得很苦,瓜皮上那层渐趋微弱的金光,便有了一种凄凉而诡谲的美。
吃力万分地抱了一个,欢天喜地而又步履蹒跚地回返家门。
那么大、那么沉,放下时,桌面都好似不胜负荷地下陷了几分。
在异乡异国幽深的夜晚里,饶具兴味地望着它,不知道它会不会在子夜钟声敲响之前,出其不意地变成一个美丽的车厢,庄严而又庄重地由小老鼠变成的那匹白马拖着,昂然奔向沙特阿拉伯的皇宫?
金光闪烁的大南瓜出现在寸草不生的荒瘠沙漠里,犹如童话的再现。地底下涌出的石油,好似无所不能的仙棒,将沙漠里虚幻的海市蜃楼化成了现实世界中具体的巍峨建筑。尽管土地贫瘠得和沙砾并无两样,可是,这个沙漠王国里的市民,却能品尝到世界各地一年四季供应不绝的水果。
次日,剖开这只让我兴奋竟夜的大南瓜,南瓜里闪出的熠熠金光,把我的小白屋照得亮晃晃的。
蒸它、烘它、煮它;做南瓜糕、南瓜饼、南瓜糖水。
啊,区区一个大南瓜,竟变出了那么多、那么多的点心,好似一生一世也吃它不完。
那天晚上,在万籁俱寂的沙漠中、在满屋飘荡着的南瓜清香里,我摊开稿纸、敞开心扉,将心匣里的话,一句一句慢慢地嵌进格子里,一行一行、一段一段、一页一页,写啊写的,写毕重读,不知怎的,我竟发现,格子里容纳的,竟不是一个个方形的字,而是一粒粒圆形的瓜。啊,是南瓜呢,然而,揉了揉眼皮,仔细再看时,南瓜却又不见了,它变成了车厢——盛满字粒的车厢;至于我抽象的思维呢,则变成了一匹一匹的马,它们拉着车厢,跑呀跑的,跑越千山万水,跨越崇山峻岭,跑向了我相亲相爱的家人,跑向了我相知相惜的朋友,跑向了我相濡以沫的读者……
鸭子的话
卡根佛是奥地利中南部的一个小城。我们到那儿去,只为了要把它当作旅途中的一个休息站。
卡根佛和奥地利的其他许多大小乡镇一样,景致宁静而美丽。我们于傍晚时分抵达,把行李搁在一间小旅舍后,便到卡根佛最大的公园去逛。
平湖似镜,柳垂湖畔,湖上有鸭,柳下有孩童。鸭叫,孩子笑,一幅恬丽和谐的天然图景。多日以来旅途的奔波,使我觉得很疲累。躺在如茵的草地上,我竟不知不觉地进入了周公的世界。
是被滴滴答答掉落在脸上的雨水弄醒的。夏天的雨,来得比任何时令都急。疏疏的微雨,转瞬间,便化成了密密的暴雨。
雨没命地下,我拼命地跑,只恨爹娘不给我多生一双腿。
跑呀跑的,远远地看到霓虹灯在闪,如逢救星,直奔入内,这才奇迹般地看到两个大大的中文字:“思园”。
啊,奥地利的中餐馆。
一踏进去,便喜欢。
从来不曾见过设计得比这更精巧、布置得比这更雅致的餐馆。右边的墙挖空了,嵌入了柚木制成的架子。架子上坐了一整排穿着奥地利传统服装的巨型洋娃娃。左边的墙,挂了龙飞凤舞的对联,挂了素丽淡雅的山水画。最令人激赏的是“一”字形排在柜台前面那几个细颈圆肚大玻璃瓶。培植得异常灿烂的花,在光可鉴人的瓶子里,沁出了掩藏不住的绚丽。
有一对夫妻模样的华人,坐在柜台前。
女的一看到我们进来,立刻便机灵地站起来。我的衣服全湿透了,水直直地往地上淌。她体贴地把我们引到一个角落,说:
“坐在这儿吧,这儿比较暖和。”
坐下,用她递来的小毛巾拭干了手臂上的雨珠。她站在一边看,脸上带笑地说:
“卡根佛的气候,有时是很像女人的心情的。”
“变幻莫测?”我会意地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