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孙两人,一刻也不停地忙着,被火光染了红晕的脸,淌满了汗珠。坚守祖业的美好感觉,使这两张脸,不自觉地荡着丝丝恬然的笑意……
温情溶在鸡汤里
这是一则充满了温情的美丽传说。
相传在一百多年前,云南有个唤作“蒙自”的县城,住了一个刻苦用功的秀才。蒙自县有个南湖,风光秀丽,环境幽静,这位秀才,便时常去湖心小岛上的亭子里读书。他贤淑的妻子,每天把做好的饭菜送到亭子里去给他吃。然而,秀才求知心切,常常废寝忘食。热腾腾的饭菜,搁在一旁,久了,凉了,味道也变了。他只勉强吃上几口,便搁着了,身子因此日益消瘦。妻子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一日,杀了肥鸡,用土锅炖好,送去。可是,等她去收拾碗筷时,秀才仍在埋头苦读,锅里的汤,原封未动。她正想拿回家去热一热时,却发现土锅还是热乎乎的,原来浮在锅上的那一层厚厚的鸡油,严严密密地封住了热气,使食物保持了高温。她大喜过望,急忙催丈夫趁热吃了。自此以后,她得着了启示,每天炖一锅鸡汤,在鸡汤里加入米线、蔬菜、肉类,使丈夫在享受滚热鸡汤之余,还能取得均衡的营养。由于她日日细心调理丈夫的膳食,丈夫逐渐恢复了健康,最后,还考取了状元。
这事被当地居民传为佳话。
从秀才家到南湖小岛的亭子,需要经过一座小桥,所以,当地居民把那锅加了米线的鸡汤称为“过桥米线”。
今日,过桥米线已经成为云南一道风味独特的名食了。
在昆明,随意浏览,不论大街小巷,都可以见到以“过桥米线”为招牌的大餐馆、小餐室。有趣的是,同是过桥米线,可是,却分成许多不同的等级。寻常百姓尝的,有三种:特级人民币十五元、甲级人民币十元、乙级人民币五元;还有一种豪华级的,价格高达两三百元。主要的不同在于用料。普通级的,以肉类为主;豪华级的,以各类山珍海味为主。
一位昆明朋友说得好:
“吃过桥米线的同时,我们也在咀嚼一个美丽的传说。传说里的过桥米线,是一种朴实而又营养的民间食品,现在,把它搞得过于豪华,不免有失真之嫌!”
过桥米线的精华,在于那锅鸡汤。正宗的过桥米线,必须炖上三天三夜,使鸡肉的甜味与精华全都溶进汤里面。然而,现在,凡事讲求速战速决,花上几天几夜去炖一锅汤,已成天方夜谭。有些不负责任的小店,为了造成金黄鸡油浮在鸡汤上面的假象,还把腊味混进汤里去煮,喝进口里,满满都是腥腻的腊味,不知情的,还以为这就是过桥米线的真味,弄得以后一闻其名便掩鼻而走。
在昆明,我曾尝过好几次过桥米线,有汤带腊味的,有淡然乏味的,也有味儿浓腻的。最对口味的,是在一间名不见经传的小店里尝到的。
那夜,逛累了,无意间经过一条烟气迷蒙的巷子,那一蓬一蓬的白烟,氤氲着食物勾魂的香味。随意走进一家简陋的小店,点了过桥米线。一只大碗,盛了白白的米线;一只大碟,放了切成薄片的里脊肉、鸡肉、火腿、鱿鱼、海参、鱼片、虾米、榨菜、芽菜、豆腐皮、香菜和葱。还有另一个大得好似面盆一样的海碗,盛满泛着晶晶亮光的鸡汤。把碟子里的生肉海鲜蔬菜等倒入滚烫的汤里,只轻轻一搅,便熟了,再加入米线,便成了集蛋白质、维生素与淀粉于一碗的云南名食了。
这过桥米线,果然名不虚传,入口之后,那种鲜到极致的味道,迄今仍然齿颊留香!
碗中有个缤纷的世界
第一回看老挝人吃牛肉米粉,目瞪口呆而又惊心动魄。
牛肉米粉是老挝一道著名的小食,烟气氤氲的米粉,极白、极滑,像纤纤细细的赵飞燕慵慵懒懒地裸躺于飘飘忽忽的云雾中,别有一种瘦骨伶仃的性感。铺陈在上面的牛肉片呢,轻、薄、软、嫩(当然,也有些摊主用又老又韧又厚又硬的水牛肉来瞒天过海),整碗米粉,像是一幅淡雅隽永的画作。
浸在清晨那明亮而欢愉的阳光里,坐在拭擦得干干净净的矮桌边,看到这样一碗超尘出世的食物,连心情都变得纤尘不染。
同桌的,是个老挝人,年轻而黧黑的脸庞,在风吹雨打的粗糙里,透着一种泼懔的活力。米粉一端上来,他便开始“变戏法”,加入一大把薄荷叶和几根小辣椒,倒进鱼露、白醋、酱油、辣椒酱,掺入白糖、虾膏,挤入酸橘汁,撒上胡椒粉。他“心狠手辣”地干着这一切,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温柔。原本清澈见底的汤被他任意蹂躏而又胡搅一气之后,五颜六色、百味齐集。他这才快快乐乐地拿起筷子,呼噜呼噜地吃个心满意足,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原本以为这仅仅只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特殊个案,没有想到,在老挝,人人如此。每每米粉一搁到面前,个个都专心一致地忙个天昏地暗,忙得不亦乐乎,男女老幼,莫不如是。
综观老挝的历史,这是一个饱受战火摧残的地方,而长期的自我封闭又使满目疮痍的国家在恢复元气时,速度慢若蜗牛。尽管幅员广大而人口才四百余万,可是,大部分老挝人迄今仍然挣扎于贫穷线上,平均月薪只有十余美元,物资极度匮乏,娱乐场所寥若晨星,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同样患着严重的“贫血症”。于是,那一碗纯洁的米粉,便成了他们寄托梦想的“乌托邦”。生活苍白无色吗?不要紧,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地弄出一碗的缤纷多彩。生活淡然无味吗?没关系,他们“招募各路英雄好汉”,搞出一碗的酸甜苦辣,大汗淋漓地吃下去,仿佛便已尝尽人生的悲欢苦乐,而在咂嘴咂舌间,所有的不快、不满、不甘、不平,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香河畔的微笑
夕阳已沉而树梢无月,顺化这座历史古城,此刻,正浸在一种半昧不明的尴尬情景中,远处近处幢幢破落颓败的建筑,化成了暧昧的黑影,像印在大地上一个个模糊不清、来历不明的巨型指印。朦朦胧胧的香河,缓缓缓缓地流经全城,无声、苍凉。
我坐着的那一辆人力车,由交通繁忙的大街,转入了冷僻寂静的小巷。巷子里的店铺,好似已有上百年的历史了。木窗木门、小小窄窄、污污黑黑,煤油灯疲惫无力的亮光,鬼鬼祟祟地从门窗里泄了出来,闪闪烁烁的,有几分阴森诡谲的味儿。
来到了巷子的尽头,人力车夫颔首示意:
“就是这里。”
举目望去,是一间简陋已极的小店,店里左右两边靠墙处,摆了四张矮矮的桌子,每张桌子配两张矮凳。
旅游册子,是这么介绍的:
“在这家小店里,您可以尝到具有百年历史的越南传统小食。”
店里,只有一名中年妇女跑进跑出地忙个不休。我们才坐下,她便快速地把一个圆形浅底竹筐儿搁在我们脚旁,少顷,从厨房捧出了四个碟子,碟子上放着四种点心,每种十件,每件都以香蕉叶子包裹着。
虾米糯米团、银鱼细粉团、碎肉鸡蛋卷、碎虾蒸粉团。
点心是以祖传秘方配制的,越南其他任何地方绝对吃不着。
拆开香蕉叶,一缕烟气蹿了出来,极香。点心很秀气,很细致,吃了一件又一件,不一会儿,便盘底朝天了。吃毕,把香蕉叶丢入竹筐儿里,店里的小猫小狗闲闲地踱了过来,贪婪地舔食叶子上的食物残渣。中年妇女看到,软声软气呼喝它们,猫猫狗狗听到了,抬起头来随意看了看,又低头舔食如故;倒是桌上的煤油灯,不明所以地受了惊吓,瘦瘦的火舌,簌簌地抖动着。
食毕,双手黏糊糊的,起身,到厨房去舀水来洗。
厨房里,有一个很大的灶,柴火正旺,熊熊的火势,稳稳地托住一个多层的大型蒸笼。土灶旁,坐着一老一幼。老的在调制面糊,而幼的在清洗香蕉叶。窗口正对香河,嫩月已升,圆而大,为原本墨黑的香河镀上了晶亮的金光。祖孙两人,一刻也不停地忙着,被火光染了红晕的脸,淌满了汗珠。坚守祖业的美好感觉,使这两张脸,不自觉地荡着丝丝恬然的笑意……
榴梿飘香的季节
榴梿,是热带一种非常奇特的水果。
它的奇特,不在于它的形、它的色、它的味。
说它奇特,是因为一般人对榴梿有着两种极端的情感,不是极爱,便是极恨。本地人对它多半是爱的;恨它而又怕它的,多是外地人。
榴梿浑身上下长满了扎人的尖刺,它像足了性格泼辣的妇女,只看一眼,便不想去动它,偏它又散发出一种浓烈已极的香味来引诱你,呼唤你,于是,你会不由自主地向它走近、走近。撬开它,躺在坚实果壳里的,是带核的果肉。果肉通常分为纯白与橙黄两种色泽。纯白的极甜,甜中却又带着些许若有若无的苦味,好像是该斩而又斩不断的情丝;橙黄的呢,极香,香味如蛇,绕喉而下,整个人,都被这一股香熏得有点恍恍惚惚的。像这样复杂的感受,是我们品尝其他的水果所绝对没有的!
然而,尽管国人对它如痴如醉,外地来客,一听到“榴梿”这两个字,便皱眉不已;闻到它时,退避三舍;硬逼他吃,他宁死不从!我一位英国籍的朋友就毫不客气地对我说,榴梿的气味使她联想起爬满蛆虫的垃圾,也有些人说它味如粪便、味如腐烂的鼠尸,总之,无一好评。有些外地来客也会抱着“从容就义”的心态去尝尝,尝了以后,通常会有两种反应:一种会飞快地奔向厕所,呕吐不已;另一种呢,则会以极包容的口气说道:“噫,味道很怪!”前者这一辈子大概不会再试第二次,然而,后者呢,若有机会,或会重试,也许,多试几次以后,他便会渐渐地喜欢上它了。他日回国,他一定不会忘记以炫耀的口气对自己的亲戚朋友说道:“瞧,我敢吃榴梿哪!”实际上,异乡客敢吃、爱吃榴梿,的的确确是一桩值得炫耀的事儿,因为在南洋所流行的一句话是:“你若能吃榴梿,便能在这儿落地生根。”
榴梿是有季节性的,每年的年中与年尾,便是它上市的时候。在新加坡,有一个发售榴梿的大市集,位于芽笼区。那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广场,卖榴梿的。在广场上搭起了临时的木架,木架上,榴梿堆得好像山一样高,榴梿那勾人心魂的异香,这里那里蹿满了整个广场。人气、汗气,讨价声、还价声,也充斥于每一个角落内。
选购榴梿,是一门不易掌握的“学问”。根据此中行家指出,选上好榴梿,要诀有二:一是嗅,二是听。把榴梿捧在手里,将鼻子凑近榴梿,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地嗅,如果有一缕强烈的香味好像出弦弓箭一样射入鼻腔内,那么,这榴梿的果肉,必然令人满意。有些榴梿,味道虽好,但是,核很大,果肉极薄,不耐咀嚼,亦不能算是上品。所以,嗅了以后,还要听。将香喷喷的榴梿高举至耳朵旁,以手用力摇一摇,如果有细微的声响发出来,表示肉厚核薄,上品也。如果声响太大,便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榴梿,核极大,不中吃。倘若嗅时无香而摇时又无声,那么,这榴梿,多半是半生不熟的,千万别买。知易行难,这两个秘诀听起来好似很容易,然而要在香味弥漫的市场里嗅出个别榴梿的味儿,要在闹声喧天的市集里静听个别榴梿的响声,真是谈何容易呀!
我是在马来西亚第一次看到榴梿园的,一踏进那儿,便好似走进了一个布满地雷的前线区。唯一不同的是,前线区的危险来自地底下,而榴梿园的危险却是来自头顶上。
榴梿树最大的特色是:它会在熟透时自动掉落。如果有人企图爬到树上去摘,摘下来的榴梿,像单方面的爱情,生涩无味。鉴于此,榴梿未成熟时,纵然满园结实累累,也不会有人动它们的歪念头。榴梿一飘香,榴梿园主便开始紧张了,他会请工人彻夜守着园子。熟透了的榴梿,好像羽毛丰满了的小鸟一样,一个个快活无比地向细细的枝丫道别,“噗噗噗”地自高空飞降而下,每一声“噗”都代表了金钱入袋的声音,听得园主眉开眼笑。
我认识一个卖榴梿的,他每天向园主买下六十粒榴梿,放在竹篓里,摆在路边卖。由于每天来往车辆很多,他的榴梿,一下子就卖光了,他把钱收好,施施然地回家睡觉去了。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
“你的生意不错,为什么你不多拿一点来卖呢?”
他想也不想,便答:
“赚一日,用一日,够便好。”
这朋友,读书不多,居然懂得“知足常乐”的人生道理!不过,话说回来,一个社会,如果人人都如此“知足常乐”,也许就会成为进步的绊脚石了!
现在,榴梿飘香的季节刚刚过去了,它的缕缕余香,还恋恋不舍地飘浮在空气里。
人们嗜食榴梿而用去了一部分积蓄,但是,无怨无悔,且还在心里盘算着:
“下一回榴梿飘香时,希望能吃得更加痛快!”
番薯
吃番薯粥的那段日子,不堪回首。
局势不安定,加上家里境遇也不好,常常和番薯粥在桌上相见。
粥是白惨惨的,番薯是黄澄澄的,用汤匙把它舀起来时,好似挖到了一块黄金,在那单调得近乎贫血的日子里,这竟然也成了餐桌上一项微不足道的小游戏。喜欢番薯那种淡淡的甜味,但是,吃得多以后,讨厌的,也正是它这一股淡淡的甜味。看到母亲把它端到桌上来时,觉得连那轻轻地往上飘的烟气也染上了这可憎的甜。嗅着嗅着,胃就造反了。这时,“吃”已经变成了例行公事,仅仅为了填饱肚子而已。
摆脱了拮据的生活后,番薯粥也自然而然地在餐桌上绝迹了。
然而,童年时代过密过量地吃它,已经使它在我脑子里投下了一抹阴影。我怕粥,更怕番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