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中国神话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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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先秦及汉初文献中的神话(3)

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修。女修织,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大业取少典之子,曰女华。女华生大费,与禹平水土,已成,帝赐玄圭。禹受曰:“非予能成,亦大费为辅。”帝舜曰,“咨,尔费,赞禹功。其赐尔皂游。尔后嗣将大出。”乃妻之姚姓之玉女。大费拜受,佐舜调驯鸟兽,鸟兽多驯服,是为柏翳(伯益)。舜赐姓嬴氏。大费生子二人,一曰大廉,实鸟俗氏,二曰若木,实费氏。大廉玄孙曰孟戏、仲衍,鸟身人言。

从历史角度看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但却也在无意中替我们保存了一些关于伯益的神话材料。此外如像《楚世家》记“陆终生子六人,坼剖而产”,《赵世家》记周穆王见西王母事(《秦本纪》亦记之),也都不避使用神话传说材料。《扁鹊仓公列传》记扁鹊事最奇,居然说他饮了长桑君的上池水后,能够隔墙见人,“以此视病,尽见五藏症结”,简直像是一篇微型的科幻小说。人说史公“好奇”,岂虚言哉!

《史记》神话材料的保存,还集中显现在“八书”之一的《封禅书》里。汉武帝好神仙,欲兴封禅以至长生不死,这篇《封禅书》就记述了传说中古代封禅的原始本末以及当时兴封禅、祠祭鬼神的种种具体情况。史公的态度是把这一切劳民伤财的宗教迷信活动看做是诞妄的,这一点在《封禅书》的行文用语中显示得很清楚。但因宗教和神话关联紧密,在记述这些涉及迷信的宗教活动时,免不了附带也记述了一些可以作为神话考察的东西。如像所记的“太公以来作之”的齐国所奉祀的“八神将”,其名号曰“天主”、“地主”、“兵主”、“阴主”、“阳主”、“月主”、“日主”、“四时主”等。“兵主”所祀的是“蚩尤”,译为今语,便是“战神蚩尤”。齐为姜姓之国,这就从旁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蚩尤姜姓,炎帝之裔”的说法是信而有征的佐证。又如所记的“安期生食巨枣大如瓜”、“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等,以其形象生动,已常被诗人作为诗材而引用。至于下面两段,更可以径视为优美的神话或传说:

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渤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至,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世主莫不甘心焉。

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骑,群臣后宫从上者七十余人。龙乃上去。余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龙髯。龙髯拔,堕,堕黄帝之弓。百姓仰望黄帝,既上天,乃抱其弓与胡髯号。故后世名其处曰鼎湖(胡),名其弓曰乌号。

前一段写历代帝王遣人寻求海上三神山的经过,以及有关三神山的传闻,写得惝怳迷离,似假似真,启人遐想,是一篇记叙传说的极好文字。后一段写黄帝乘龙登天,情景热闹生动,且富谐趣,也是一篇叙写神话的好文字。这段神话也许有古代民间神话做凭依,也许不过是当时方士向汉武帝的胡诌,无从查考了。但是它能说得汉武帝听后立刻发生感叹道:“嗟乎!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耳!”也可以想见它的“艺术的魅力”。这段神话经史公的记述,立刻成了新神话,它在后世民间也是大有影响的;作为地方风物的龙须草传说在各地产生,流传至今不绝,就是人们认可这段神话的标志。虽然它早已不带原始性,而且把黄帝仙人化了,但是神话流传演变的大势所趋,终归是无法抗拒的。

诸子中的神话(一)

战国时代,有两部关系于神话而已佚亡的古书,值得在这里一提。一部叫《归藏》,另一部叫《琐语》,其性质都是属于卜筮占梦方面的记述的。《晋书·束皙传》说:“太康二年,汲郡人不准盗发魏襄王墓……《琐语》十一篇,诸国卜梦妖怪相书也。”又说:“《易繇阴阳卦》二篇,与《周易》略同,繇辞则异。”郭沫若先生以为今所见的《归藏》,就是晋荀勗对《易繇阴阳卦》的拟名,其说近是。《归藏》早已佚亡,《易繇阴阳卦》拟名的《归藏》亦在宋代以后佚亡,今所见的《归藏》佚文,都是宋以前书注或类书中引用的。郭璞注《山海经》就引用了《归藏》的文字不少。现将郭引和他书所引的略抄录几条在下面:

滔滔洪水,无所止极,伯鲧乃以息石息壤,以填洪水。

鲧死三岁不腐,剖之以吴刀,化为黄尤。(以上郭注《海内经》引)

昔鲧筮注洪水,而枚占大明,曰:“不吉,有初无后。”(《博物志·杂说》引)

昔夏后启筮,御飞龙登于天,吉。(郭注《海外西经》引)

昔夏后启筮,享神于大陵而上钓(钧)台,枚占皋陶,曰:“不吉。”(《大平御览》卷八二引)

从以上所引,我们可以看得出来,此书虽然穿的是卜筮外衣,实质上却包含了许多神话材料,对于我们是很有用的。《琐语》又叫《古文琐语》,大约以其从汲冢出土时,文字有异于当时而加的称谓吧;也有几条佚文,保留下来,姑录其中一条在下面:

晋平公梦见赤熊窥屏,恶之而有疾。使问子产,子产曰:“昔共工之卿曰浮游,既败于颛顼,自没,沈淮之渊。其色赤,其言善笑,其行善顾,其状如熊,常为天王祟。见之堂上则止(王)天下者死,见堂下则邦人骇,见门近臣忧,见庭则无伤。窥君之屏,病而无伤;祭颛顼、共工则瘳。”公如其官而疾间。(《太平御览》卷九〇八引)

在大量神话材料散亡、非复旧观的今天,像这种幸而被保存下来的神话零片,不管它是怎样穿着迷信色彩的外衣,对我们来说,也是非常值得珍视的。

先秦诸子的著述中,不论是法家的《管子》、《韩非子》也好,儒家的《孟子》、《荀子》也好,墨家的《墨子》、《晏子春秋》也好,道家的《庄子》也好,以及秦末汉初杂家的《吕氏春秋》、《淮南子》也好,都有好些神话传说材料的零星片断或整段地保存在里面。它们表现出来的情况,也各不一样,有的看来好像是寓言,实际上却是神话的改装,这种情况《庄子》书中多有之;有的是将整段比较完整的神话记录出来,作为哲理阐述的佐证,这种情况《吕氏春秋》和《淮南子》书中多有之;有的看去好像是平淡的故事,实际上却是古代神话重要的补充,这种情况《孟子》书中有之;有的是在极寻常的谈论中,突然道出一段气势宏伟的新神话来,令人耳目为之耸骇,这种情况《韩非子》书中有之。其他无法概括、不能归类的各种情况都有,只好在谈论到的时候再略予说明。总之一句话,先秦汉初哲学家们对古代神话传说是极熟悉不过的。大约终因去古未远,有未散亡的典籍可供查考,有还存在于民间的口头传说可资凭依,为了阐述哲理,随意引来,无不得心应手,我们也幸而得以从他们的征引中,去其尘氛,略窥古神话的丰富奇伟。

先说《庄子》。《庄子》这部书,本身就汪洋宏肆,色彩瑰丽,它的某些部分的浪漫主义的精神实质,和古代神话是比较接近的。它当中所包含的神话材料的零星点滴很多,大部分转化成了寓言形式的东西。例如首篇《逍遥游》的开始就说: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蜩与学鸠笑之曰:“我決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鲲化为鹏,“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本身就是神话的描写。经我考证,这化为鹏的“鲲”,乃是北海的海神禺京,又叫禺疆,当他以海神身份出现的时候,他的神形就是一头大鲸;及至“化而为鸟”,他就由海神变做了风神,他的神形就是一只大鹏——大凤[6]。每年夏秋之季,当海潮运转的时候,总是有这番变化的。故鹏徙于南冥,以六月为息。蜩与学鸠都是小鸟,不知小大之辨,故笑其“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真像佣耕时的陈涉在垄上所叹的那样:“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史记·陈涉世家》)《庄子》这则寓言的前半段,就是古代神话的改装。还有《天地篇》所记的黄帝失玄珠的故事,玄珠寓道,看似寓言,经我考察,仍是一段古代神话;而且从这段神话,后来又派生出了一段新的神话,即奇相窃玄珠神话。可知《庄子》此处是取古代神话而改装为寓言的[7]。

《庄子·寓言》说:“寓言十九。”郭象注:“寄之他人,则十言而九见信。”陆德明音义说:“以人不信已,故托之他人。”寓言的目的重在取譬,而不直说;“寄之他人”,“人”改为“事”,似更贴切。《庄子》一书,最善于通过寓言的形式阐述哲理,有时一篇当中,接二连三,都是寓言。如《秋水》篇中的“夔怜,怜蛇……”、“坎井之蛙与东海之鳖”、“鸱得腐鼠而吓鹓雏”几个动物故事便是。我疑心这几个动物故事也是早期神话的改装或遗留,因无确切证据,只好姑且提出来供研究参考。

儒家的《论语》,确实像是孔门弟子记的课堂笔记,不见神话踪影。《孟子》书中,记的虽也大都是孟子和他弟子们的辩难,但在辩难中,却时有古代神话传说的影子在晃动。舜象斗争神话就在《万章篇》中出现过最初的闪影,只不过这闪影是以平实的、毫无神话色彩的姿态出现,并且是模糊其辞的。这一神话最重要的内容,是完廪、浚井二事,我们看《孟子》是如何记叙它们的:

父母使舜完廪,捐阶,瞽叟焚廪。使浚井,出,从而掩之。

就是这么几句。“捐阶”,“阶”就是梯子,抽掉梯子,然后“瞽叟焚廪”。舜是死是活,毫无交代。后面记叙的更怪,“使浚井,出”,自然是舜出来了,舜是怎么出来的,也全无交代。既已出来,为什么又还要“从而掩之”?文固贵简,然而疏漏如此,记叙也实在拙劣。我看被孟子斥为“齐东野人之语”的这类神话传说,在记载入《孟子》书中时,已是经过了一番篡改,而篡改的手法则不能说是高明的。不过它终于给我们见到了这段神话最早的闪影,而且从后面所记的“象曰:‘……二嫂使治朕栖’”等情况,也使我们曲折地了解到神话产生时代的某些社会风习,自然不能没其首先记述之功。

《孟子·离娄》还记叙了一段逢蒙杀羿的故事:“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于是杀羿。”就这么几句话,也很简单,可是明白清楚,毫无疑义。这是神的羿人化了以后的一个悲剧性终场的故事,虽然故事本身没有什么神话色彩,然而却是羿神话有机组成的部分,是羿神话重要的补充。有此一段,坦荡无私的羿的英雄形象便愈见高大了,而那忘恩负义的阴险小人逢蒙的卑鄙嘴脸更是昭然若揭。《孟子》反斥羿为“取友不端”,这种迂腐的伦常说教,是从来少有人“洗耳恭听”的。而补充羿神话的缺佚,则是其首功。

《荀子》的思想,是介乎儒、法之间。直接神话材料的记录,此书少有;但在书的《非相篇》中,却记述了不少古圣先贤(实际上是神话英雄)的奇异状貌;在《成相篇》中,有“禹有功,抑下鸿,为民除害逐共工”数语,补充了禹神话的缺佚,足供我们研究神话作参考。

战国末年,有几部重要的佚书,应当在这里略提一提。一部是杂家的《尸子》,楚人尸佼著,据说原书凡六万多字,孙星衍和汪继培都有辑本,所辑存者不过一万多字,十分已经佚亡了七八分。但从所辑存的佚文看,神话传说资料点滴收入书中的还是不少,重要的有关于徐偃王好怪的传说,有河精(河伯)授禹河图的补话等。另外两部是墨家的《随巢子》和《田俅子》,孙诒让《墨子间诂》有辑录,各保存的佚文不过十数条。然而据所辑佚文看,也都记录有相当重要的神话材料。《田俅子》佚文中有“黄帝时有草生于庭阶,若佞人入朝,则草指之,名曰屈轶”、“少皞生于稚华之渚,渚一旦化为山泽,郁郁葱葱焉”、“尧为天子,蓂荚生于庭,为帝成历”等。《随巢子》的佚文有“禹产于昆石,启生于石”、“幽厉之时,奚禄山坏,天赐玉玦于羿,遂以残其身,以此为福而祸”等。此书佚文中最重要的,是下面一条:

禹娶涂山,治鸿水,通辕嬛车山,化为熊。涂山氏见之,惭而去。

至嵩高山下,化为石。禹曰:“归我子!”石破北方而生启。这是一条非常重要的禹神话的零片。观其所写,原始性十分浓厚,确实接近神话的本来面貌,未经多少涂饰。其后《淮南子》佚文所记叙的较此略详,也更生动,当即本此。然首述之功,仍推此书,应当感谢作者的忠实记录和保存。

诸子中的神话(二)

属于墨家著作的《墨子》和《晏子春秋》里也保存了一些神话材料的零片,虽然它们都各自染有一些宗教迷信的色彩,降低了神话本身的价值。例如《墨子·非攻篇》记叙的禹征三苗、成汤伐夏、武王伐纣等,就有这种情况。独《明鬼篇》所记的杜伯报冤事,风格特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