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中国神话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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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先秦及汉初文献中的神话(2)

云华夫人,王母第二十三女,太真王夫人之妹也,名瑶姬,受回风混合万景炼神飞化之道。尝东海游还,过江上,有巫山焉,峰崖挺拔,巨石如坛,留连久之。时大禹理水,驻山下,大风卒至,崖振谷陨不可制。因与夫人相值,拜而求助。即敕侍女,授禹策召鬼神之书。因命大神狂章、虞余、黄魔、大翳、庚辰、童律等,助禹斫石疏波,决塞导阨,以循其流。禹尝诣之,崇山献之巅,顾盼之际,化而为石。或倏然飞腾,散为轻云;油然而止,聚为夕雨。或化游龙,或为翔鹤,千态万状,不可亲也。禹疑其狡狯怪诞,非真仙也,问诸童律。律曰:“云华夫人,金母之女也,非寓胎禀化之形,是西华少阴之气也。在人为人,在物为物,岂止于云雨龙鹤,飞鸿腾凤哉!”禹然之。后往诣焉,忽见云楼玉台,瑶宫琼阙森然。既灵官侍卫,不可名识,狮子抱关,天马启涂,毒龙电兽,八威备轩。夫人宴坐于瑶台之上,禹稽首问道。因命侍女陵容华出丹玉之笈,开上清宝文以投禹,(禹)拜受而去,又得庚辰、虞余之助,遂能导波决川,以成其功;奠五岳,别九州,而天锡玄珪,以为紫庭真人。(略有删节)

这段神话,虽然已经大大地仙话化了,但其原本来自民间,并非向壁虚造。因为相传大禹在巫山治理过洪水,而巫山又有古籍记载的神女神话,人们很容易将这二者结合起来,成为神女帮助大禹治水。神话的流传、发展、演变,每每是这样:或是从一个故事化做两个以上的故事,或是把两个以上的故事合为一个故事。瑶姬神话就是后者的一个具体的例子。从神女入楚怀王的梦,演变而为神女帮助大禹治水,可以看出人民对神话的选择和喜爱。人们是不喜欢那淫奔的神女,而是喜欢那为人民的事业贡献出一份力量的神女的;所以当后一种神话成为文字记录出现在世间时,很快就居于压倒的优势,以后诗文所颂和民间所传,都以此为主流(宋代诗人的诗,都是歌颂帮助大禹治水的神女的,至今三峡民间所传瑶姬神话,还大体上保存着《墉城集仙录》记叙的内容),前一种神话于是逐渐变得黯淡无光,只供少数文人去欣赏了。

古史中的神话(一)

先秦及汉初的神话材料,在历史学家和哲学家的著作中也保存得不少,有的可以作为《山海经》神话材料的补充,有的则是独立的神话片断。一般的情况是,这些神话材料经过历史学家和哲学家的运用以后,往往便被历史化和哲学化了,有的化得还相当厉害,甚至弄得几乎面目全非。

先说历史书中的神话材料。

我国最古老而又最有名的一部历史书,叫做《尚书》,或单称《书》,今本篇目共五十八篇,它包括从尧舜时代一直到周代初年的若干历史文献资料,其中真伪杂出,尚待学者们去认真考辨。《尚书》里也有一些神话材料,如像《尧典》里所说“分命羲仲,宅嵎夷……申命羲叔,宅南交……分命和仲,宅西……申命和叔,宅朔方……”那一段,就和《山海经·大荒经》所记四方神及四方风有关;尧使鲧治水无功和尧妻舜以二女等神话在本篇中也略见端倪。《舜典》里有夔“击石拊石,百兽率舞”的神话传说,有舜使益管理“上下草木鸟兽”,益“让于朱、虎、熊、罴”的神话传说。他们在古神话中的面目本来都该是作为部族图腾的鸟和兽的,在这里却都被人化而为舜的臣属了。我在《古神话选释》“帝俊”的解说中说明帝俊的子孙为国于下方者,为什么常有“使四鸟:豹、虎、熊、罴”的能力,就引用了这段历史化的神话材料。那就是这段材料的本来面目,为省篇幅,便不在这里重述。《尚书》其他各篇,还有关于禹治洪水和丹朱“罔(无)水行舟”(《益稷》)、关于蚩尤“作乱”和皇帝(颛顼)命重黎“绝地天通”(《吕刑》)等神话传说材料,可以补充其他书籍记载的不足和与其他书籍记载的互相印证。

此外《周书》又称《逸周书》(其实未“逸”),也是先秦时代一部可供神话研究参考的历史典籍。从其中《王会篇》及其所附载的《伊尹四方令》里,可以见到殷、周初年传说中中国四方国家民族情况的大要,也很富于神话色彩,可以和《山海经》“海经”部分所记诸国、《淮南子·地形篇》所记“海外三十六国”以及《吕氏春秋·求人篇》所记禹所经历的诸荒远之地互相参证。

《周书》还有一些篇章,历史和传说杂糅,如《克殷篇》、《世俘篇》,记述殷周之际战争俘馘的情况,多侈大言之,近于小说。《太子晋篇》记晋平公的乐师师旷往见周灵王太子晋(即后世传说的仙人王乔)事,于人物的动作和对话也费了一番描写的功夫,小说的情趣很浓。在书经秦火、古籍多散亡的后世,这些片断的传说材料,也略可供我们作研究神话之助。

《周书·尝麦篇》有一段关于赤帝、黄帝和蚩尤的神话材料,值得予以注意:

昔天之初,作二后,乃设建典,命赤帝分正二卿,命蚩尤宇于少昊,以临四方,司上天未成之庆。蚩尤乃逐帝,争于涿鹿之河(阿),九隅无遗。赤帝大慑,乃说于黄帝,执蚩尤杀之于中冀,以甲兵释怒,用大正顺天思,序纪于大帝(旧校疑是太常),相名之曰绝辔之野。乃命少昊清司马鸟师,以正五帝之官,故名曰质,天用大成,至于今不乱。

由于文字讹挩,内容已不可尽晓,不过仍旧隐约看得出来,它和一般神话传说或历史传说所说的有些不一样。一般所说的是,先是黄帝和炎帝在阪泉战争,然后黄帝和蚩尤又在涿鹿战争(其实阪泉、涿鹿都是一地),蚩尤是炎帝的后裔,故黄帝和蚩尤之战,无非是黄炎战争的继续。这里的说法却有异于以上所说。是蚩尤要把赤帝(即炎帝)从涿鹿赶逐出去,“赤帝大慑,乃说于黄帝”,黄帝这才“执蚩尤杀之于中冀”的。黄帝、炎帝原是和睦相处,毫无争端,倒是炎帝见逼于蚩尤,向黄帝求救,黄帝仗义,为解炎帝之厄,才将蚩尤擒杀于中冀。这是黄炎之争的异说,也值得做参考。后文所说“乃令少昊清司马鸟师,以正五帝之官,故名曰质……”云云,语意未明;但是它和我们即将谈到的《左传》里郯子所说的一段话有关,马上就可以明白。

《左传》和《国语》,相传都是春秋时候鲁国人左丘明所作,左丘明撰写《左传》,还有未用完的材料,后人将这些材料,编为一书,叫做《国语》,故《国语》又称《外传》,郭璞注《山海经》引用此书时就径以《外传》名之。二书撰著的实际情况如何,学人还有争论,不过它们性质相近这一点倒是可以肯定的,二书都有不少历史化的神话材料。最可以说明问题的,是《左传·昭公十七年》记郯子向鲁昭公所说的一段话:

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凤鸟氏,历正也;玄鸟氏,司分者也;伯赵氏,司至者也;爽鸠氏,司寇也;鹘鸠氏,司事也;五鸠,鸠民者也。五雉为五工正,利器用,正度量,夷民者也。九扈为九农正,扈民无淫者也。

这是一个比较典型的神话历史化的例子。神话里的少皞,本来是一只猛悍的鸷鸟(古挚、鸷通),在东方建立了一个鸟的王国,百鸟都是他的属臣;可是一到历史的记叙里,百鸟却变成了“以鸟纪”的百官,这些百官徒有鸟的称号而实际上都是人,少皞也从猛悍的鸷鸟一变而为名字叫“挚”(《周书》作“质”)的人王。神话演变成历史的迹象,斑斑可寻。让它恢复神话的本来面貌,对整理神话说来,自然是很有意义的。

《左传》还有一段神话材料,却大体上保持着原来的面貌,历史化不太厉害:

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阏伯,季曰实沈,居于旷林,不相能也,日寻干戈,以相征讨。后帝不臧,迁阏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迁实沈于大夏,主参,唐人是因,以服事夏商。(《昭公元年》)

“主辰”、“主参”是历史化的雕饰之词,神话的本来面貌应该就是作为天帝的高辛氏将他这两个闹内讧的儿子,一个变做了商星,一个变做了参星,叫他们从此东出西没,彼此不相见。

《左传》的神话传说材料,除上面所举的两段而外,还有好些。如像《昭公二十九年》所记的刘累为孔甲畜龙,《襄公四年》所记的有穷后羿的兴亡史,等等,都有比较完整的故事。其他零星片断的神话材料还多,如像《宣公三年》所记的禹铸九鼎、《文公十二年》所记的叔孙得臣获长狄,《文公十八年》所记的高阳氏才子八人谓之八恺,高辛氏才子八人谓之八元,帝鸿氏不才子浑敦,少暤氏不才子穷奇,颛顼氏不才子梼杌,缙云氏不才子饕餮等,都有助于我们探讨古史,了解神话。其余过于琐碎的,就不再提了。

古史中的神话(二)

和《左传》性质相近的《国语》,其中也有若干神话材料。最著名的,就是孔子回答吴国使者问“骨何为大”的那一段:

吴伐越,堕会稽,获骨焉,节专车。吴子使来好聘,且问之仲尼。曰,“敢问骨何为大?”仲尼曰:丘闻之,昔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其骨节专车,此为大矣。客曰,“敢问谁守为神?”仲尼曰:“山川之灵,足以纪纲天下者,其守为神。社稷之守者为公侯,皆属于王者。”客曰:“防风何守也?”仲尼曰:“汪芒氏之君也,守封嵎之山者也,为漆姓,在虞夏商,为汪芒氏,于周为长狄,今为大人。”客曰:“人长之极几何?”仲尼曰:“僬侥氏长三尺,短之至也,长者不过十(之),数之极也。”(《鲁语下》)

禹诛防风的神话,此为首见,赖有孔子答客问而得保存。《国语》所记如果属实,则因孔子的博学,无意间传播了民间神话,其传播之功,当不可没。《论语·述而》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怪、力、乱、神”这四个字的含义都略近于我们今天所说的神话。其中“怪”、“神”二字义尤显著。孔子是并非不道神话的,看了上面的记叙,就可以完全知道。说“子不语怪、力、乱、神”者,大约是说他向学生讲学的时候,讲的都是进德修业这类人事方面的常理,是不讲神怪之类的异事的。但是此老学识渊博,民间传播的奇闻,知道的自属不少,在某种时机和场合下,还是会如数家珍地讲述出来的。下面又是《国语·鲁语下》所记的一段:

季桓子穿井,获如土缶,其中有羊焉。使问之仲尼,曰:“吾穿井而获狗,何也?”对曰:“以丘之所闻,羊也。丘闻之,木石之怪,曰夔蝄;水之怪,曰龙罔象;土之怪,曰羊。”

这就是孔子“语怪”正式见诸史书记录的。同篇还记了“有隼集陈侯之庭而死,楛矢贯之,石砮其长尺有咫”的异事,孔子认之,说出是“此肃慎氏之矢也”,后验之果然,也略近于“语怪”。一篇之中,孔子“语怪”的事,竟三见记录。或者《国语》所记孔子的事,本身就带有一些传说的性质。《国语·晋语二》记述了有关蓐收的神话,虽然不算是蓐收本身的神话,而是蓐收显示其灵异的“神话”,有点接近迷信,但在我国古神话散亡缺佚的具体历史的情况下,这种“神话”也还是有可珍贵之处,它至少让我们看到了和《山海经》记载略异[5]的蓐收的形貌以及当时人们对他的信仰。《郑语》记述了有关褒姒的传说。褒姒是一个历史人物,在她的身上又附会了一些神话的因素,自然不可避免地也含有若干迷信诞妄的杂质,在于使用它的时候如何正确对待就是了。

《左传》、《国语》是春秋时代的史书;战国时代的史书则有《战国策》,又名《短长书》,是西汉刘向纂集先秦诸国记述战国时事的史料而成的。此书所记大都是战国时游士纵横博辩的议论,自然很少神话材料。但其中有些以动物作题材的寓言,如像“狐假虎威”(《楚策一》)、“鹬蚌相争”(《燕策二》)等等,也可能是远古时代传留下来的神话的改装和借用,我们在本书第一章中已经大略谈到过了,虽然不能实指,却是值得引起我们注意的。现将“狐假虎威”寓言抄录于下,以见一斑:

虎求百兽而食之,得狐。狐曰:“子无敢食我也,天帝使我长百兽,今子食我,是逆天帝命也。子以我为不信,吾为子先行,子随吾后,观百兽之见我而敢不走乎?”虎以为然,故遂与之行。兽见之皆走。虎不知兽畏己而走也,以为畏狐也。

汉代初年有一部重要的史书,就是司马迁的《史记》。《史记·大宛传》虽然说:“《禹本纪》及《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但究竟史公还是采取了一些神话材料入书,《本纪》、《世家》、《列传》乃至“八书”里都各有一些。《五帝本纪》说黄帝“教熊、罴、貔、貅、豸、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就不禁流出了神话的痕迹。《殷本纪》说简狄吞玄鸟卵生契,《周本纪》说姜嫄践巨人迹生后稷,也都忠实地记录了东西方民族幼年时期所传的神话。《秦本纪》开端叙秦国先祖的经历,竟像是一篇把神谱和族谱混杂起来写的族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