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八句写进入家院后初见家人、邻里时悲喜交集之状。诗人未作任何繁缛沉闷的叙述,只简洁地用了三个画面来显现这种悲喜。首先与妻孥见面。乍见时似该喜悦而不当惊怪。然而,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人命危浅,朝不保夕,亲人忽然出现,真叫妻孥不敢信、不敢认,乃至发愣地“怪我在”,直到“惊定”才“喜心翻倒极,呜咽泪沾巾”(《喜达行在所》)。这反常的情态,曲折地反映出那个非常时代的离乱状况。诗人从而发出感慨:“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这“偶然”二字含有极为丰富的经历和无限的内容。诗人从陷入叛军之手到脱离叛军亡归,从触怒肃宗到此次返家,风波险恶。现在竟得生还,不是太偶然了吗?妻孥之怪,又何足怪呢?言下大有“归来始自怜”之意,刻画罹难余生之人的心理极当。其次是邻里的围观。消息自然传开,引来众多邻人,大人小孩在农村院落那种低矮围墙的外面隔墙相望。这些邻居,一方面是旁观者,故只识趣地远看,不忍搅扰这一家人既幸福又颇心酸的时刻,况且这小小的院落里是站不下这么多人的;另一方面他们又并非无动于衷地旁观,而是人人都进入角色,“感叹亦歔欷”,是对之羡慕?为之心酸?还是勾起自家的伤痛?短短十字,多么富于人情味,又多么含蓄蕴藉!其三是一家人深夜了还秉烛对坐的情景,最初的激动照理应该过去了,可诗人一家还沉浸在兴奋的余情之中。“宜睡而复秉烛,以见久客喜归之意。”这个画面即成为本诗摇曳生姿的韵尾。
全诗以白描手法取材于诗人的亲历和见闻,景实情真,毫无夸饰。能抓住典型的人物心理和生活情景,表现力极强,颇耐人含咀。尤其韵尾之联被后世诗人词客屡屡化用,成为名句。
春宿左省
杜甫
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1]。
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2]。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3]。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4]?
【注释】
[1]掖垣:唐置门下省在宣政殿东面,称东台,又称左省或左掖。掖垣,即左省(偏殿)的短墙。[2]星临:群星出现,星空闪烁。月傍:接近月亮。九霄:九天,高空。暗指皇帝宫殿高入云霄。[3]金钥:午门的锁钥,指皇帝接见群臣时开启殿门的声响。玉珂:马铃,因饰以玉,称玉珂。唐时规定:三品以上九珂;四品七珂;五品五珂。[4]封事:议论时政的重要奏章。数:屡次。
【鉴赏】
唐肃宗至德二年(757)四月,杜甫从长安逃出到凤翔,谒见肃宗。五月,任左拾遗官职。八月,因思念郝州家人,告假去鄜州探亲。九月,唐军收复被安史叛军控制的京师长安。十月,肃宗自凤翔还京,杜甫亦从鄜州到长安,仍任左拾遗。左拾遗是负责直言讽谏之官,大事廷争,小事写成密封的奏章上报。此诗作于乾元元年(758)春,描写了他任左拾遗时值夜班,忠于职守,勤政为国的情景。首联:“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写他在左省上夜班时所见的景物。花影婆娑,栖鸟飞鸣而过,点明是黄昏“暮”色之景,和“宿”相关。“花”与“鸟”点明是“春”天,“掖垣”点明地点是“左省”。
短短两句诗,一一扣应了题目“春宿左省”。颔联:“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写由暮至夜深的景色。皇宫之内,星光灿烂,似乎千门万户都在闪动;而高耸入云的宫殿,似乎靠近了月亮,因而接受的月光也就特别“多”,显得特别明亮。这是夜深,月到中天的形象,也暗含帝居高远的赞颂之意。颈联:“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写值夜班时的情景。因值班睡不着觉,仿佛听到开宫门的锁钥声;因风吹动檐前铃铎,自然想到百官们骑着响铃的马来上朝的情景。这些想象虚化之辞,真切地表现了诗人小心谨慎、勤于国事的心境。尾联:“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写夜将晓自己不寝不宁之因。因为想到“明朝”要为皇帝上“封事”(密封的奏章),心绪不宁,寝卧不安,所以数次询问“夜如何”,即夜深几时辰了。“数问”二字强化了诗人恭谨小心、非寝非宁的情态和忠君勤政的心情举动,活灵活现。
全诗以时间为序,自暮至夜,自夜深至将晓,自将晓至明朝,次第写来,明晰而不板滞,真切而又传神。前四句写景,后四句写情,景情结合,结构严谨而又灵动,诗意蕴藉而又明达。
赠卫八处士
杜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1]。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2]。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3]。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4]?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5]。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6]。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7]。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8]。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注释】
[1]参与商:两星名。参(shēn),参星,即二十八宿中之参宿(相当于猎户星座);商星即心宿(相当于天蝎星座)。《左传》:“高辛氏有二子,日阏伯,日实沈,日寻干戈。帝迁阏伯于商丘,主辰,故辰为商星;迁实沈于大夏,主参,故参为晋星。”商星居于东,参星居于西,在天体上的距离约180度,此升彼落,永不相见。[2]今夕复何夕:引《诗经·唐风·绸缪》:“今夕何夕,见此良人”,言宾主意外相逢之惊喜。[3]半为鬼:曹丕《与吴质书》:“昔年疾疫,亲故多罹其灾,观其姓名,已登鬼录矣。”言故旧亲朋,大半死亡。热中肠:内心非常难过。[4]父执:父亲的朋友。[5]罗酒浆:摆列酒肴。[6]春韭(jiǔ):春季生长的韭菜。间:掺杂。黄粱:粟米之一种,粟米有黄粱、白梁、青粱三种。黄粱味香可口,常作待客之用。[7]十觞:言喝酒之多。觞,酒杯。[8]感子:子,指主人卫八处士。感子是说为你的深情厚意所感动。故意:故旧情意。
【鉴赏】
唐肃宗乾元元年(758)六月,杜甫被贬官,出任华州司功参军。冬赴洛阳。乾元二年(759)春,他从洛阳回华州,与卫八处士相遇。卫八处士未详其名,是杜甫的一位老朋友。“八”指排行第八;“处士”称没有做官的隐居的读书人。据陈婉俊补注《唐诗三百首》云:“《唐拾遗记》:公与李白、高适、卫宾相友善,时宾年最少,号‘小友’。此当是也。”此诗通过与卫八久别重逢、深情话别的描写,再现了战乱灾荒年月人生聚散不常、会难别易的生活情景,表达了世事渺茫的人生慨叹。全诗分五层。第一至四句为第一层,大处起笔,从人生如参商二星,各在东西,强调相见之难。“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以反诘句衬暂聚之喜悦,是说今夜在灯光下共叙离别之情。第五至十句为第二层,从生离说到死别、重逢。记得当年离别时,我们都还是少壮之年,如今却“鬓发各已苍”,成了白头翁了!“能几时”引出对世事、人生变化无常的感慨。再从相互询问亲朋故旧的下落,不料已有一半“为鬼”,不在人间了!于是,彼此惊呼,心中难受!这里与开头的“人生不相见”相呼应,暗示出战乱给人们带来的深重灾难。因为杜甫写此诗时,“安史之乱”已延续了三年多,时局仍在动荡之中。“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诗意一转,承接“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回到现实中,为二人的幸存于世,为二十年之后的重逢而感到欣慰,同时又透视出深深的隐痛。
第十一至十八句为第三层,写卫八儿女成行以及盛情款待他的情景。“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写出了二十年的岁月匆匆,迟暮已至的喟叹!“怡然敬父执”以下四句,写卫八的儿女“问我来何方”,问答未已之时,又去摆设酒浆,冒着夜雨剪来春韭做菜,煮出掺杂黄粱的香喷喷的米饭,热情款待,再现了他们彬彬有礼、亲切可爱的情态。第十九至二十四句第四层,写主客畅饮及对世事的感叹。“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在战乱中故人重逢话旧,实属不幸中之万幸,因而心舒气爽,开怀畅饮,一连喝了十大杯酒。杜甫作为客人,有感于友人的深情厚谊,也是十杯不醉。末二句写今夕之盛会,自然引起明日别离之伤悲,故云:“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全诗以白描的手法,朴素的语言,从感叹相见的艰难,叙述重逢的欢悦,惊呼旧友的逝世,喜见世侄的亲热,直至为明日又将离别而惆怅,叙事抒情,次第井然。写情亲切真挚,叙事历历在现。感情回旋起伏,行文抑扬顿挫。前人评此诗“全诗无句不关人情之至”,非常细腻而生动。
石壕吏
杜甫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1]。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2]!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3]。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4]!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5]。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6]。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7]。”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8]。
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注释】
[1]逾:翻过,越过。[2]一何:多么。[3]附书:托人带书信。[4]长已矣:永久地完了。[5]乳下孙:还在吃奶的小孙子。[6]妪:年老妇女的通称。[7]备晨炊:(为士兵)煮早饭。[8]泣幽咽:远处传来的哽咽哭泣之声。
【鉴赏】
这是一首揭露官吏横暴、反映人民遭受战乱苦难的情景诗。
唐肃宗乾元二年(759)春,郭子仪等九节度使六十万大军包围安史叛军安庆绪部于邺城(今山西邺县),由于指挥不统一,被史思明援兵打得全军溃败,士卒伤亡惨重。唐王朝为补充兵力,便在洛阳以西至潼关一带,强行抓人当兵,人民苦不堪言。这时,诗人正由洛阳经过潼关,赶回华州(今陕西华阴)任所。途中就其所见所闻,写成了“三吏”与“三别”六大名篇。“石壕吏”是“三吏”中的首篇。
前四句为第一段。首句单刀直入,直叙其事。“暮”字和“投”字值得细品,不宜轻易放过。古代旅人都要“未晚先投宿”,更何况在兵荒马乱的动荡年月。而诗人却于暮色苍茫之时才匆匆忙忙地投靠到一个小小的石壕村里借宿,这种异乎寻常的情景很富于暗示。可以设想:
他或者是压根儿不敢走大路;或者是附近的城镇已荡然一空,无处歇脚;或者还有其他原因。总之,寥寥五字,不仅点明了投宿的时间和地点,而且烘托了兵荒马乱,鸡犬不宁,一切脱出常轨的景象,为悲剧的演出提供了典型环境。次句则是全诗的纲,以下情节都是从这里生发出来的。不说点兵、征兵、招兵,而说“捉人”,已经有了在如实描绘之中寓揭露、批判之意;再加上一个“夜”字,含蕴更为丰富。一是表明官府“捉人”之事时常发生,老百姓白天躲藏或者反抗,无法捉到;二是表明县吏“捉人”的手段狠毒,趁老百姓已经入睡的黑夜,来个突然袭击;三是表明官吏“捉人”之烂,兵丁应该是男性壮丁,现在是捉人,则不分男女老幼皆在可“捉”之列。同时,诗人是“暮”投来的,从“暮”到“夜”已过了好几个小时,这时当然已经睡下休息了。所以下面的事态发展,他没有参与其间,而是隔门听出来的。三、四两句表现了人民长期以来深受“捉人”之害,昼夜不安,即使夜深人静,一听到门外有点响动,就知道县吏又来“捉人”了,老翁立刻“逾墙”逃走,由老妇去开门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