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第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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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苏洵卷(9)

远虑

圣人之道,有经(1),有权,有机(2);是以有民,有群臣,而又有腹心之臣。曰经者,天下之民举知之可也;曰权者,民不得而知矣,群臣知之可也;曰机者,虽群臣亦不得而知矣,腹心之臣知之可也。夫使圣人而无权,则无以成天下之务;无机,则无以济万世之功。然皆非天下之民所宜知。而机者,又群臣所不得闻。群臣不得闻,谁与议?不议不济。然则所谓腹心之臣者,不可一日无也。后世见三代取天下以仁义,而守之以礼乐也,则曰圣人无机。夫取天下与守天下,无机不能。顾三代圣人之机,不若后世之诈,故后世不得见耳。有机也,是以有腹心之臣。禹有益,汤有伊尹,武王有太公望。是三臣者,闻天下之所不闻,知群臣之所不知,禹与汤、武倡其机于上,而三臣共和之于下,以成万世之功。下而至于桓、文,有管仲、狐偃为之谋主;阖庐有伍员,勾践有范蠡、大夫种。高祖之起也,大将任韩信、黥布、彭越,裨将任曹参、樊哙、滕公、灌婴,游说诸侯任郦生、陆贾、枞公,至于奇机密谋,群臣所不与者,惟留侯、酂侯二人。唐太宗之臣多奇才,而委之深、任之密者,亦不过曰房、杜(3)。夫君子为善之心与小人为恶之心,一也。君子有机以成其善,小人有机以成其恶。有机也,虽恶亦或济;无机也,虽善亦不克。是故腹心之臣,不可以一日无也。司马氏,魏之贼也,有贾充之徒为之腹心之臣以济。陈胜、吴广,秦民之汤、武也,无腹心之臣以不克。何则?无腹心之臣者,无机也,有机而泄也。夫无机与有机而泄者,譬如虎豹食人而不知设陷阱,设陷阱而不知以物覆其上者也。或曰:机者创业之君所假以济耳;守成之世(4),其奚事机而安用夫腹心之臣?呜呼,守成之世,能遂熙然如太古之世矣乎?未也,吾未见机之可去也。且夫天下之变,常伏于燕安,田文所谓“主少国危,大臣未附”,如此等事,何世无之?当是之时,而无腹心之臣,可为寒心哉!昔者高祖之末,天下既定矣,而又以周勃遗孝惠、孝文。武帝之末,天下既治矣,而又以霍光遗孝昭、孝宣。盖天下虽有泰山之势,而圣人常以累卵为心。故虽守成之世,而腹心之臣不可去也。《传》曰“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彼冢宰者,非腹心之臣,天子安能举天下之事委之三年,而不置疑于其间邪?又曰“五载一巡狩”,彼无腹心之臣,五载一出,捐千里之畿,而谁与守邪?今夫一家之中,必有宗老,一介之士,必有密友,以开胸心,以济缓急。奈何天子而无腹心之臣乎?近世之君抗然于上,而使宰相眇然于下,上下不接,而其志不通矣。臣视君如天之辽然而不可亲,而君亦如天之视人,泊然无爱之之心也。是以社稷之忧,彼不以为忧;社稷之喜,彼不以为喜。君忧不辱,君辱不死。一人誉之则用之,一人毁之则舍之。宰相避嫌畏讥且不暇,何暇尽心以忧社稷?数迁数易,视相府如传舍。百官泛泛于下,而天子茕茕于上。一旦有卒然之忧,吾未见其不颠沛而殒越也。圣人之任腹心之臣也,尊之如父师,爱之如兄弟,握手入卧内,同起居寝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百人誉之不加密,百人毁之不加疏,尊其爵,厚其禄,重其权,而后可以议天下之机,虑天下之变。太祖之用赵中令也,得其道矣。近者寇莱公亦诚其人,然与之权轻,故终以见逐,而天下几有不测之变。然则其必使之可以生人杀人而后可也。

【注释】

(1)经:指经略。

(2)机:关键、要点。

(3)房、杜:分指唐太宗宰相房玄龄,杜如晦。

(4)守成之世:处于遵守已成章法即可治国之世。

御将

人君御臣,相易而将难。将有二,有贤将,有才将,而御才将尤难。御相以礼,御将以术;御贤将之术以信,御才将之术以智。不以礼,不以信,是不为也;不以术,不以智,是不能也。故曰:御将难,而御才将尤难。六畜,其初皆兽也,彼虎豹能搏、能噬,而马亦能蹄,牛亦能触,先王知能搏、能噬者不可以人力制,故杀之;杀之不能,驱之而后已。蹄者可驭以羁绁,触者可拘以楅衡(1),故先王不忍弃其才而废天下之用。如曰是能蹄,是能触,当与虎豹并杀而同驱,则是天下无骐骥,终无以服乘邪。先王之选才也,自非大奸剧恶如虎豹之不可以变其搏噬者,未有不欲制之以术,而全其才以适于用。况为将者,又不可责以廉隅细谨,顾其才何如耳。汉之卫、霍(2)、赵充国,唐之李靖、李吋,贤将也;汉之韩信、黥布、彭越,唐之薛万彻、侯君集、盛彦师,才将也。贤将既不多有,得才者而任之可也。苟又曰是难御,则是不肖者而后可也。结以重恩,示以赤心,美田宅,丰饮馔,歌童舞女,以极其口腹耳目之欲,而折之以威,此先王之所以御才将也。近之论者或曰:将之所以毕智竭虑,犯霜露,蹈白刃而不辞者,冀赏耳。为国家者,不如勿先赏以邀其成功。或曰:赏所以使人,不先赏,人不为我用。是皆一隅之说,非通论也。将之才固有小大:杰然于庸将之中者,才小者也;杰然于才将之中者,才大者也。才小志亦小,才大志亦大。人君当观其才之大小,而为之制御之术,以称其志。一隅之说,不可用也。夫养骐骥者,丰其刍粒(3),洁其羁络,居之新闲,浴之清泉,而后责之千里。彼骐骥者,其志常在千里也,夫岂以一饱而废其志哉?至于养鹰则不然,获一雉,饲以一雀;获一兔,饲以一鼠。彼知不尽力于击搏,则其势无所得食,故然后为我用。才大者,骐骥也,不先赏之,是养骐骥者饥之而责其千里,不可得也;才小者,鹰也,先赏之,是养鹰者饱之而求其击搏,亦不可得也。是故先赏之说,可施之才大者;不先赏之说,可施之才小者;兼而用之可也。昔者汉高祖一见韩信而授以上将,解衣衣之,推食哺之。一见黥布,而以为淮南王,供具饮食如王者。一见彭越,而以为相国。当是时,三人者未有功于汉也,厥后追项籍垓下。与信约期而不至,捐数千里之地以畀之,如弃敝履。项氏未灭,天下未定,而三人者极富贵矣。何则?高帝知三人者之志大,不极于富贵,则不为我用。虽极于富贵而不灭项氏,不定天下,则其志不已也。至于樊哙、滕公、灌婴之徒则不然,拔一城,陷一阵,而后增数级之爵,否则,终岁不迁也。项氏已灭,天下已定,樊哙、滕公、灌婴之徒,计百战之功,而后爵之通侯。夫岂高帝至此而啬哉?知其才小而志小,虽不先赏,不怨;而先赏之,则彼将泰然自满,而不复以立功为事故也。噫,方韩信之立于齐,蒯通、武涉之说未去也,当此之时而夺之王,汉其殆哉!夫人岂不欲三分天下而自立者?而彼则曰:“汉王不夺我齐也。”故齐不捐,则韩信不怀(4);韩信不怀,则天下非汉之有。呜呼,高帝可谓知大计矣。

【注释】

(1)楅衡:控制牛的用具。加在牛角上以防触人的横木叫“楅”。将绳穿进牛鼻便于牵引的叫“衡”。

(2)卫、霍:分指汉代大将卫青、霍去病。

(3)刍粒:牲口吃的粮食。

(4)怀:怀恩。

任相

古之善观人之国者,观其相何如人而已。议者常曰:将与相均。将特一大有司耳,非相侔(1)也。国有征伐,而后将权重;有征伐,无征伐,相皆不可一日轻。相贤邪,则群有司皆贤,而将亦贤矣;将贤邪,相虽不贤,将不可易也。故曰:将特一大有司耳,非相侔也。任相之道与任将不同。为将者大概多才而或顽钝无耻,非皆节廉好礼,不可犯者也。故不必优以礼貌,而其有不羁不法之事,则亦不可以常法御。何则?豪纵不趋约束者,亦将之常态也。武帝视大将军,往往踞厕,而李广利破大宛侵杀士卒之罪,则寝(2)而不问。此任将之道也。若夫相,必节廉好礼者为也,又非豪纵不趋约束者为也,故接之以礼而重责之。古者相见于天子,天子为之离席起立;在道,为之下舆;有病,亲问;不幸而死,亲吊。待之如此其厚。然其有罪,亦不私也。天地大变,天下大过,而相以不起闻矣;相不胜任,策书至而布衣出府,免矣;相有他失,而栈车牝马归以思过矣。夫接之以礼,然后可以重其责而使无怨言;责之重,然后接之以礼而不为过。礼薄而责重,彼将曰:主上遇我以何礼,而重我以此责也,甚矣。责轻而礼重,彼将遂驰然不肯自饬。故礼以维其心,而重责以勉其怠,而后为相者莫不尽忠于朝廷而不恤其私。吾观贾谊书,至所谓“长太息”者,常反复读不能已。以为谊生文帝时,文帝遇将相大臣不为无礼,独周勃一下狱,谊遂发此。使谊生于近世,见其所以遇宰相者,则当复何如也?夫汤、武之德,三尺竖子皆知其为圣人,而犹有伊尹、太公者为师友焉。伊尹、太公非贤于汤、武也,而二圣人者特不顾以师友之,以明有尊也。噫,近世之君姑勿责于此,天子御坐见宰相而起者有之乎?无矣。在舆而下者有之乎?亦无矣。天子坐殿上,宰相与百官趋走于下,掌仪之官名而呼之,若郡守召胥吏耳,虽臣子为此亦不为过,而尊尊贵贵之道,不若是亵也。夫既不能接之以礼,则其罪之也。吾法将亦不得用。何者?不果于用礼而果于用刑,则其心不服。故法曰:有某罪则加之以某刑。及其免相也,既曰有某罪,而刑不加焉,不过削之以官,而出之大藩镇,此其弊皆始于不为之礼。贾谊曰:“中罪而自驰,大罪而自裁。”夫人不我诛,而安忍弃其身,此必有大愧于其君。故人君者,必有以愧其臣,故其臣有所不为。武帝尝以不冠见平津侯(3),故当天下多事,朝廷忧惧之际,使石庆得容于其间而无怪焉。然则必其待之如礼,而后可以责之如法也。且吾闻之,待以礼而彼不自效以报其上,重其责而彼不自勉以全其身,安其禄位,成其功名者,天下无有也。彼人主傲然于上,不礼宰相以自尊大者,孰若使宰相自效以报其上之为利?宰相利其君之不责而丰其私者,孰若自勉以全其身,安其禄位,成其功名之为福?吾又未见去利而就害,远福而求祸者也。

【注释】

(1)相侔:相当,相等。

(2)寝:搁置起来。

(3)平津侯:指公孙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