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郡札子
元祐三年十月十七日,翰林学士朝奉郎知制诰兼侍读苏轼札子奏。臣近以左臂不仁,两目昏暗,有失仪旷职(1)之忧,坚乞一郡(2)。伏蒙圣慈降诏不允,遣使存问,赐告养疾。恩礼之重,万死莫酬。以臣子大义言之,病未及死,皆当勉强,虽有失仪旷职之罚,亦不当辞。然臣终未敢起就职事者,实亦有故。言之则触忤权要,得罪不轻。不言则欺罔君父,诛罚尤大。故卒言之。
臣闻之《易》曰:“君子安其身而后动。”又曰:“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以此知事君之义,虽以报国为先,而报国之道,当以安身为本。若上下相忌,身自不安,则危亡是忧,国何由报。恭惟陛下践祚(3)之始,收臣于九死之余。半年之间,擢臣为两制之首。方将致命,岂敢告劳。特以臣拙于谋身,锐于报国,致使台谏,例为怨仇。臣与故相司马光,虽贤愚不同,而交契最厚。光既大用,臣亦骤迁,在于人情,岂肯异论。但以光所建差役一事,臣实以为未便,不免力争。而台谏诸人,皆希合光意,以求进用,及光既殁,则又妄意陛下以为主光之言(4),结党横身,以排异议,有言不便,约共攻之。曾不知光至诚为民,本不求人希合,而陛下虚心无我,亦岂有所主哉!其后又因刑部侍郎范百禄与门下侍郎韩维争议刑名,欲守祖宗故事,不敢以疑法杀人,而谏官吕陶又论维专权用事(5)。臣本蜀人,与此两人实是知旧。因此,韩氏之党一例疾臣,指为川党。御史赵挺之,在元丰末通判德州,而著作黄庭坚方监本州德安镇,挺之希合提举官杨景棻,意欲于本镇行市易法,而庭坚以谓镇小民贫,不甚诛求,若行市易,必致星散,公文往来,士人传笑。其后挺之以大臣荐,召试馆职,臣实对众言,挺之聚敛小人,学行无取,岂堪此选。又挺之妻父郭概为西蜀提刑时,本路提举官韩玠违法虐民,朝旨委概体量,而概附会隐庇,臣弟辙为谏官,劾奏其事,玠、概并行黜责。以此挺之疾臣,尤出死力。臣二年之中,四遭口语,发策草麻(6),皆谓之诽谤。未出省榜(7),先言其失士。以至臣所荐士,例加诬蔑,所言利害,不许相度(8)。近日王觌胡宗愈指臣为党,孙觉言丁骘云是臣亲家。臣与此两人有何干涉,而于意外巧构曲成,以积(9)臣罪。欲使臣桡椎(10)于十夫之手,而使陛下投杼于三至之言。中外之人,具晓此意,谓臣若不早去,必致倾危。臣非不知圣主天纵聪明,察臣无罪。但以台谏气焰,震动朝廷,上自执政大臣,次及侍从百官,外至监司守令,皆畏避其锋,奉行其意,意所欲去,势无复全。天下知之,独陛下深居法宫(11)之中,无由知耳。
臣窃观三代以下,号称明主,莫如汉宣帝、唐太宗。然宣帝杀盖宽饶,太宗杀刘洎,皆信用谗言,死非其罪,至今哀之。宣帝初知盖宽饶忠直不畏强御,自侯、司马擢为太中大夫、司隶校尉,不可谓不知之深矣。而盖宽饶上书有云:“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12)而当时谗人,乃谓宽饶欲求禅位(13)。宣帝不察,致使宽饶自刭北阙下。太宗信用刘洎,言无不从,尝比之魏文贞公,亦不谓不知之深矣。而太宗征辽患痈,洎泣曰:“圣体不康,甚可忧惧。”而当时馋人,乃谓洎欲行伊、霍之事。太宗不察,赐洎自尽。二主非不明也。二臣之受知,非不深也。恃明主之深知,不避谗人积毁,以至身首异处,为天下笑。今臣自度受知于陛下,不过如盖宽饶之于汉宣帝,刘洎之于唐太宗也。而谗臣者,乃十倍于当时,虽陛下明哲宽仁,度越二主(14),然臣亦岂敢恃此不去,以卒蹈二臣之覆辙哉!且二臣之死,天下后世,皆言二主信谗邪而害忠良,以为圣德之累(15)。使此二臣者,识几畏渐,先事求去,岂不身名俱泰,臣主两全哉!臣纵不自爱,独不念一旦得罪之后,使天下后世有以议吾君乎?昔先帝召臣上殿,访问古今,敕臣今后遇事即言。其后臣屡论事,未蒙施行,乃复作为诗文,寓物托讽,庶几流传上达,感悟圣意。而李定、舒亶、何正臣三人,因此言臣诽谤,臣遂得罪。然犹有近似者,以讽谏为诽谤也。今臣草麻词,有云“民亦劳止”,而赵挺之以为诽谤先帝,则是以白为黑,以西为东,殊无近似者。臣以此知挺之崄毒甚于李定、舒亶、何正臣,而臣之被谗甚于盖宽饶、刘洎也。古人有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16)”臣欲依违苟且,雷同众人,则内愧本人,上负明主。若不改其操,知无不言,则怨仇交攻,不死即废。伏望圣慈念为臣之不易,哀臣处此之至难,始终保全,措之不争之地(17),特赐指麾(18),检会前奏,早赐施行。臣无任感恩知罪,祈天请命,激切战恐之至。取进止。
贴黄。郭概人材凡猥,众所共知,既以附会小人得罪,近复擢为监司者,盖畏挺之之口,欲以苟悦其意。正如向时王岩叟在言路时(19),擢用其父荀龙知澶州、妻父梁焘为谏议,天下知其为岩叟也。
又,贴黄。臣所举自代人(20)黄庭坚、欧阳侷,十科人王巩,制科人秦观,皆诬以过恶,了无事实。臣又曾建言乞行给国募役法,吕大防、范纯仁皆深以为便。方行下相度,而台谏争言其不可,更不得相度。至今臣每见大防、纯仁,皆咨嗟太息,惜此法之不行,但畏台谏不敢行下耳。
又,贴黄。中外臣僚,畏避台谏,附会其言,以欺朝廷者,皆有实状。但以事不关臣,故不敢一一奏陈耳。又,贴黄。陛下若谓臣此言狂妄,即乞付外核实其事,显加黜责。若以为然,即乞留中省览,臣当别具札子乞郡外付施行。
【注释】
(1)失仪旷职:有失形象,耽误工作。
(2)坚乞一郡:坚决请求到一个郡去任职。
(3)践祚:登上皇位。
(4)主光之言:支持司马光的主张。
(5)又论维专权用事:又议论韩维专权用事。
(6)草麻:起草诏书。唐宋时,用黄麻纸写诏,故称草诏为草麻。
(7)省榜:省里还设等公布(官员任职)名单。宋时设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分管国政。
(8)相度:相互讨论,商量。
(9)积:增加。
(10)桡椎:屈服于击打之下。桡,屈服。椎,击打。
(11)法宫:皇宫。
(12)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意为为五帝以天下为公,三王将天下变为自己的。
(13)欲求禅让:想使天子将帝位传给自己。
(14)度越:超过。
(15)累:牵累。
(16)“为君难”二语:见《论语·子路》。
(17)措之不争之地:安置到没有争议的地方。
(18)指麾:同“指挥”,皇上所下的敕、诏令等。
(19)在言路时:在作谏官的时候。
(20)自代人:代替自己的人。
杭州召还乞郡状
元祐六年五月十九日,龙图阁学士左朝奉郎前知杭州苏轼状奏。右臣近奉诏书及圣旨札子,不允臣辞免翰林学士承旨恩命及乞郡事(1)。臣已第三次奏乞除臣扬、越、陈、蔡一郡去讫。窃虑区区之诚,未能遽回天意,须至尽露本心,重干圣听(2),惶恐死罪!惶恐死罪!
臣昔于治平中,自凤翔职官得替入朝,首被英宗皇帝知遇,欲骤用臣。当时宰相韩琦以臣年少资浅,未经试用,故且与馆职。亦会臣丁父忧去官(3)。及服阕入觐(4),便蒙神宗皇帝召对,面赐奖激,许臣职外言事。自惟羁旅之臣,未应得此,岂非以英宗皇帝知臣有素故耶?是时王安石新得政,变易法度,臣若少加附会,进用可必(5)。自惟远人,蒙二帝非常之知,不忍欺天负心,欲具论安石所为不可施行状,以裨万一(6)。然未测圣意待臣深浅,因上元有旨买灯四千碗,有司无状,亏减市价,臣即上书论奏,先帝大喜,即时施行。臣以此卜知先帝圣明,能受尽言,上疏六千余言,极论新法不便。后复因考试进士,拟对御试策进上,并言安石不知人,不可大用。先帝虽未听从,然亦嘉臣愚直,初不谴问。而安石大怒,其党无不切齿,争欲倾臣(7)。御史知杂谢景温,首出死力,弹奏臣丁忧归乡日,舟中曾贩私盐。遂下诸路体量(8)追捕当时梢工篙手等,考掠取证,但以实无其事,故锻炼(9)不成而止。臣缘此惧祸乞出,连三任外补(10)。而先帝眷臣不衰,时因贺谢表章,即对左右称道。党人疑臣复用,而李定、何正臣、舒亶三人,构造飞语(11),酝酿百端,必欲致臣于死。先帝初亦不听,而此三人执奏不已,故臣得罪下狱。定等选差悍吏皇遵,将带吏卒,就湖州追摄,如捕寇贼。臣即与妻子诀别,留书与弟辙,处置后事,自期必死。过扬子江,便欲自投江中,而吏卒监守不果。到狱,即欲不食求死。而先帝遣使就狱,有所约敕(12),故狱吏不敢别加非横。臣亦觉知先帝无意杀臣,故复留残喘,得至今日。及窜责黄州,每有表疏,先帝复对左右称道,哀怜奖激,意欲复用,而左右固争,以为不可。臣虽在远,亦具闻之。古人有言,聚蚊成雷,积羽沉舟(13),言寡不胜众也。以先帝知臣特达如此,而臣终不免于患难者,以左右疾臣者众也。
及陛下即位,起臣于贬所,不及一年,备位禁林,遭遇之异,古今无比。臣每自惟昆虫草木之微,无以仰报天地生成之德,惟有独立不倚,知无不言,可以少报万一。始论衙前差顾利害,与孙永、傅尧俞、韩维争议,因亦与司马光异论。光初不以此怒臣,而台谏诸人,逆探光意,遂与臣为仇。臣又素疾程颐之奸,未尝假以色词(14),故颐之党人,无不侧目。自朝廷废黜大奸数人,而其余党犹在要近,阴为之地,特未敢发尔。小臣周穜,乃敢上疏乞用王安石配享(15),以尝试朝廷。臣窃料穜草芥之微,敢建此议,必有阴主其事者。足以上书逆折其奸锋,乞重赐行遣,以破小人之谋。因此,党人尤加忿疾。其后,又于经筵极论黄河不可回夺利害,且上疏争之,遂大夫执政意。积此数事,恐别致患祸。又缘臂痛目昏,所以累章力求补外。
窃伏思念,自忝禁近(16),三年之间,台谏言臣者数四,只因发策草麻,罗织语言,以为谤讪,本无疑似,白加诬执。其间暧昧谮诉,陛下察其无实而不降出者,又不知其几何矣。若非二圣仁明,洞照肝膈,则臣为党人所倾,首领不保,岂敢望如先帝之赦臣乎?自出知杭州二年,粗免人言,中间法外刺配颜章、颜益二人,盖攻积弊,事不获已。陛下亦已赦臣,而言者不赦,论奏不已。其意岂为颜章等哉?以此知党人之意,未尝一日不在倾臣,洗垢求瑕,止得此事。
今者忽蒙圣恩召还擢用,又除臣弟辙为执政,此二事,皆非大臣本意。窃计党人必大猜忌,磨厉以须(17),势必如此。闻命悸恐,以福为灾,即日上章,辞免乞郡。行至中路,果闻弟辙为台谏所攻,般出廨宇待罪。又蒙陛下委曲,照见情状,方获保全。臣之刚褊,众所共知,党人嫌忌,甚于弟辙。岂敢以衰病之余。复犯其锋,虽自知无罪可言,而今之言者,岂问是非曲直。窃谓人主之待臣子,不过公道以相知,党人之报怨嫌,必为巧发而阴中。臣岂敢恃二圣公道之知,而傲党人阴中之祸。所以不避烦渎,自陈入仕以来进退本末,欲陛下知臣危言危行独立不回,以犯众怒者,所从来远矣。又欲陛下知臣平生冒涉患难危崄如此,今余年无几,不免有远祸全身之意,再三辞逊,实非矫饰,柳下惠有言:“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臣若贪得患失,随世俯仰,改其常度,则陛下亦安所用。臣若守其初心,始终不变,则群小侧目,必无安理。虽蒙二圣深知,亦恐终不胜众。所以反覆计虑,莫若求去。非不怀恋天地父母之恩,而衰老之余,耻复与群小计较短长曲直,为世间高人长者所笑。
伏望圣慈,察臣至诚,特赐指挥执政检会累奏,只作亲嫌回避,早除一郡(18)。所有今来奏状,乞留中不出,以保全臣子,臣不胜大愿。若朝廷不以臣不才,犹欲驱使,或除一重难边郡,臣不敢辞避,报国之心,死而后已。惟不愿在禁近,使党人猜疑,别加阴中也。干犯天威,谨俟斧锧。臣不任祈天请命战恐殒越之至。谨录奏闻,伏候敕旨。
贴黄。臣受圣知最深,故敢披露肝肺,尽言无隐。必致当途怨怒,愈为身灾,君臣不密,《周易》所戒,故亲书奏状。
眼昏字大,又涉不恭,进退惟谷,伏望圣慈宽赦,臣不胜战恐之至。
【注释】
(1)乞郡事:乞求到地方任职的事。郡,郡州。
(2)重干圣听:再次打扰圣上。干,干涉,打扰。
(3)丁父忧去官:为父守丧而辞去官职。丁……忧,为……服丧。
(4)及服阕入觐:等到守完了父丧入朝觐见。
(5)进用可必:肯定会得到进用。
(6)以裨万一:以多少有点补益。
(7)争欲倾臣:争先恐后想打倒我。
(8)体量:辨察、考核。
(9)锻炼:罗织罪名,陷人于罪。
(10)外补:到外地任职。
(11)飞语:没有根据的言论。
(12)约敕:约束的命令。
(13)聚蚊成雷,积羽沉舟:蚊子聚多了叫声如雷,羽毛积多了也能压沉船。
(14)未尝假以色词:未曾给他们好看的颜色,好听的话语。
(15)配享:以功臣的身份附祭于皇家祖庙。
(16)自忝禁近:自从进入翰林院。忝,自谦之词。禁近,指翰林院,因其官署在宫禁中,与皇帝所居相近,故称“禁近”。
(17)磨厉以须:做好准备等待。磨厉,同“磨砺”,将……磨快。这里当准备好讲。
(18)早除一郡:早日下令到一个郡州去任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