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省城,红泥街书市,是号称江南最大书市之一,十分繁华。
满街书画横幅,彩旗飞舞。遍处是书刊广告,旌幡飘扬。这里有国营书店的批发部,也有全国各大出版社的发行部门,但相对来说,个体书店很集中,大多数的个体书店都是批零兼营。
到这里来光顾的人,还真不少。很多是前来购书的读者,他们选取在国营新华书店买不到或迟到的书,这里往往总会有卖,或者能提早买到。
而更多的主顾,则是省内或省外各地的个体书商,他们来这里批量进书,洽谈业务。
读者和书商们这家店进,那家店出,在各个书摊、书柜、书市栅栏转悠,往来络绎不绝,热闹非凡。张绰领着曾岚,二人在书市周游了大半圈,看看场面,听听行情。然后,他们跨进一家门面开阔的个体书店。书店的洪老板,正在打长途,对着电话谈笑自若。
“唷,张科长驾到,失迎失迎!”洪老板名叫洪如一,他放下电话,站起来相迎。
洪如一的大姐和二哥,是资深的出版人士,在出版发行方面得天独厚,加上他经营有方,很快成为省城闻名的大书商。他经常到邻近城市印刷书刊和发货,有求于张绰的地方较多,和张绰交往密切。一位正在整理书籍的小姐,停下手头活,给二人泡茶、让坐。
“洪老板大忙,生意火爆!”张绰寒暄,眼睛已瞄上桌旁堆码的新出版的书籍。
“正在发两部三十年代的散文,张科长来得正好。书很走俏,各地要书的电话接不赢,两台电话,还有手机都忙不过来。”
“这是曾岚小姐,洪老板!”张绰给双方介绍,曾岚起身和洪老板握手。
洪老板顺手从桌旁拿起两本书给张绰,又拿两本递给曾岚。张绰翻看目录,权衡着。
“怎么,张科长搞起了第二职业?”洪老板问,他在研究张绰的意图。
“不,我是给曾岚小姐帮忙,当参谋。”张绰抬出曾岚,不想多耽搁,洪老板正忙呢。
“那好,曾小姐是同行,一回生、二回熟!”洪老板仔细打量曾岚,转向她说话。
曾岚是一个耐得看的姑娘,她的穿着打扮与时髦女性不同。一件中式无肩的蓝印花布夹袄,和她的身材很相宜,黑发也长得长了,披散在双肩上。她着一条灯芯绒裤子,脚穿白色“白饭鱼”球鞋。这身装束,配上闲静秀雅的气质,不仅令观者美不胜收,而且是人见人喜,凭谁都会觉得她人朴实,可以信任,也不会轻蔑她。她的装束里,裹着一个完美的自我。
不渎众,不媚俗,也不是轻易为之,而是展现一种内在精神。
“往后,请洪老板多多关照!”曾岚和颜悦色,态度显得自然大方,不认陌生。
“你要多少?”洪老板单刀直入,显出他和张科长是老朋友,不把曾岚当外人看待。
“每本两千册吧。”张绰代答,不愿意曾岚和自己商量,露出她对此行的生疏相。
曾岚吃惊地看着张绰,想伸舌头,知道张大哥是在掩护自己,不让人把她当生手。
“这样吧,看张科长的面子,六折。”洪老板看着曾岚,已经很讲交情了。
“不是看我面子,而是看曾岚小姐面子,头回打交道,给个进身台阶,对折吧!”还是张绰代答,曾岚只是笑笑,表示一种祈望。
“来日方长,对折就对折。张科长发话,我就血本相交,一个不赚!”
商谈十分顺利,经张科长斡旋和担保,先提书,十天内付款。
“曾岚小姐初次来,给个方便,我派车送货,你们跟车回去。”洪老板一辆轿车正停在书店门口。
洪老板把司机喊过来,大家一齐动手装车。很快,四千册用编织袋包装好的书,被装上了车,堆码得整整齐齐。张绰和曾岚进入轿车,洪老板出门相送:“欢迎再来!”
汽车一路顺风,不到一个小时回了城。
第二天上午,张绰在局办公室处理完日常工作,便帮助曾岚打电话,征订刚运回的新书。他拨通不少工厂宣传部和工会,都回答需要购买。下午,他趁巡视文化市场的机会,告诉各家个体书摊,乐闲书屋刚到一批可供批发的新书,并回答了对方的讯问。
乐闲书屋,第一次出现了销售高潮。不少读者围拢在书店的柜台前,纷纷购买。个体书店和工厂图书室,来人批量购书,每本八折售出,净赚三个回扣。曾岚还利用没有顾客上门的空当时间,骑着单车给车站、码头的书摊送书上门。这些书摊,日后成了她的批发户。
这次销售,使乐闲书屋和市内各工厂图书室及个体书店,建立了联系。曾岚待人诚恳,态度又好,后来便逐渐成了这座城市的一个书刊批发中心。
乐闲书屋一下子建立了权威,大家都来打听还会进些什么新书。因这两本三十年代散文集的销售,读者纷纷相告:乐闲书屋店主年纪虽小,眼界高,卖好书!
乐闲书屋这次批零销售活动,一次性赢利达一万五千多元。对于一家小型书店来说,经济效益相当可观。更何况,这次销售活动,给乐闲书屋开辟了营销的广阔道路,今后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前景是十分美妙的。
在曾岚的意识里,更主要的是,乐闲书屋能从文化意义上走向充实和完美。这,才是她进一步乃至最终的追求。曾岚在这次销售活动中,及时付清了洪老板的书款,又进了一批新书,走入了书刊营销的良性循环。在张绰的帮助下,曾岚又到市文化局和市工商局,换领了批零兼营的营业执照,并按规定缴纳了税款。曾岚的乐闲书屋,从此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为了营销方便,乐闲书屋也安装了程控电话。曾岚可以像洪老板那样,把电话打到全国各地的书刊市场去了。从此,曾岚和红泥街书市,也是常来常往了。
二
张绰替曾岚从一家美术出版社调进一批处理挂历,数量较大。
这种大挂历,全开,12页,每本定价88元,全部是领袖像,很时兴。
因为货源阻塞,这个市一直没能调进多少。而出版社因为加印过量,年底清仓,急于处理,以倒六四的折扣,全部给了曾岚。货到的时候,已是岁末12月20日。好在乐闲书屋装了程控电话。在张绰帮助下,曾岚跟许多工厂企事业单位的办公室、宣传部和工会电话联系,需要者请急速带款提货。曾岚动作快捷,也因为这批挂历正好给老干部做新年礼品,她赶在12月26日这个纪念日之前,提前两天全部销完。
曾岚以倒六四的折扣调进,以顺六四的折扣售出,净赚两个回扣。曾岚的内心里,抑制不住地高兴。她销这套挂历,有三重效益:一是联络效益,她为出版社解决部分年关积压,出版社答应即将出版的一本人像画册,优先供应她。预计这本人像画册肯定走俏,将为她年初的营销开辟新路。二是社会效益,弘扬了领袖人物的风采,群众高兴。三是经济效益好。她算完账,把钞票一扎扎地核实后,装入一个提袋。她在张绰的监护下,把钱存入附近的一家工商行储蓄所,她开有自己的账号。这一切工作完成之后,她右手伸出大拇指和食指,高兴地对张绰说:“八,发。八八,发发!”一份无邪的喜悦,由衷的欢欣。
张绰也笑笑:“这是个吉祥数字,好兆头!”
曾岚一举赢大利,对于一无所有的她来说,简直是发大财了!
曾岚和张绰,情不自禁地沿着江边林荫道漫步。
这条江,由南向北流去,在这座城市的西北面绕了一个弯。寒气袭人,夜色却十分的美好。都市的夜,本来就明亮,加上晴朗的月色,更织出那缀珠镶钻般的闪烁。隔岸的五彩灯光,一片片地向江水投下倒影,映射出满江辉煌。此岸的林荫道较宽,延伸得很长。路灯,呈一支支又大又长的豆芽形灯杆,白炽的灯光和各种店铺的霓虹灯交相辉耀,把街衢照个透亮。灯光里,闪烁的是物质的光辉,以及人们寻欢作乐的欲望。
那梦一般地闪着蓝缎子色调的漂亮的街衢,也如同那梦一般地闪着蓝缎子色调的漂亮的江水一样,让置身其间的人们如梦如醉。行人走在树荫里,半明半暗,很有些诗情画意。彼此之间,也不知道他们要到哪儿去,到底要做些什么。青年男女双双对对,拥肩携手,说不清是情意绵绵,还是浪漫不羁。
曾岚与张绰靠得很近,依偎着他慢慢地向前走,目不旁顾。她觉得很是惬意,很是愉快,很是舒畅,很是缠绵。
“张大哥,你知道我想什么吗?”曾岚柔柔地问。这时候,她想说话,有很多的话,要向张绰倾诉。她的心情,她的憧憬,她的漫无边际的想象。
“想书店。”张绰信口回答,竟然言中。
“你怎么知道?”她捶了一下张绰的肩。这样地捶肩,不是赞扬,就是鼓励,还流露出一种感激之情。他,知道自己的心思啊。
“那还用问吗?你呀,成天守着的不就是书和书店嘛!”张绰对曾岚的这种事业心是赞赏的,这也是他俩的共同点。
“刚开始办书店时,一切都感到新鲜:坐在那么多的新书前,翻动着散发油墨清香的书本,多么清新,多么畅快的感觉!后来,没有人来买书,气死我了,烦死我了,愁死我了。我想,这个世界太可恶,人们什么都买,吃的,穿的,那么多餐馆挤得满满的,那么多服装市场,人流水泄,可就是不来买书!”曾岚气鼓鼓地,接着说:“我恨他们不争气:填饱了肚子,空乏了脑子。身上穿得花花绿绿,心里荒得空空荡荡。想想看,一包烟能买一本书,一件衣服,一餐馆子,够买多少本书了!愚蠢,愚昧!”
曾岚的一番数落,在于陈述她的心路历程,她对于办书店的认识的深化,以及经历的变化,归结在她对于张绰的指导和帮助的不胜感激,说出来了她就觉得快活。“再后来,张大哥你来帮我了。那一次到省城调书,你一开口进两千本,吓得我张口结舌!原来,进什么书有大讲究、大学问呢!回来几天就销光,我才知道人是活的,书也是活的,书也长翅膀!不能怪读者不买书,只怪我自己不会进书!不怪别人愚蠢,只怪自己没长眼睛。看不见读者的需求,看不见市场的变化。再看看张大哥,你既能掌握市场,又会抓住时机,可让我开了眼界啦!我打心眼里说,你是我最好的老师!”
曾岚挽住张绰的手,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一种幸福的感觉流遍全身,一种无限的感激之情涌在心头。张绰为曾岚的一席话感动,也为她流露出的情意感动。他用另一只手,拍拍曾岚的手,对她说:“天时、地利、人和,都得珍惜。搞好一桩事业,三个因素都不可缺少。你一定会发现,这三者可以营筑一个可人的天地!而你自己凭借什么拓宽这个天地?这可是个大问题,你知道吗?”
在曾岚面前,张绰是一位长者,她的张大哥;又是一位智者,她的最好的老师。所以,便引出张绰这番话。自然,这个问题比较深奥,不是曾岚能够一口咬得住、吃得透的。暗夜里,张绰看见曾岚一双闪亮闪亮的眸子。那双美丽的眸子,闪亮着智慧的光芒。“有的个体书商因为包发一两本书而暴发,这在前几年是经常出现的。可是,他们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暴发,究竟是怎样暴发的,暴发起来又该怎么办?他们只知道自己碰上了好运气。于是,他们或者挥霍无度,或者制黄贩黄,想搞更大的暴发,结果跌得头破血流,甚至进了监狱。钱来得快也去得快,结果是来无影、去无踪。查一查这些人的根底:文化商人没文化!曾岚用心听张绰说话,一字一句听得认真。她觉得,张绰在启发自己的认识,自己已有所悟。或许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吧,她感觉到了一种顿悟的喜悦:“张大哥,听你这席话我明白了,我办书店,应该凭借什么来营筑天时、地利、人和,这样一个可人的美好天地!”
“那你说,你凭借什么?”张绰是考察她,也是启发她的觉悟,所以才绕了一个大弯子,说了一套大道理,举了实际的例子,来启发她。现在,曾岚找到了自己的答案,他当然很高兴,也赞赏曾岚的聪慧。
“凭借自己的文化人格!有了自己的文化人格,才能拥有天时、地利、人和的可人天地!”
曾岚聪慧地说。她觉得,自己的这种认识是从内心里产生的,加入了自己的品性和经历。
“说得对,说得好!书商不是一般的商人,商字顶头一个‘书’字,不只是买卖书刊的‘书’字,而是一个文化天地、精神天地,书商必须有自己的文化人格!”张绰作了这样一个结论,他觉得强调这一点非常重要。
书商有了高尚的文化人格,文化市场才会高尚得起来,才会把“扫黄打非”真正干净、彻底,才能让文化事业繁荣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