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离中国有多远？
要回答这个问题，只需到古老的还剑湖和玉山祠去看一下，就有了答案。
在越南的首都河内，有一个著名景点叫还剑湖，它紧靠在旧城的南部，如同一颗绿色的明珠镶嵌在红河平原之上，湖岸绿树成荫、柳暗花明。
如今的还剑湖已经成了旅行者的大本营，也是本地人晨练、活动的地方，但在历史上，这片湖水的地位却很像北京的什刹海、南京的玄武湖、杭州的西湖，是越南王室的休闲地。唯一不足的是，还剑湖的面积并不大，围湖走一圈只需要半个小时。
它之所以叫还剑湖，是因为越南后黎朝的开国皇帝黎太祖在反明起义中曾经得到过一把名剑，正是依靠这把名剑，他赶走了明朝的驻军，建立了后黎朝。建国后的黎太祖有一次在湖上玩耍，突然从水中出来一只大乌龟，将他的剑带入了水底。按照传说，这把剑是上天赐给黎太祖的礼物，又由大龟拿走归还给了上天。从此这个湖就成了还剑湖，这个小小的湖泊本身也成了河内乃至越南的象征。
在湖的北侧，湖水环绕着一个小小的岛屿——玉山岛，岛上有一座祠堂叫作玉山祠。从位置上说，玉山祠建立在王国的心脏地带，是国家权力传承的象征。那么，到底谁才有资格被供奉在这个祠堂里呢？
跨入祠堂的前殿，映入眼帘的是大名鼎鼎的关帝、吕祖和文昌帝君，三位圣人的出现印证了越南和中国的文化传承关系。在法国人入侵之前，越南文化很像是中国文化的复制品，他们信奉的是中国的儒家和道家，佛教信徒也大都信奉从中原传来的禅宗（北传大乘佛教的一支），而不是泰国、缅甸那样的小乘佛教（南传佛教）。
他们的文人墨客用汉字书写，学习的是汉文经典。在越南旅行，至今仍然可以看到文物古迹上无处不在的汉字。他们的朝廷形制也与中原相差无几。可以说，越南和中国的相似度比朝鲜更大。
但如果仅仅把越南当作中国文化的复制品，那又错了。如果接下去参观玉山祠，就会发现不一样的地方——
如果从供奉三位圣人的前殿再向后走，进入最后一间大殿，里面又供奉着谁呢？
后殿里供奉的人头戴金冠，面色红润，目光炯炯，在他的头顶上悬挂着巨大的匾额，上面写着“千古伟人”四个金字。在他面前的牌位上写着他的名号——兴道王陈国峻，而历史上人们则习惯于称他为“陈兴道”。
从殿堂的布局来看，陈兴道才是整个祠堂乃至整个玉山岛的主人，前面三位圣人只不过是给他作陪衬。
越南人在继承了中原文化之后，又找到了属于自己民族的人物，他并非是一位帝王，也不是一位传说中的人物，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历史人物。那么，他又做过什么？为什么能够把开国的帝王都比下去，成为一面旗帜，将越南文化从中原文化中分离出来，形成独立的门派呢？
乍一看，陈兴道并不是一个有特色的人物。越南向世界介绍陈兴道的时候，只是谦逊地称他为一个杰出的学者，贯通儒道，精通兵法，并写得一手好文章、诗词（用汉字书写）。他看上去更像是汉代的张良、明代的刘伯温，但这并不足以让他成为标志。那他又是凭什么脱颖而出、成为越南的民族标志呢？
在解决这个问题之前，我们不妨先看一看越南2000多年来的历史，或许从历史的线索中，能够发现陈兴道的奥秘。
那么，让我们把目光投向河内的北部，一个叫作古螺的小村子……
中国王子的悲剧姻缘
在越南河内的北部，有一个中国人一般不会去的景点叫古螺（Co Loa），这个如今的小村落被一堆残垣断壁包围，中间有几座建了又重建的寺庙，整体风格看上去破破烂烂，以至于崇尚辉煌和宏大的中国游客完全不上眼。
然而，这个景点却展现了中越复杂的历史关系，将我们带到了越南的上古时期。古螺是越南被中国古代政权统治之前，独立的古越南最后的首都，也是越南脱离中国独立后建立的第一个首都。从这个角度说，古螺摘取了越南多个第一：第一个堡垒化的城市，第一个有迹可循的首都，第一个独立自主的象征。
关于越南人的起源，人们普遍认为他们属于中国古代的百越民族。在现在叫作越南的疆域内，曾经出现过一种被称为和平文化的中石器和新石器时代遗存，出现时间大约在公元前1万年左右。公元前1000年前后，越南人开始制造一种叫作东山铜鼓的器具，这类铜鼓在中国境内也有分布，至今在广西、云南等地仍有人使用。不管是和平文化，还是东山铜鼓，都表现出与中国云南、广西一带少数民族的相似性，却迥异于中国的中原文化。
接着，越南逐渐从考古学时期走进历史和传说混合时期。
传说一个叫作文郎国的国家曾经统治着越南北部的土地，继之而来的是一个叫作瓯雒国的国家。瓯雒国定都封溪，封溪的所在地就是如今河内以北的古螺城。
秦始皇时期，中国的汉人政权终于将它的势力扩张到了广东、广西一带，居住在越南的古人终于与中原文化直接相撞了。
秦朝攻占了瓯雒国的北部地区，并在百越地区建立了三个郡（桂林郡、南海郡、象郡），其中象郡已经深入越南北部。
不过，此刻的瓯雒国虽然被削弱了，却仍然存在，它只是丢失了北面的领土，王室却仍然保持着独立。
但就在这时，那位叫作媚珠的姑娘出生了。她和一位中国王子的不幸婚姻成了越南历史的转折点，并影响越南达千年之久。
我从河内挤满了背包客和相机的旧城区走出来，顺便搭上一辆公交车，就到了东部的美亭（My Dinh）汽车站，从那儿搭乘46路公交车晃荡一个多小时，终点站就是古螺。
一路上，汽车窗外都是一片片的水田，由于时间不对，水田还没有变绿。刚刚到达越南的我由于旅途的劳顿，在车上迅速跌入了深层次的睡眠，直到司机到站后把我叫醒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已经到地方了。
从车上下来，我才发现自己大意了，古螺只是个村庄的名称，如果我寻找的遗迹不在村庄最显眼的地方，由于语言问题，我很难向当地人打听清楚该怎么走。但很快，我就发现自己多虑了：只有去了那儿，才知道古螺在它辉煌的年代到底有多大。
实际上，现在的古螺遗迹群是一大片地区，这片地区分布着复杂的水系、城门、城墙以及庙宇。这些遗迹大部分都以土堆和水坑的形式存在，可是，当你第一眼看见它们，就会立即明白这里曾经出现过一座多么大的城市。
在城市的正中心，是一个矩形的区域，这里就是城墙的所在，在矩形区域外面，还有至少两道城墙遗迹，遗迹上分布着一座座城门。从空中俯视，这一圈圈的城墙就像蜗牛的螺旋线一样绕来绕去，你会发现古螺城这个名字对于它显得多么贴切！
在矩形区域的正中心，有几座寺庙。这里祭奠着那些越南的历史人物，从把越南失去的瓯雒国王到夺回越南的吴权大帝，他们都和古螺联系在一起。在城中主寺中祭奠的恰好是瓯雒国的最后一任国王安阳王。
然而，我最关心的却是在主寺旁边的一座小祠堂，这个小祠堂只占据了主寺左边的一个小角落，如果游客不仔细看，甚至发现不了在那儿还有一座小祠。在祠的门口写着两行对联：
千载上是耶非谁能辨之？龟爪弩机传外史；
五伦中父与夫果孰亲也？蚌胎井水独深情。
看到上面的对联，我才意识到，这就是为媚珠姑娘建设的小祠了。也正是这个媚珠，演绎了越南历史上第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越南的王室历史上盛产多情种，从皇室到庶民，无不为了爱情如痴如狂，我将要寻找的陈兴道就是这样的情种之一，而间接帮助陈朝从占城夺得了顺化地区的玄珍公主更是敢爱敢恨。但这些情种的源头，却是那个叫作媚珠的瓯雒国公主。
和媚珠悲剧相联系的几个角色，一个是中国著名的南越王赵佗，另一个是越南最后一任独立国王——瓯雒国的安阳王蜀泮。
秦末之时，群雄并立，秦朝的南海郡尉赵佗乘乱世崛起，不仅夺取了秦在越南的权力，还自称皇帝，建立了南越国。
建国之后的赵佗立即决定向瓯雒国进军，继续向南扩张，但赵佗此刻却遇到了一位强大的对手：安阳王。
根据传说，安阳王有一种厉害的兵器叫龟爪弩机，是用神龟的爪子做的。凭借这种武器，安阳王几乎是无往不胜，赵佗的屡次进军都无功而返。
为了获取安阳王的秘密，赵佗派他的太子仲始①（仲始的名字又作赵始、赵仲始。——编者注）执行一项重要的任务：赢得安阳王公主媚珠的欢心。
于是仲始前往瓯雒国。他果然赢得了公主的心，经过求亲，他们喜结连理，并且相亲相爱。
但这时，赵佗却指示自己的儿子从公主的口中套取武器的秘密。爱情的快乐已经迷住了媚珠的双眼，对于年轻的公主而言，到底是父亲更重要，还是对丈夫的爱情居首，成了这个不幸女人必须要做的选择。在那副对联里，后世的文人对媚珠姑娘充满了同情，也道出了这个千年的困惑：五伦中父与夫果孰亲也？
公主最终选择了丈夫，将秘密透露给了仲始，并约定将和丈夫一起逃往北方。赵佗的军队破解了武器的秘密长驱而入，瓯雒国的军队瞬息瓦解，从此越南从属于中国长达1000多年。
当安阳王知道泄露瓯雒国军事机密的就是自己的女儿媚珠时，他毫不留情地杀害了自己的女儿，使得这位痴情的公主成了两国关系史上著名的牺牲品。
悲伤的仲始听说了妻子的死讯，这才意识到，所谓的王朝野心，和妻子的生命比起来是多么微不足道。他选择了跳井而亡，于是，赵佗的帝国功业使得两位相爱的年轻人只能在地下相聚了。
在距离公主祠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池塘，在池塘的正中心有一口圆形的井，井和外面的池塘仅仅由一圈薄薄的井壁隔开，井壁上长满了绿色的野草。据说这里就是仲始跳井的地方。
我从来不相信所谓的为国牺牲，也不同情被父亲利用的仲始太子，却知道，一个人为了爱情能够怎样的疯狂。仲始的确更像中国人主张的那样，个人的命运比所谓民族和国家大义要卑微得多，但如果没有个人，又何来国家？多情的公主被她最爱的人所利用，变成了家国天下的工具，更是这个悲剧的核心所在。
越南人似乎并没有因此怪罪那位让他们丢掉国家上千年的“罪女人”，把古螺城的主寺献给了她失国的父亲，还为她树立了那座充满了同情的小祠。
走过了媚珠的年代，古螺城仍然存在着。并在一千年后达到了另一次辉煌：越南的吴朝太祖吴权借着唐后中原的纷争，再次脱离了中国人的统治。经过了几个短暂的小朝代之后，与宋代并立的李朝和与元代并立的陈朝终于保住了独立的果实。
不过，李朝时的首都已经迁往了升龙，也就是现在的河内，那座见证了千年兴衰的都城归于沉寂，那些复杂的工事再也没有用处，只有当年爱情的见证还在被人们修了再修，一直完好地保存到现在。
分裂和统一
越南人似乎是个天生懂得爱情的民族，除了媚珠为了爱情而身死国灭之外，越南的上古史中还记载了一位为了爱人不惜搏命的女人。
公元40年东汉光武帝时期，南越王赵佗早已经成为冢中的灰泥，广州潮湿的天气不足以保存他的尸骨，而他建立的南越也已经不复存在，他征服的越南也并入了中国汉帝国的疆域之内。
这时，越南一位叫作诗索的人被中国派来的太守苏定所杀。在越南的历史上，往往将苏定描写成一个见钱眼开、肆行苛政、横征暴敛的人，但更可能的情况则是：汉政府的政权与越南本地的豪族本来就有严重的利益冲突，以至于作为太守的苏定无法履行其统治权，只能杀掉当地最有影响力的人来威慑当地人。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次他遇到了一位刚烈的越南女子，他的麻烦来了。
诗索的妻子叫征侧，和她的妹妹征贰并称为“二征夫人”，征侧在越南也被尊为“征王”。丈夫死后，征侧揭竿而起，应者如云，开始了抗汉斗争。太守苏定仓皇逃窜，征侧建立了自己的政权，试图脱离统治。
然而，这一次，越南人碰到了强大的对手：汉伏波将军马援。公元41年，55岁的马援临危受命，率兵进军越南。两年后，征氏姐妹投河自尽，存在了三年的独立政权宣告覆灭。
二征夫人的故事只是越南历史的一个小小插曲，却是越南挣脱北方锁链的一次脉动，这样的脉动还会继续下去，直到一千年后。
但在这漫长的1000多年里，中原给越南的文化和历史烙上了深深的印痕。从北方派来的郡守们有贤有恶，越南人就在这些集权官员的管理下默默地生存。
久而久之，越南人在汉人的管理下也发生了类似于中国长江、珠江地区的改变。这些地区曾经都属于蛮夷之地，然而，随着汉文化的扩张，昔日的蛮夷之地逐渐都接受了汉文化的影响，不仅官僚制度是中原的延伸，就连政治思想和社会结构也由儒家学说统领，文字使用汉文，阅读的书籍也是中国的经典。经过若干年后，长江、珠江的蛮夷已经彻底融入了中华民族之中，不仅在文化上，在血统上也融合了。
越南也发生了类似的变化，一些位于社会顶层的越南人由于羡慕汉文化，开始抛弃了当地的类似萨满教传统，接受儒家学说，学习汉文经典，与其说他们是越南人，倒不如说是汉人的外围。
但越南融入汉文化的过程一直没有完成，另一种异质的成分一直存在，并最终占了上风，到最后，它成了一个用汉文化武装的独立国家。之所以会这样，在于它地理位置的偏远，以及中国各朝代稳定性的缺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