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背景下,民粹运动开始蓬勃发展。或许,美国民粹运动最有名的代表人物就是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布赖恩,而民粹运动最有名的政策主张是反对金本位制,主张白银自由铸币。民粹主义者认为,金本位制是万恶之源。正是由于金本位制度引起了通货紧缩,尤其是农产品价格的紧缩。既然黄金的供给无法增加,而美国又有那么多的白银,为什么不用白银作为货币呢?从金本位制改为银本位制,实际上就是改为实施宽松的货币政策。布赖恩是个雄辩的政治家,他把白银铸币问题讲得极富有煽动性。布赖恩大声疾呼:“你们不能把荆棘王冠戴到劳工的头上,你们也不能把人们钉死在黄金的十字架上。”西部盛产白银的各州,南部和中西部农业为主的各州联合起来,成为民粹运动的大本营。
金本位和银本位之争成了民粹运动时期压倒一切的政治议题。其实,民粹主义还有很多其他的主张。有一些是进步的主张,也有一些是反动的主张。有很多民粹主义者深感垄断企业已经变成国家的主人,政府应该把权力重新还给平民。他们主张限制垄断企业、扩大公民的选举权。但是,很多民粹主义者把美国经济遇到的困难归咎于外国阴谋势力,比如罗斯柴尔斯家族。他们把克利夫兰总统说成是“犹太银行家和英国黄金的代言人”。也有很多民粹主义者反对外来移民,甚至主张赤裸裸的种族歧视。国会迎合大众的愤怒,在1882年通过了一项法律,对移民征收人头税,同时禁止华人入境。
如果布赖恩赢了,美国或许在19世纪就会变得和现在的南美国家一样,上台的民粹政权热衷于实行“劫富济贫”式的收入再分配政策,但利益受到损害的大资本家会伺机反扑,甚至支持军人政变。美国的政治会像钟摆一样,在左右两个极端之间摇摆。
但是,布赖恩输了,他比共和党的候选人麦金利少了60万张选票。布赖恩失败的原因:一是因为经济形势发生了变化。欧洲农业歉收,扭转了美国农产品价格下跌的颓势。在南非等地发现了新的金矿,而且提炼黄金的技术出现了突破,黄金的供给大幅度增加,也就不再像过去那样令人憎恶了。二是民粹运动内部不团结。城里的工人和农村的农民关心的问题不同,白人劳工和黑人劳工之间还存在着尖锐的冲突。三是大资本家在幕后对共和党的鼎力支持。突如其来的工农运动让资本家深为恐惧,他们担心“泥腿子”上台,为麦金利提供了充足的竞选经费。麦金利的竞选筹资至少有350万美元,而布赖恩只有30万美元。麦金利竞选成功的消息传来,大资本家们纷纷弹冠相庆,畅饮达旦。
如果这就是历史的结局,美国或许会变成寡头统治。好的情况,美国会像俾斯麦时期的普鲁士,依靠工业资本家和大农场主的结盟巩固统治,但对普罗大众实施一些小恩小惠的福利政策,缓和阶级矛盾。坏的情况,美国会变成苏联解体后的俄罗斯,政客变成了强盗大亨们操纵的傀儡。
但是,美国很快出现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进步运动。从1896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总体来说,美国经济一直处于快速增长时期,经济低迷时期的失望和沮丧被一扫而清,整个美国社会变得积极、乐观、向上。
进步运动和民粹主义最大的不同是,民粹主义主要是一场农村运动,大部分民粹主义者既不喜欢工业化,也不喜欢城市化,他们怀念的是往日的好时光。但进步运动则主要是一场城市运动,其中坚力量是新兴的城市中产阶级,他们向往的是未来的新世界。
进步运动中的积极分子并非因经济增长而感到盲目乐观,相反,他们深切地感受到身处在一场巨大的变革中,有很多层出不穷的社会问题。企业通过兼并变得越来越大,小企业受到严重的冲击,工人被异化成了流水线上的螺丝钉。矿难事故不断发生,女工和童工的工作环境令人忧虑,新的移民大多既不是北欧的盎格鲁撒克逊人,也不是新教教徒。大量新移民来自东欧、南欧和世界其他地区,其中有很多人是天主教徒,他们在美国社会中找不到自己的身份认同。奴隶制在美国结束了近半个世纪,黑人的地位仍然一如既往地卑微。城市中摩天大楼一栋比一栋高,但贫民窟却像牛皮癣一样蔓延。巨大的进步带来了巨大的不满,每个人都认为这不是自己当初想要的天堂。
进步主义者最可称道之处是,他们没有时间抱怨,只想快点捋起袖子行动。他们相信,只要有问题,就一定有答案。他们不想幽怨地臆想到底是哪个阴谋分子在给自己下蛊,而是要亲身探究社会问题的真相。很多记者、作家深入一线,努力“扒粪”,力求揭发阴暗面。作家辛克莱的《屠场》一书揭露了芝加哥肉类加工厂里工人暗无天日的生活,也顺便告诉了消费者,他们每天吃的罐头都是怎么做出来的。辛克莱写道,一个连续加班的工人累得实在撑不住,掉进了煮肉的大锅中,就被自动地做成了香肠。林肯·斯蒂芬斯(Lincoln Steffens)从密苏里城出发,沿路调查明尼阿波利斯、纽约、芝加哥、费城等地的政治状况,最后把发表过的文章汇编成《城市的耻辱》一书,抨击官商勾结,揭露美国各地触目惊心的贫民窟。另一位“揭黑”记者艾达·塔贝尔(Ida Tarbell)在1904年出版了《标准石油公司的历史》一书,把洛克菲勒如何操纵市场、控制油价的做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著名的美国律师、后来成为美国最高法院第一位犹太人大法官的路易斯·布兰戴斯(Louis Brandeis)针对贪婪的投资银行,发表了一系列文章,后来以《别人的钱》之名结集出版,他指出政府管制不是为了限制企业创新,而是为了遏制银行家们无止境的贪婪。
进步运动中的积极分子满怀改造社会的雄心,他们提出的药方是:反对垄断、加强政府监管、改革政府、推动民主参与、重建社会和家庭价值。
垄断企业的力量不是太大了吗?那就把它们拆散。于是,美国国会先后通过了1887年的《跨州商业法》、1890年的《谢尔曼反垄断法》、1914年的《联邦贸易委员会法》和《克莱顿反垄断法》等重要法案。政府成立了专门的机构,调查大企业是否有价格歧视、互相派遣董事等“不正当行为”。
食品安全、工人劳动权利不是得不到保障吗?那就加强政府监管。受到辛克莱《屠场》一书的影响,食品安全引起高度关注,西奥多·罗斯福总统签署了《纯净食品和药品法》。美国农业部随后成立了食品和药品检查委员会,即后来食品和药品监督管理局的前身。辛克莱说:“我瞄准的是人们的良心,但击中的是人们的胃。”美国各州陆续出台了有关妇女工作时间、最低工资等问题的法规,保护妇女和儿童的民间组织也风起云涌。
政府的贪污和无能不是让人们越来越不满吗?那就改革政府。首先,加快对财政体制的改革。原来在民粹运动时期就已经酝酿的个人所得税终于开始实施,征收个人所得税提高了政府的收入,也方便了政府进行收入再分配的调节。对政府预算的监督更加严格,各级政府都必须公开预算。其次,政府对社会福利的支出增加。除了对失业、工伤、妇女等福利项目的支出明显增加之外,政府还破天荒地增加了对教育的投资,尤其是对高中教育的投资。过去的高中教育是精英教育,学的是拉丁文课程,培养的是贵族。现在的高中教育开始面向大众,学的是英文课程,这大大提高了美国劳动力的教育水平,而且有效地对新移民的子女进行了“归化教育”。高中课程中有美国历史、社会研究等课程,通过这些课程的学习,美国逐渐把新移民融化在“大熔炉”之中。
城市化不是带来了贫民窟吗?那就去帮助他们。很多社会进步人士开始进入贫民窟,建立各种社会服务社。这些社会服务社给社区的穷人提供课程、托儿所、单身妈妈收容站,教育母亲如何照料孩子,大力提倡禁酒。在他们看来,需要改造的不仅仅是经济体系和政治体制,还有个人。这是一场野心勃勃的塑造“新人”的尝试。
如果美国进步运动的所有宏伟目标都实现了,那么,世界历史的进程可能从此改写。尽管进步运动的积极分子们不愿意承认,但他们其实深受社会主义的影响。事实上,或许只有社会主义的理想光芒才能化解资本主义的戾气。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正是各种社会思潮和社会制度的竞争白热化的时候。如果美国进步运动一直走得顺利,美国可能会率先走出一条中间道路。美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已经成为事实上的第一大国。试想,如果美国高举的是社会民主主义的旗帜,其号召力将远播世界各地。那么,还有可能会出现德国和意大利的法西斯主义、日本的军国主义和苏联的无产阶级专政吗?
但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的进步运动达到了顶峰,随后走向了衰退。很多进步主义者将战争看成一个绝好的机会。正如著名记者李普曼当时所说的,在对外和德国的独裁政权斗争的同时,“我们也要反对国内的暴君:科罗拉多的矿山、专制的钢铁行业、我们自己的血汗工厂和贫民窟”。进步主义者希望进一步扩大政府的职能,加强对市场的监管,并彻底改造美国国民。他们尤其对日益滋生的个人主义和享乐思想恨之入骨。“扒粪”记者雷·贝克(Ray Stannard Baker)这样描写他看到的美国公众:“一群群普通人开着汽车在马路上无所事事地逛来逛去,上万名观众挤在电影院里,要不然就是喝着甜得发腻的饮料、吃着花里胡哨的冰淇淋。他们全都穿得花枝招展!他们全都吃得脑满肠肥!他们全都花得铺张浪费!”
遗憾的是,平庸的美国人民理解不了这样的良苦用心,进步主义者在他们眼里成了越来越令人反感的“事儿妈”。战争时期的征兵、经济管制,甚至对舆论的直接控制,都让美国人暗自担心,这是不是一种新的怪兽?战时的军事动员还带来了一种意想不到的后果。第一次世界大战刚一结束,美国就出现了罢工运动,1919年爆发了2600次罢工,这是美国有史以来罢工次数最多的一年。受过军事训练的罢工工人和警察、军队发生冲突,规模一次比一次大,结局一次比一次惨烈。对共产主义的“赤色恐惧”也开始出现。比麦肯锡议员兴风作浪还早30年,美国就已经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症状。可以说“咆哮的20年代”,葬送了进步时代的伟大前程。
无论是20世纪30年代的罗斯福新政,还是60年代约翰逊的伟大社会,我们都能依稀看到进步运动的影子。但是,在这之后,没有一次变革像进步运动一样气势磅礴。像罗斯福这样有雄才大略的总统,也只是继承了进步运动对市场经济加强调节的衣钵,他根本就没有敢去想如何改造美国人民。像约翰逊这样胆大得近乎鲁莽的总统,也没有吸取进步运动的教训,他推行的大规模社会改造,在20世纪60年代再度引发示威游行、罢工和骚乱。美国之所以能够成就为一个伟大的国家,完全是拜当年的进步运动所赐,但美国政治生活中根深蒂固的对改革的恐惧、对政治的冷漠、对政府的怀疑,也是激进的进步运动留下的遗产。
历史起起伏伏,变革来了又去。无数次的改革,如同车站中人们熙熙攘攘的面孔,看起来既陌生又似曾相识。但是,在美国历史上只有一次改革,她刹那间出现,明艳照人,惊鸿一现,令人无限思恋。像这样的改革,从此之后,再也不会出现了。
黑的,还是白的?黄的!
多年之后,当行天丰雄最终上任日本大藏省大藏省是日本自明治维新后直到2000年期间存在的中央政府财政机关,主管日本财政、金融、税收。——编者注财务官(相当于财政部副部长)时,他一定会记得自己第一次到美国时的情形。
那是1956年,行天丰雄只是一名刚刚进入大藏省的小职员。他受到富布莱特奖学金的资助,到普林斯顿大学进修。坐了三个星期的船之后,行天丰雄终于跨越太平洋,踏上了美国的土地。他到美国的第一站是西雅图。刚到美国的行天丰雄,忐忑不安地走进一家快餐店,点了一份火腿生菜三明治。柜台后面的黑人服务小姐瞟了他一眼,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口气问他:“黑的还是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