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天丰雄一下子愣住了,他不知道这个问题跟买个三明治有什么关系。是不是我说的英语不够清楚?于是,行天丰雄努力而缓慢地又说了一遍:“我要一份火腿生菜三明治。”黑人服务小姐不依不饶地问:“黑的还是白的?”窘迫的行天丰雄突然想到,别人都说美国有种族歧视,这会不会是问我是哪个种族的。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行天丰雄觉得,自己必须接受良心的考验,要诚实做人。于是,他把胸脯挺了一挺,骄傲地说:“黄的。”
那个服务小姐被彻底激怒了。她一手举着一片白面包,一手举着一片黑麦面包,对行天丰雄吼道:“黑的,还是白的?”
日本和美国,是二战之后的一对奇怪的盟友。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太平洋战场上,日军给美军造成了巨大的伤亡。二战结束之后,美国本来是要狠狠地教训一下日本,但局势出现了奇妙的变化。美国人非常疑惑地发现,他们到了日本本土之后,遇到的不是日本军人顽强的抵抗,而是出乎意料的热情欢迎。这里有天真的孩子、美丽的女人、精致的文化,美国大兵们在东京乐不思蜀。美国本来要在日本移植民主制度,但当人们得到自由之后,他们支持的是共产主义。日本的工人和农民走上大街,如醉如痴地听共产党领袖充满激情的演讲。1946年吉田茂上台的时候,曾说自己是在“红旗的海洋中”任职的。出于对共产主义的担心,美国人选择了“拥抱失败”,不再把日本视为敌人,而是刻意培养日美同盟。据说,裕仁天皇曾经想在东京审判的时候自杀,但麦克阿瑟将军告诉他,美国人会免除天皇的战争责任。
在美国的邀请下,日本参加了战后经济增长的盛宴。日本经济几乎在一片废墟之上迅速崛起。从1946年到1952年,美国对日本提供了21亿美元的金融援助,朝鲜战争也极大地刺激了日本的工业生产。在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日本的年均国内生产总值增长率超过了10%。由于美国承担了日本的防卫责任,日本可以心无旁骛地发展经济。在整个世界的眼里,日本人成了不折不扣的经济动物。1962年,日本首相池田勇夫访问欧洲。当他在爱丽舍宫见到戴高乐总统之后,池田首相热情洋溢地向法国总统介绍日本的工业进步。等他离开之后,戴高乐对手下说,我怎么看都觉得这个人不像首相,更像个推销晶体管、收音机的商人。
随着经济的崛起,日本到20世纪60年代中期就成了发达国家的一员,但它是完全被动地被拉进来的。当时的发达国家都是欧美国家,彼此有着很深的渊源。尤其是在国际经济的谈判桌上,主要的参与者互相都很熟悉,甚至有着高度的默契。他们中的很多人亲身参与过布雷顿森林货币体系的创建,或者是创建者的门徒,他们感到,自己的肩上承担着保卫国际货币体系稳定的责任。这些长期浸淫在经济、金融事务中的官员们,说的是其他人都不了解的艰深术语,讨论的是政客们丝毫不感兴趣的枯燥细节,但整个世界经济体系的运转,就操纵在他们的手中。这很像一个高级祭司或流亡王子的俱乐部,对外充满了神秘色彩。
若论经济增长,日本就像一个身穿军装的士兵,顽强、坚韧、勇敢、冷酷,尽管衣衫褴褛,但始终斗志昂扬。在国际经济舞台上,日本就像一个裹在和服里的女人,胆小、羞涩、温顺、慌张,文静的外表下面,是复杂而世故的内心。在国际经济俱乐部里,日本始终是个尴尬的局外人。参加国际会议的日本代表团被称为“三S代表团”:smiling(微笑),silent(沉默),sometimes sleeping(有时候睡觉)。
1949年,在美国占领当局经济顾问约瑟夫·道奇的建议下,日元对美元的汇率被确定为360∶1。据说,美国人听说日本的货币是“日圆”,既然是“圆”,那就360吧。这一比价一直持续到1971年。1971年,尼克松总统突然关闭美元兑换黄金的窗口,迫使其他国家的货币升值。日元当时升值了16.9%,从1美元兑换360日元升到了1美元兑换308日元。当时,天真的日本人并不相信美国人会让美元不断贬值,他们相信了尼克松总统和财政部长康纳利的话,以为这只是暂时的做法,美元很快还会回升,因此还在不停地以360日元的价格买入美元。
这还仅仅是一个开始。1973年,当时还在美国财政部工作的保罗·沃尔克坐着一架喷气式加油机,开始了环球之旅。他的主要任务就是让其他国家的货币继续升值,他的第一站就是东京。沃尔克的飞机直接降落在东京的一个军事基地,再从军事基地坐上一辆茶色玻璃的轿车悄悄进了美国大使馆。保罗·沃尔克带来了美国的要求,日元对美元的汇率要升值至少20%。经过讨价还价,日本接受了日元升值15%。保罗·沃尔克略有些失望,但仍然很满意,他着急要离开,赶到欧洲继续做说客,匆忙之中,连帽子都忘在了日本。
看到日元不断地升值,日本政府也觉得隐隐不安。他们能够做的,就是入市干预。在整个20世纪70年代,日本一直在努力地维持日元汇率稳定,但几乎每次在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之后,仍然是以失败告终。1977年,日本花了不下60亿美元干预汇市,结果呢?年初的时候日元对美元的汇率是291∶1,到年底就升到了241∶1,整整升值了20%。1978年3月,日元又突然升值,日本耗费了55亿美元入市阻击,但在一个月的时间,日元对美元的汇率就从240∶1升至231∶1。
进入20世纪80年代之后,美元加速升值。起初,由于越南战争和约翰逊总统“伟大社会”的政策,美国的债务压力不断增加,通货膨胀愈演愈烈。1979年保罗·沃尔克就任美联储主席,他果断地提高美国利率,最高的时候,利率一度超过了20%,西德总理赫尔穆特·施密特曾经抱怨说,这是“自耶稣诞生以来最高的利率”。紧缩的货币政策很快就控制了美国的通货膨胀,美元也随之走强。一开始,这是美国乐于看到的。里根总统喜欢提的口号是:“强大的美国,强势的美元。”但美元的急速升值给美国的出口带来了负面冲击。
与此同时,美国的竞争对手干得越来越好。第一次石油危机爆发之后,日本显示出无与伦比的适应能力。作为一个资源极其稀缺的国家,石油危机对日本经济的冲击最大,但日本是第一个从石油危机中走出来的国家。1975年日本尚有贸易逆差5亿美元,到1978年已经积累了170亿美元的贸易顺差。随后,贸易顺差占日本国内生产总值的比例越来越高,1981年是0.4%,1985就已经升至3.7%。美国人不乐意了。国会要求制裁日本出口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美日之间的贸易战一触即发。
1985年1月17日,在五国集团(G5)的财政部长、央行行长会议上,各国商议,要“视必要性对市场进行干预”。恰逢此时,美国财政部出现了换届,贝克代替了里根,成了新一任财政部长。过去的美国财政部长唐纳德·里根是理想主义者,他对日本的策略是想推动日本实行金融市场自由化和日元国际化,但最后发现行动太慢、效果不清晰。美国的急性子,遇上了日本的太极拳。詹姆斯·贝克是律师出身,非常务实,他一上台,就把汇率问题当做最重要的谈判目标。
这就是《广场协议》的签订背景。《广场协议》是1985年9月22日在纽约中央公园对面的广场饭店拍板的。其实,各国官员用了不到20分钟的时间,就通过并公布了联合声明。到午餐时间,大家秘密商议的是具体的操作方案:怎么救,谁花钱?在《广场协议》之前,美国早已心中有数。1985年6月份在东京召开十国集团(G10)会议的时候,美国就已经和日本开始了磋商。7月22日,美国已经把自己的方案内容透露给了日方。美国在谈判的过程中,采取的是“分而治之”的策略,先和日本达成原则上的一致,然后到欧洲,告诉欧洲各国,日本已经答应了我们。当欧洲各国也表示同意之后,美国再回到日本,用欧洲的合作敲打日本,要求日本接受更苛刻的条件。磋商的结果基本上符合美国的想法:干预的目标是,要让美元贬值10%~12%;干预的方式是,各国均在外汇市场上抛售美元;干预资金的分配方案是,美国和日本各出30%,德国25%,法国10%,英国5%。
美国得到的,其实比他们想要的还更多。保罗·沃尔克在回忆录《时运变迁》一书中写道,当时让美国人吃惊的是,日本的大藏大臣(财务大臣)竹下登主动提出,日本可以承受百分之十几的日元升值。为什么日本会如此积极呢?这主要是因为日本政府非常担心,如果日元升值的幅度不够大,美国就会通过《美国贸易法》中的“301条款”,对日本的出口实行严厉的制裁。日元升值固然会影响到日本的出口竞争力,但总比激怒了美国,让美国把市场的大门彻底关上要好。《广场协议》签订之后的七天之内,五国集团共抛售了27亿美元,其中日本最为卖力,卖出了12.5亿美元。
《广场协议》后来变得家喻户晓,但当时却极其神秘,像是黑手党要开秘密会议,美国要求各国国家必须严格保密,这对日本是个问题。日本有规定,凡是内阁部长出国,在国会开会期间必须得到国会的批准。要是拿到国会申请,国内市场马上就会知道一切。当时的大藏大臣竹下登和中曾根康弘首相想了一条“金蝉脱壳”之计。两人约定,中曾根康弘在竹下登不在期间代理大藏大臣。竹下登假装要到成田机场旁边的一个高尔夫球场打球。他带着高尔夫球杆和球鞋,但行李却已经藏在轿车的后备箱里。竹下登好像很悠闲地出现在球场,到球场打了九个洞,中途就匆匆赶往机场。他害怕被其他日本乘客认出来,甚至不敢坐日本的航班,而是订了泛美航空公司的航班机票,直接飞往纽约。
有一种流行的说法是,《广场协议》签订之后的日元升值,导致了日本经济的崩溃。这种观点在1985年和1986年较为流行,但到1988年左右就逐渐消失了。大家发现,日元升值之后,日本的贸易顺差还是很大。1986年日本贸易顺差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例达到了最高值4.4%,到1987年还高达3.6%。提起贸易顺差,日本人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降下去。田中角荣首相出于善意,想通过订购美国的飞机,把贸易顺差降下来,结果反倒惹了一身腥。国内公众指责他在这单生意中拿了回扣。中曾根康弘在访美期间,高调号召日本人多买美国货。他甚至在电视摄制组的陪同下,到了一家美国的商店,以身作则,购买了两条漂亮的领带。遗憾的是,这两条领带是法国生产的。
大多数日本的官员和学者都认为,真正造成日本经济崩溃的原因,不是因为签订《广场协议》之后引起的日元升值,而是因为紧接着的《卢浮宫协议》之后,日本过度放松货币政策,导致房地产价格和股票价格疯狂上涨,到了1989年,日本银行又突然加息,一下子戳破了泡沫,这才导致日本经济一蹶不振。
但日本的失误在于:始终没有想好如何处理国内经济和国际政治之间的关系。之所以当年如此配合美国,在某种程度上是由于中曾根康弘和里根的“友谊”。1982年至1987年中曾根康弘执政期间,热衷于和美国搞美日安全保障合作。中曾根康弘把日本称作是美国“不沉的航空母舰”。美国人在谈判时的小小花招,也会让日本人轻易地上当。美国财政部长贝克曾经向竹下登低头鞠躬,恳求日本帮助美国,这对日本人来说,真是莫大的“外交胜利”。但当国内反对力量汹涌,中曾根康弘和竹下登一起写信给里根总统和财政部长贝克,请求他们帮助缓解日元升值压力时,美国客客气气但毫不犹豫地就拒绝了。但日本如果变得强硬起来,后果可能更糟。曾任日本大藏大臣、后来做过日本首相的宫泽喜一,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自恃已经是国际金融界“流亡王子俱乐部”的资深成员,他在见到克林顿总统的时候,居然跟克林顿说:“你是个新手,但我很有经验,我可以教你如何来做。”当时美国的副国务卿,私下对她的日本朋友就说,宫泽肯定干不长久。果然,不久之后,宫泽就下台了。
在参与国际经济谈判的战场上,日本屡战屡败,他们几乎把能够犯的错误都犯了:金融自由化惹出了金融危机,日元国际化最后半途而废,曾经想倡导亚洲货币合作,最后连日本人自己都渐渐淡漠了。
许多年之后,日本的一个邻国,和当年的日本一样,激动而慌张的到了国际舞台上。面对琳琅满目的国际经济规则,到底要哪个才好呢?这个年轻的邻国和当年的日本一样,鼓足勇气,点了一个“火腿生菜三明治”。那个傲慢的服务小姐已经变成了更加傲慢的老板娘,她还是用一样不耐烦的口吻问道:“黑的,还是白的?”这个年轻的邻国马上紧张起来。她是什么意思呢?她是不是想骗我呢?圈套到底在哪里呢?我选择黑的会上当,还是选择白的会中计?
最后,这个年轻的邻国下定了决心,一定不能轻易的上当。于是,他把胸膛挺了一挺,用最自豪的声音回答:“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