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娃一边走,一边伸手抚摸着簇拥在他腿侧的花朵和草叶,嗅着它们芳香醉人的气味。
走到河湾处青石板铺出来的水码头,看见一个年老的妈妈蹲在石板上洗衣服。
老妈妈把一头黑油油的头发在脑后盘起一个圆圆的发髻,发髻上插着一个太阳形状的银发簪,耳朵上还挂着两个太阳形状的银耳环,富富态态,慈眉善目,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好脾气的人。
她手里洗的那件衣服,不是绸,也不是缎,却比绸缎更滑、更亮、更华贵,在河水里哗地一下子甩出去,方圆足足能够铺满一个打谷场,金光灿灿的颜色看上去好像一团火,把河里的鱼儿都惊得四处逃散。
因为衣服太大了,在水里展开和收起都吃力,老妈妈又洗得过于认真和仔细,她的身体就有点力不从心,额角沁出了亮晶晶的汗,时不时地还伸手到背后捶一捶腰。
河娃赶紧丢了行装冲过去,笑嘻嘻地在老妈妈身边蹲下来:“老阿妈,你年老身体弱,洗这么大的衣服太累了,还是让我来帮你的忙吧。”老妈妈抬头打量河娃,看见是一个欢眉笑眼的小伙子,人又勤快,嘴巴又甜,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
老妈妈客气地道谢说:“啊呀呀,那就麻烦你啦。”她站起来,让开身,在衣襟上擦一擦湿淋淋的手。
河娃利索地下到浅水里,双手扯住衣服的边,胳膊舒展开,哗的一声,甩渔网一样,将这件金灿灿的衣服用力甩出去,在清清的河水里来回涤荡着。
河娃一边洗衣服一边跟老妈妈扯闲话:“这么好看的衣服,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老妈妈告诉他:“这叫‘霓裳羽衣’,世间只有这一件,独一无二呢。”河娃说:“穿这衣服的人,一定是世上绝顶尊贵的人物了。
可是她穿脏了衣服却要让老阿妈你来替她洗,真是有点不应该。”老妈妈又是抱怨又是幸福地叹口气:“你是不知道,穿这衣服的人就是我的女儿啊,她天天一清早就要出门远行,在天空里跑出十万八千里,天黑透了才能回到家。
她做事做得很辛苦,回家一挨枕头就睡着了,哪里有时间来洗她的衣服呢?要是我这个做阿妈的不来心疼她,她真是要活活把自己累死了。”河娃一听,心里已经有了数:老妈妈就是太阳姑娘的老母亲。
他很高兴,万人景仰的太阳姑娘,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河娃做事又利索又周到,半天的工夫,他已经帮老妈妈洗好了衣服,拧干水晾在门前,还帮忙打扫了屋子,劈好一大堆柴火,担水浇了菜园,垒好了鸡窝羊圈,最后爬到屋顶上堵好了漏子。
老妈妈扎撒着两只手跟前跟后,心里又感激,又欢喜,恨不得河娃从此住下来,成为她的一家人。
老妈妈啧着嘴巴说:“我那个女儿的长相是没说的,可惜是个火爆性子,又要强得很,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早就说过了一辈子都不肯嫁人,要不然,我招了你做女婿,一家人的日子过得该多美气呀!”河娃笑着告诉她:“老阿妈,我已经是讨过老婆的人了,我的媳妇又温柔又美丽,我出门的日子里,她天天都会倚着门框等我回家呢。”老妈妈又是替他高兴,又是觉得失落:“啊呀呀,世上的好小伙子都给好人家的姑娘分走了,就像金凤凰都落到了梧桐枝上!”河娃安慰她:“老阿妈呀,你不要伤心,你的女儿又尊贵又能干,她会让你一辈子都有福气的。”老阿妈被河娃说得心里很熨帖。
可是眨眼她又发起了愁,为难得在屋里团团转:“好孩子啊,你帮我做了这么多的事,我该拿什么谢你呢?你看我这个家里,也没有什么稀罕的东西好送给你。”河娃实心实意说:“老阿妈,我别的没有什么需要,就请你送给我太阳姑娘头上的三根金发吧。”河娃就把他来到这儿的目的,这一路上见到的奇怪现象,以及人家托他询问的事情一一地告诉了老妈妈。
岂不知河娃这一天干的活儿太多,等他空下来跟老妈妈细说一切的时候,天色已经向晚,他说着说着,先是闻到窗外的远方有一阵奇异的香味飘过来,而后就听到了天边隆隆的脚步声。
老妈妈侧耳一听,脸色大变,对河娃说:“糟了,是我的女儿回来了!她不喜欢有陌生人进这个家门……”她起身,慌忙地找地方让河娃躲藏,心急慌忙中怎么也找不到,听听脚步声已经到了屋门口,急中生智,用胳膊把河娃一挡,把他藏到了自己的身后。
太阳姑娘到家的刹那间,河娃即便藏在了老妈妈的身后,还是觉得眼睛里刺进了千根万根的金线线,觉得整个的屋子里,从屋顶到墙面,从窗台到灶台,金光灿烂,煌煌耀眼,原先那些普普通通的桌子板凳都好像罩上了一层金羽衣,漂亮得不再是原先的那模样。
太阳姑娘叫了一声:“阿妈!”便动手卸下衣装,挽起金发,换上了家常穿的布睡袍。
屋子里耀眼的金光跟着慢慢暗下来,河娃的眼睛也恢复了正常。
太阳姑娘很敏感,坐下喝了一口水,立刻觉得家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她开始东嗅西嗅,神色不安。
“阿妈呀,”她喊道,“我们家里是不是有陌生的男人来过了?”老妈妈把手臂别到身后,揽紧了河娃:“没有,没有,家里只有阿妈我一个。”太阳姑娘皱着眉:“不对,家里肯定还有别的人。”她站起来,走到老妈妈身后,一伸手拉住河娃的胳膊,把他扯出阿妈的臂弯:“你是谁?到我的家里干什么?”她眉头紧皱,美丽的嘴唇撅起来,眼睛里已经燃起了闪闪烁烁、金光四溅的火星子。
河娃想要开口说话,就像刚才跟老妈妈细拉家常一样,坦白告诉她一切的事情。
可是太阳姑娘的脾气是真不好,她根本不想听,也没有耐心听,拎住河娃的胳膊只一甩,就把他甩出了门外。
“走开走开!”太阳姑娘怒气冲冲地说,“我累了这一天,要想休息了,看见生人心里就很烦!”河娃体谅到太阳姑娘的辛苦,不想惹她动火,只得离开。
刚走出几步,老妈妈抱着一床被子匆匆地赶上来。
老妈妈一脸歉意说:“孩子啊,我女儿就是这个坏脾气,还请你不要见怪。
今晚你就在野外找个地方对付一夜吧,裹好被子别受凉,明天我们再作打算。
你放心,我女儿脾气虽不好,却是个孝顺的孩子,我一定有办法让你满足所有的愿望。”河娃快快乐乐地说:“老阿妈,我一点儿都没有见怪,太阳姑娘一天工作太辛苦,她心里的火气总要发出来,晚上睡觉才能香,你说是不是这个理?”老妈妈连连赞叹:“你真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孩子!”河娃爬到一个高高的草垛子上,身下垫着软软的麦草,身上裹着老妈妈给他的棉被,眼睛看着天上的星星,鼻子里闻着青草和鲜花的香味,不一会儿就香香地睡着了。
黎明前,河娃的睡梦正甜呢,隆隆的脚步声把他惊醒,他睁开眼睛,看见半空里金光耀眼,太阳姑娘已经披着她的霓裳羽衣,周身飘散着那股暖烘烘的异香,急急忙忙开始她一天的工作了。
河娃赶紧爬起来,回到了老妈妈的家。
老人家已经做好丰盛的早饭,正望眼欲穿地等他来呢。
小米粥,贴饼子,拌豆腐,炒鸡蛋……东西真多啊,老妈妈笑眯眯地坐在一旁,左一碗右一碗地催促河娃吃,好像要用饭食补足这一夜对他的怠慢。
河娃这一天所做的事,是为老妈妈开出了半亩地的菜园子,种上了辣椒、茄子、豆角、青菜。
大概因为草甸子离太阳最近、水美土肥的缘故吧,那些菜秧儿栽下去才几个时辰,就长得青翠茁壮,开始抽枝牵蔓。
河娃惊喜地说:“这地方真好啊,插根木棍儿都能发芽长叶!照这样长下去,不出三天就能够吃到新鲜的菜蔬啦。”老妈妈端个小板凳坐在一旁看着,笑得合不拢嘴:“多亏你想得周到啊。”有了昨天的教训,老妈妈不肯让河娃在屋里屋外耽搁时间太长,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她就找出一口大木缸,让河娃躲到缸里面。
怕女儿回家闻到生人的味,她又把女儿换下来没洗的一件衣裳盖在河娃的身上。
“孩子啊,委屈你啦。
忍着点,别出声,你想要的东西今晚都能够得到的。”老妈妈慈爱地叮嘱他。
傍晚,太阳姑娘精疲力竭地回家了。
她一眼看见屋里多出来一只大木缸。
“阿妈呀,”她皱着眉头叫起来,“这么大的木缸,放在屋里多难看,不留神还会绊你跌跟头,我帮你搬出去吧。”老妈妈冲上去护住缸:“别动别动!你没看见我在园子里种了菜吗?等茄子豆角什么的下来了,我要拿木缸盛它们。”太阳姑娘就没有再坚持。
她干完这一天的工作真是很累了,吃过晚饭趴在老妈妈的腿上跟她说话,说着说着头枕着阿妈的腿迷糊起来。
老妈妈靠在火炉边,嘴里哼着催眠曲,手里抓着太阳姑娘金丝般的长发一下一下轻轻地梳。
从发根梳到发梢时,她拈住了其中最长最亮的一根,绕在指尖上,猛地一扯。
头发扯下来了,太阳姑娘也被她弄疼弄醒了。
太阳姑娘动了动身,抬手摸一摸痒刺刺的头皮,睡眼惺忪地问阿妈:“阿妈,你干什么扯我的头发?”老妈妈连忙说:“女儿啊,我刚才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很远的河边有一条摆渡的船,老艄公已经在那船上摆了二十年的渡,老得快要拿不动桨了,他问我,怎么还没有人去替换他?难道要等他死了才会有人去接他的班?”太阳姑娘迷迷糊糊答:“那渡口太小啦,找他摆渡的人太少啦,也难怪别人忘记了他。
这样吧,等下次有人从他那里过河时,他只要把桨丢给那个上渡船的人,那人就会接替他把船划下去。”老妈妈故意大声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然后说:“是这样啊!我知道啦。”老妈妈接着哼催眠曲,用手指替熟睡在她腿上的太阳姑娘梳头发。
她用手指拈起女儿的第二根长丝发时,心儿颤抖了,怎么也下不去狠手了。
她叹口气,弯腰吻一吻女儿睡得红扑扑的脸,改变了主意,坐着守护女儿到天明。
黎明时分,太阳姑娘一觉睡醒,披上金灿灿的霓裳羽衣,轰隆隆升上天去。
老妈妈赶快过去揭开了木缸的盖,伸手把河娃拉上来:“孩子啊,憋了这一夜,可把你憋坏了。
夜里你听到我和女儿说的话了吧?”河娃笑嘻嘻地点头说:“听到了,谢谢好心的老妈妈。”老妈妈却叹口气:“我想要扯她的第二根长头发,向她问第二个问题,想来想去怎么都下不得手。
我觉得对不住你。”河娃赶紧拦住她的话:“阿妈你不要这么说,天底下做母亲的人都会这样的。”“今天夜里,我一定帮你完成心愿。”老妈妈对河娃保证。
河娃又在太阳姑娘家里留了一天。
他是个勤快的人,手脚不能闲,留下来的这天里,他看见老妈妈屋顶上的苫草用得太久了,草秆儿已经腐烂发黑了,就搬梯子上房,扒掉了全部旧草,换上刚打下来的黄亮亮的新麦草。
这一夜,阿妈狠着心肠扯下女儿的第二根头发。
太阳姑娘被弄醒之后皱着眉:“阿妈呀,往日你总是很心疼我的,这两天怎么老是不让我好好睡觉呢?”老妈妈抱歉地说:“我刚才又做了一个梦,梦见远方的城堡里有一棵能结长生果的树,城里的人生下来就要吃一颗那树上的果,不然就会百病丛生,年轻轻地死去。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棵树二十年没有结果子了,那地方的人病着的死了的已经很多了。”太阳姑娘打一个哈欠,睡意蒙胧地答:“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因为那棵树的树根底下盘距着一条蛇,蛇吸附了长生树的精气,树自然不结果。
只要翻开土,打死那条蛇,一切都会跟从前一样了。”
老妈妈拖长了声音答应道:“噢,原来是这样!”很快,太阳姑娘细细的鼾声又起,在老妈妈膝盖上睡得香香的,脸蛋儿红红润润的,呼出的气息像棉线一样长长的。
老妈妈手摸着女儿的头发,实在不忍心下手再扯第三根。
搅扰得女儿一夜睡不好,万一明天升到天空之后,女儿困极了乏极了从天上掉下来,那可是一件要命的事。
她又留河娃住了一整天。
河娃在这一天里做起了细木工的活儿,帮老妈妈把家里破了门的衣橱补好了,松动了腿儿的桌子凳子也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