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头儿身材矮得像板凳,腰身圆得像水缸,披一件怪模怪样的火红色长袍子,见了河娃,一点都没有惊讶,好像算好了今天有人要来似的,揭开锅盖就给河娃盛饭。
老头儿做的饭香得要命,河娃肚子饿得很了,也没有客气,朝老人龇牙一笑,一口气扒下了三大碗。
白胡子老头笑眯眯地看他吃,不住手地给他添饭添菜。
河娃直吃到额头冒汗,肚皮滚圆。
吃过饭,老人又烧水给河娃泡脚,还亲自动手挑去了河娃脚底板的水泡,把河娃穿脏的衣服鞋袜都洗了,在灶火前烤干,缝补得服服帖帖,拿河娃当自家的小孙子一样宠爱。
河娃吃得饱饱的,被灶间的炉火烤得暖暖的,不知不觉就歪在草垫子上呼呼睡着了。
白胡子老头这才起身,挑亮灯火,从河娃身上摸出皇帝手书的快信。
他举起装信的羊皮口袋,看一看封口的熔蜡,吹一口仙气,蜡就化开了。
老头儿抽出信纸,展读完信的内容,不以为然地一笑,食指当笔,口水当墨,写出了跟皇帝笔迹丝毫不差的字:“此送信人是我情重如山的恩人,接信后,不必等我回宫,即刻让他和公主成婚。
切切!”再说河娃,结结实实地睡过一觉之后,醒来筋骨舒展,精神倍增,好像浑身又有了使不完的力气。
可是等他起身四顾之后,却发现身边景物全非,昨夜的白色庙宇和白胡子老头儿都不见了踪影,自己是睡在一棵参天大树之下,身下垫的、身上盖的全是软和和、暖融融的树叶和枯草,手边还搁着一袋子喷香喷香的油炒面。
河娃惊出一头冷汗,慌忙摸摸怀里揣着的信,倒是没有丢失。
河娃心里惊奇了半天,也不知道应该对谁感谢,干脆对着大树连作三个揖,背起那袋油炒面,重新上路。
很快就到了京城。
鳞次栉比的房屋和摩肩接踵的人群使河娃头晕眼花,也令他大长见识。
他一路打听着皇宫的地址。
人们起先因为他乡下人的装扮和乡下人的口音而对他白眼相向,可是河娃一点不恼,受到呵斥之后依然是好脾气地笑着,满脸的坦诚和真挚,顺便还帮人家挑个担,拉个车的,眼里头总是有活儿干。
这一来,呵斥他的人倒反而不好意思了,收起白眼,改换笑容,尽心尽责地为他指点道路。
皇宫门口的卫兵更加粗暴,横眉竖目的,手里的长矛差点儿挑破河娃的夹袄,根本不容他走近一步。
河娃拿出皇帝手书的信件,远远地对他扬了扬,卫兵才傻了眼,乖乖地放河娃进门,还抬手敬上一个礼。
河娃觉得城里的人要比渔村里的人势利很多,他一点都不能习惯。
皇后是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胖胖的圆脸像个白粉团儿,身上一件绸衣的价钱要抵得上渔村里一家子的家当。
而且她走起路来的时候,佩环叮当,香气四溢,站在她面前的河娃被熏得一个劲儿要打喷嚏。
皇后看完了河娃交上去的信,皱起眉头审视河娃的模样。
皇帝在信中说:“即刻让他和公主成婚。”皇帝这是怎么了?发的哪门子邪呀?这样一个破衣烂衫的乡里娃娃就要当她的女婿,而且是“即刻”?皇后心里怎么也不能情愿。
可是在从前那个时代,皇帝说的话是“圣旨”,是至高无上的命令,尽管她贵为皇后,圣旨还是难违。
皇后只好苦着一张脸,唉声叹气的,动员宫中的臣子后妃们紧急行动,张灯结彩,布置新房,还亲自为河娃挑选新衣新帽,让人伺候他沐浴更衣,按摩熏香。
一番折腾之后,面目一新的河娃站在皇后面前,腰板直直的,脸膛红红的,欢眉笑眼,不亢不卑,好一个讨人喜欢的后生!皇后眯眼乐了,心里想,人靠衣裳马靠鞍,这话还真是不假,小伙子装扮起来,倒是有模有样的。
看起来,皇帝为公主挑选了这个乡下小伙儿做女婿,兴许是有他的道理的。
河娃跟公主正式拜堂结了婚,成了皇宫里的驸马爷。
但是河娃本性善良,从不恃宠骄横,更不仗势欺人,跟皇宫里上上下下的臣子仆人都相处得很好。
他对公主也是温柔体贴,笑口常开,公主喜欢他到了一刻都不能离开的地步。
皇帝打猎未归的这段日子里,皇宫里总是欢声笑语不断,主仆间其乐融融。
终于有一天,皇帝在外面过足了打猎的瘾,带着他的马队浩浩荡荡回宫来了。
他一眼看见迎接他的人群中还有河娃,惊得差点儿从马上跌落在地。
真是怪事啊,他明明嘱咐皇后“即刻将送信人处死”的,怎么这人还活在世上?待到他得知小伙子已经成了他的女婿,他简直要气昏过去,怒不可遏地找到皇后,责问她怎么敢违抗圣旨?皇后十分委屈地回答说,怎么是违抗圣旨呢?不是你自己在信上吩咐这么办的吗?还好皇后保存着那封信,就找出来,让他自己看。
皇帝只瞥了一眼,眼睛都直了:信纸是皇宫里的,笔迹和印鉴都是他自己的,连用语口气都跟他一般无二,就是信中内容完全变了,与他的本意截然相反。
皇帝拿着这封信,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就把河娃叫来,详细问他送信的经过。
河娃自然一点都不隐瞒,一五一十说了途中的遭遇,尤其提到了那个晚上在森林中突然出现,第二天早晨又突然消失的好心的老头儿。
河娃细细描述了老头儿的音容笑貌之后,皇帝才恍然大悟:这就是河娃出生那天他见到的白胡子仙人无疑。
皇帝不由跌足顿叹:一切都是天命啊!但是皇帝觉得自己也不是凡人,皇帝一向被称为天子,天子凭什么要受仙人的制约?何况皇帝最耿耿于怀的是仙人预言河娃要替代他当皇帝的那句话,无论如何,他不能坐视这样的悲剧发生,他要把剧情扼杀于萌芽之中。
皇帝假意病倒,额头上扎着一个白绸帕子,在床上半倚半躺着,被单一直拉到下巴壳儿上,把河娃叫到床边来,哼哼叽叽地说:“好孩子啊,你现在是我的女婿了,女婿半个儿,你能不能替我办成一件事呢?”河娃的心从来都是水晶一样透明,压根儿就没有把皇帝的话往坏处想,一口答应:“父亲你说吧,我一定想方设法帮你办。”皇帝就假意叹口气:“这件事啊,说难恐怕还真是难。
我昨儿夜里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仙人指点我,要拿太阳姑娘的三根金发烧成灰喝下去,我这病才能够好透。
儿啊,你愿不愿意替我去找这三根金发啊?”河娃毫不犹豫说:“你是我的岳父,只要能治好你的病,老虎头上的毛我也要去拔回来。”皇帝暗自高兴:“好,好,是个孝顺的孩子。
这样吧,你找到了金发,就马上送回来给我。
要是找不到呢,就不必回宫了,我要招一个更能干的女婿替我办这件事。”公主听河娃回房一说,不禁泪流满面。
公主是爱河娃的,可是她也知道父亲嫌弃河娃,存心要让他送命。
太阳姑娘到哪里去找?她的金发又哪里是容易得到的呢?公主抱住河娃,死活都不放他出门。
河娃不忍让她伤心,笑嘻嘻地问:“你相信不相信我们两个是一对恩爱夫妻?”公主含泪点头。
河娃说:“这就行了,你信得过我,就高高兴兴地送我出门,为了你,我想尽办法也要拿到太阳姑娘的头发,回来跟你团聚。”公主被他说得破涕为笑,想想父亲既然开了这个口,躲也是躲不开的,只得千叮咛万嘱咐地送他出门上了路。
河娃不知道太阳姑娘的家住在哪里。
上路之后,问了挑担的人,问了种田的人,问了打猎的人,还问了走南闯北做生意的人,谁都摇头说是不知道。
也是啊,谁会没事惹事去招惹那个脾气火爆的太阳呢?河娃没有办法了,心里揣摩着,太阳每天是从东方升起来的,一路朝着东方走,总是不会错。
夜以继日地走,风餐露宿地走。
河娃心里想着美丽贤惠的公主,想着她在宫里以泪洗面寂寞等待的日子,脚底下就有使不完的劲,多大的苦和累都咬牙受下了。
走了整整一个月,路断了,面前是一条宽宽的大河,河水清澈,波澜不兴,河边的芦苇密密实实,清香四溢。
河娃扯开嗓门喊一声:“有人吗?”芦苇丛里应声窜出一条船,尖尖的船头,平平的船底,划船的老汉头戴着斗笠,肩披着蓑衣,身上背一个大水葫芦,一根竹篙把船儿划得又快又稳。
“请问客官往哪儿去?”划船的老汉开口问。
河娃笑嘻嘻地答:“我要到太阳姑娘升起的地方去,讨要她头上的三根金丝发。”“你这人真叫怪,没事要那个东西干什么?”划船的老汉觉得不理解。
“我的岳父生病啦,要太阳姑娘的金发治病呢。”划船老汉啧着嘴:“哎呀呀,你这孩子倒是有孝心。
可是那地方恐怕不好找,路也不近啊。”河娃快快乐乐地说:“我不怕,我年轻,有的是脚力。
往前走的路再远,我走一步就少一步,总是会有个头。”划船老汉受他的感染,也跟着笑起来:“好,我喜欢你,你这样的小伙子有朝气。”老汉让河娃上了船,一点篙,船儿轻轻地飘开去,吃顿饭的工夫就到了河对岸。
河娃上岸之后问:“划船的大叔,我该拿什么谢你呢?”划船老汉想了想:“这样吧,你要是见到了太阳姑娘,麻烦替我问一问:说好了十年一换人,为什么我在这里划船划了二十年,还是不见有人过来替换我?我已经老了,眼睛花了,臂力也不够了,要是哪一天突然病倒,过河的客人找谁摆渡呢?”河娃爽快地答应他:“好啊,等我回来的时候,一定会问明白了告诉你。”河娃又走了一个月,走进一座石块垒起来的四四方方的城。
高高的城墙石缝严整,楼阁巍峨,城门包着黄铜的门钉和门环,一看就知道当初筑城的时候很讲究。
可是走进去才知道,城里人的状态很奇怪,不是瞎,就是瘸,要不就是面黄肌瘦病病歪歪。
因为有这些病,无人做工,无人盖房,也无人修路,整座城市里草不绿,花不开,死气沉沉,鬼气森森,满耳朵听到的都是哼哼叽叽的呻吟声,恐怖得让人心里憋闷。
河娃找到守城的瘸腿士兵问:“大哥啊,城里的人都是怎么回事啊?莫非前不久才染了瘟疫,遭了大灾?”瘸腿士兵揉着他那条烂掉半截的腿,唉声叹气回答他:“小老弟啊,不瞒你说,我们这城里的人有个怪毛病,生下来就要吃一颗城头上长生树的果,吃下这颗果,一辈子没病没灾,健健旺旺,日子过得美着呢。
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那棵树已经整整二十年没有结果子了,吃不着果子,一城的人病的病,残的残,眼见就要死得一个不剩啦。
”士兵说着,心里面难过起来,呜呜地哭了。
河娃按照士兵的指点,爬上城墙,找到了城头上的那棵树。
只见枝干粗大,树冠如盖,想必有几百年的寿命了。
只是眼下这棵树枝黄叶枯,虫迹斑斑,病容明显,不说是结果子,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都是个问题。
河娃抚着树干,很替这城里的人担忧,天生的一张笑脸上头一回有了愁容。
他恨他自己不是神医,也不是巧手的花木匠,无法替全城可怜的百姓们排忧解难。
河娃于是又找到那个瘸腿士兵,询问自己能够帮什么忙?有什么好办法能够让枯木再逢春?士兵叹口气说:“除非你能够找到万能的太阳姑娘。”河娃闻言大喜:“实在太巧了,我就是出门去找太阳姑娘的呀!”士兵摇头:“可不好找。
太阳姑娘脾气坏,根本不乐意见生人。”河娃笑呵呵地:“不怕,我这个人有耐心,会用好言好语求着她,一天不行两天,两天不行三天,总有把她求得动心的那一天的。”士兵也高兴起来:“小老弟,要是太阳姑娘真的肯见你,麻烦你问一问她,长生树二十年没有结果,到底是因为什么?”河娃脆脆地答:“行,你就等着听消息吧。”河娃穿过城,继续走了一个月,走到一个土墙围起来的圆圆的堡。
还没有进到堡子里呢,河娃先看见堡子外面的土地干渴得裂开了一道一道手指头宽的缝,那些裂缝纵横交错,渔网一样稠密。
在这样干旱的土地上,寸草不生,沙尘飞扬,遮天蔽日的浑黄一片。
绕着土堡的那条河沟,早先应该是青草萋萋,碧水长流的一道风景,如今已经干涸得不闻一星潮气,沟里的鱼虾蟹鳖也死得一只不剩,白生生的骨架在沟底横陈累叠。
河娃进到堡中,发现居住在土堡里的百姓们比一个月前见到的石城百姓更加憔悴和干瘦,他们的嘴唇开裂出血,皮肤脱着一层一层的皮屑,头发干燥得像柴草一样,点个火就能烧着,就连眼睛里也是红肿出血,干涩无光。
街巷里的几个孩子为争抢小半罐浑黄的脏水,打得头破血流,哭爹喊娘,河娃过去拉劝了半天,自己的手都被掐破了,才算是把他们拉开,把那小半罐水公平合理地分给他们每人一小口。
河娃自己也是口干舌燥,也想喝水,转了好久,没见一处水源,只好忍着。
河娃问城里的一个大爷:“这么干旱的地方,你们是怎么生活下去的呢?”大爷摇着头,嘴巴被干干的唾液粘着,费好大劲才张开口:“故土难离啊!明知道没有水喝,还是舍不得走。”“那么你们的祖先又为什么选择这个地方落脚?”大爷的神情很不服气:“为什么不选这里?这可是一块宝地!早先这堡里有一眼长流不息的泉水,水旺的时候涌上来一丈多高,又清又甜,喝这水长大的姑娘们都比别处漂亮!堡里的牛呀羊啊,堡子四周的庄稼呀草地啊,有这眼泉水的滋润,要多鲜活有多鲜活,那日子真是神仙不如。”“后来呢?”“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地有一天,泉水就不再冒了,河流干涸了,庄稼树木旱死了,堡里的人只能靠天落雨水度日,争抢打架的事情时不时发生。
唉,难怪呀,都是为了活命嘛!”“就没有想办法挖一挖泉眼?”“挖了。
才挖开一层土,土里忽然就冒金光,还有东西在拱呀拱的动。
大家都吓坏啦,说是神灵不让动这个泉眼。
后来就再也没有谁敢去碰。”“大爷,我能够帮你们什么忙呢?”河娃说得诚心诚意。
大爷歪头想了想:“除非你能找到太阳姑娘。
可你又怎么能找到她?唉,我这话说了也是白说。”河娃快乐地叫起来:“大爷啊,我正是要去找她讨头发的!你就说吧,如果我真找到了她,我能够为你们办什么事?”大爷的两眼终于放出光亮来:“好心的小伙子,你要是见到了太阳姑娘,就帮我们问一问她,活命的清泉为什么二十年都没有水出来?再这样旱下去,我们这个堡子里的人就会死光了。”河娃点头:“好嘞,放心吧,我一定会问到。”河娃忍着饥渴离开城堡,走出去一天一夜才见到了清清的河流,吃到了用水煮出来的食物。
又过了一个月之后,他走到一片高高的绿草甸子上。
离老远,他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不是花香,也不是饭香,是暖烘烘的晒被子的香。
河娃忽然明白了,这就是太阳姑娘的气味啊,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走到了她居住的地方。
他欣喜地想,怪不得草甸子上的草特别绿,树特别高,花特别艳,水也特别甜,原来是太阳姑娘生活在这里,她的光芒每天都是最早照亮了这一片土地,土地上的生命才会比别处更加健旺。
他沿着清清的河水往草甸子的深处走。
草甸子上的迎春花是金黄色的,醉鱼草是紫蓝色的,锦带花开出玫瑰红的娇羞,飞燕草的花像无数只栖落在花枝上的小乳燕,风信子有白有红有蓝有紫,是随风给人们带来福音的快乐的信使。
还有香石竹、虞美人、白绣球、金盏菊……它们朝着太阳绽开笑脸的样子多么漂亮啊,好像生长在这片光明和温暖的草甸子是它们最最渴望、也最最满足的事情,它们愿意让自己蓬蓬勃勃的生命在阳光下喷发出来,飞舞起来,把活着的每一天都过成一个狂欢的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