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穿着织金的紧身猎装,脚蹬一双蟒皮软靴,骑着他最宠爱的栗色骏马冲出森林时,看见一头马鹿在他的眼前闪了一下,一股灰黄色的旋风卷过去一般,倏忽不见了踪影,仿佛故意引逗着他的好胜心似的。
那马鹿高大肥壮,鹿角威风凛凛,灰黄色的鹿皮泛出一层油油的光亮。
皇帝惊喜地张开了嘴巴,心里想,要是有这样一张漂亮的鹿皮铺在他的宝座上,臣子们和邻国的皇帝们一定会对他折服得五体投地,他的百姓们也一定会将他视为神勇,山呼万岁。
那是一个以狩猎为荣的时代,以神武征服天下的时代。
皇帝决心要追上去射杀这头马鹿。
皇帝从少年登基时就喜欢狩猎,他对这个游戏的迷恋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
为了满足他的爱好,他可以整年整月地在山林中游荡,不理朝政、不思百姓疾苦。
他的皇宫里精心喂养的都是为打猎准备的骏马和猎狗,收藏的都是良弓和利箭。
每日里在床上,眼睛一睁,想的就是哪儿有飞禽,哪里多野兽,弓应该怎么张,箭应该怎么射。
当年老皇帝把皇位传给他的时候,这个国家还是个富庶的国家,年年五谷丰收,人民安居乐业。
等他这些年折腾下来,百姓们已经是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可是皇帝仍然不思进取,只要有猎可打,哪怕这个国家的人都穷死饿死,他也不理不睬,照玩不误。
那匹神灵一样的马鹿在他的面前闪了一下,就再也不见。
这不是存心撩拨他,让他起急嘛。
皇帝兴冲冲地拍马猛追。
紧随他身后的庞大的马队跟着掉转了方向,紧跟其后。
刹那间山林中灰烟滚滚,黄尘万丈,树林、草地、庄稼统统都被马蹄践踏着蹂躏着,残败一片。
皇帝的马是百里挑一的马,跑起来快如闪电,侍从们骑着的劣种马自然不能望其项背。
眨眼的工夫,一个马队就被皇帝抛在了身后。
皇帝此刻的心思全在马鹿身上,哪里还顾得上招呼他的臣子们。
他单人单骑,翻过了九山十八沟,越过了十岭八道梁,钻进一片异常茂密的原始森林中。
抬头四望,密林森森,阴风阵阵,山石嶙峋,哪里还有什么马鹿的影子?这时候,夕阳西下,林子里寂静无声,紫色的暮霭像一张网一样渐渐地收拢过来,凉意跟着从脚底下蛇行样地浸漫全身。
皇帝汗湿的衣袍被冷风一吹,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忍不住簌簌地发起了抖。
他缩着脖子想,随行的马队不知耽误在何方,自己现在又冷又饿,关键是天快黑了,偌大的森林根本辨不清方向,要摸出去恐怕很难,万一林子里趁黑窜出来几只老虎豹子,那就不是皇帝打猎,而是猎物反过来打食皇帝了。
这么一想之后,皇帝心里真正地害怕起来,热汗变成了冷汗,处境十分狼狈。
他骑在马上,像一只关进笼子的野猫一样,在密林中乱钻乱拱,总算被他找到了一户烧炭人家搭的草棚,一头钻了进去。
皇帝到底是皇帝,面对他的子民时,胆气立刻又壮了,拿出一副至尊至上的派头,用马鞭指住这家里年老的烧炭翁,立逼着老人给他带路,送他回到皇宫。
烧炭翁年纪已经很老啦,眉毛胡子都白了一大把。
他对着皇帝苦苦哀求:“皇上啊,不是我不肯送你,实在是今晚我不能走开。
我的儿媳妇就要生孩子了,这会儿正躺在床上叫唤。
我儿子偏偏又出门卖炭,今晚赶不回来,家里只有我一个老头子,我是万万走不开啊。”皇帝用马鞭戳着老汉的额头,蛮横得一点道理不讲:“我是当今皇上!你儿媳妇是什么人?她的命能有我的命金贵吗?不行,今晚你必须送我!”烧炭翁胆小怕事,不敢抗命,哆哆嗦嗦走到墙边拿他的砍刀。
皇帝警觉地喝住他:“拿刀干什么?”老人回答:“防个身啊。
深山老林,夜里漆黑一片,要是碰上个野物,那可够呛。
要是碰上一群野物,那我们两个人的性命都会难保。
我老汉的命是不值什么,可要是让野物伤害了皇上的千金之尊,我怎么担得了这个责任!”皇帝听这一说,倒先软了下来,不再坚持连夜上路了。
他跟老汉说好,权且在这个家里住上一晚,明天一早出发上路。
烧炭翁翻找出所有的家底,好饭好菜地服侍皇帝吃饱喝足,又拿出新洗的被褥铺好在阁楼上,小心照料皇帝睡下。
皇帝骑了一天的马,也真的是累了,困了,倒头便着,呼噜打得山响。
睡到半夜,他却被楼下一阵紧似一阵的呻吟声惊醒了:烧炭翁的儿媳果真就要临盆。
女人好像是难产,叫声惨烈,听得人汗毛直竖,心里揪起个疙瘩。
烧炭翁一个男人家,对女人生孩子的事束手无策,急得屋里屋外团团直转。
皇帝被搅得睡不成觉,心里恼火,坐起身子,刚要开口呵斥,忽见门外红光一闪,门被一阵仙风吹开,进来一个白胡子飘飘的矮老头儿。
那老头儿身高不足三尺,腰围却圆滚滚的像个水缸,穿的是一件火红色宽大的长袍,那袍子无袖无领,不像衣服,倒像是披裹在身上的一条床单。
他径自走到女人的床前,伸出一只胳膊,手张开,掌心朝下,悬在距女人的身子约摸有两寸高的地方,停住不动,好像是在运气。
然后,他缓缓地顺着女人的身体,从上往下虚空里一抹。
只听呼啦一声,女人下体处血水喷溅,婴儿滑溜溜的身子随着血水涌出,掉落在床上,仰面朝天,四肢欢舞,没牙的小嘴巴嘻开,咯咯地直笑。
烧炭翁听到孩子的笑声,愣住了,战战兢兢走上前去看,自言自语嘀咕:“哎呀,这孩子生下来不哭反笑,不会是个怪胎吧?”白胡子老头儿要一根蜡烛点着了,举起来,凑到孩子面前,细细观看他的嘴脸,笑眯眯地点着头:“欢眉笑眼,鼻隆耳大,是个有福气的娃娃。
要好生养着,将来他长大了会做皇帝的女婿,说不定还要做上皇帝。”烧炭翁闻言又惊又喜,对着白胡子老头儿倒头便拜,口中谢了再谢,又点上火把送他出门。
皇帝在阁楼上听见了一切,气得鼻子都歪到了一边。
这个容貌和举止都很怪诞的老头儿摆明了是个仙人,仙人说出来的话总是不会错的。
咯咯笑着的穷娃娃将来要做他的女婿?这不是羞辱他的皇家门庭吗?仙人还说什么来着?做了女婿不算,还要做皇帝?唉呀呀,这简直就是谋反,是大逆不道!皇帝想到这里,咬牙切齿,鼻子里呼哧呼哧喷出粗气。
他心里盘算,放着这样的邪头不除,还等什么?等他真长大了,岂不是麻烦多多?弄不好真给这小子颠覆了皇位,颠倒了乾坤,他这个真龙天子还有什么脸活着?皇帝想妥了之后,趁烧炭翁出门送客的工夫,悄悄溜下阁楼,摸到娘母子睡的床边,想伸手把婴儿掐死。
手才伸出去,那孩子忽然又一次咯咯地笑出声来,笑声银铃儿一样清脆,小手儿挠心一样地喜人。
皇帝不由一惊,想到这孩子如果真是天命,他就这么掐死了孩子,最起码刚才那个白胡子老仙就不能饶他。
皇帝一个转念,就不碰那孩子了,反过手来掐死了孩子的母亲。
烧炭翁返回家中,乐滋滋地到灶间煮了一碗白米粥,端去给儿媳妇吃,好让她吃饱了肚子下奶。
谁知他一眼看见的却是儿媳妇乌青的面孔和瞪大的眼睛。
烧炭翁心里一急,胳膊一麻,粥碗咣当摔在地上,热粥白花花洒了一地。
他也顾不得楼上还有个皇帝,抚着儿媳妇的身子号啕大哭。
皇帝装作什么事情都不知道,穿衣从阁楼下来,一迭声地问老头儿:“怎么回事啊?你新添了孙子,应该高兴,怎么还哭啊?”烧炭翁捶打着床板,号啕着:“我这个儿媳妇苦命啊,才生下娃娃就死了。
孩子刚落地,猫仔大的一团肉,没了娘,我上哪儿找奶喂活他呢?老天不是明摆着也要我这个孙儿死吗?孙儿和儿媳妇都死了,儿子回来我又怎么对他交代呀?”皇帝假惺惺地在一旁唉声叹气着,又为老汉出主意:“这事我有个办法:我皇宫里奶娘多的是,明天你送我回宫,顺便把孩子也带上,放在皇宫里喂养,喂大了再抱回来,不是很好吗?”烧炭翁不敢相信皇帝有这样的好心。
他一个烧炭人家的孩子,要喝皇宫里的奶?折寿呢!说给人听人都不信呢!皇帝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啦,你看这孩子白白胖胖,欢眉笑眼,看着多叫人喜欢!放在我身边寄养,我会把他当亲儿子待的。”烧炭翁见皇帝情词恳切,不像是开玩笑的,也就动了心。
看起来,要把这么小的娃娃养活,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烧炭翁把孩子亲了又亲,包扎得严严实实,含泪交到了皇帝手上。
天一亮,他就牵上皇帝的栗色骏马在前面引路,把皇帝带出了森林。
“皇上啊!”临别时,烧炭翁感激涕零地跪在马前,“我的孙儿就托付给你了,将来他长大了要能够有点出息,我一定叫他不忘皇上的恩德。”皇帝哈哈笑着,用马鞭戳了戳他的肩膀:“起来吧,小事一桩,不必放在心上。”可是,皇帝一回到皇宫,行装还没有顾得上换下,马上叫来一个老臣:“去,找一口铁箱子,把这个小娃娃装进去,沉到大河里。”老臣把孩子接过去一看,孩子眼睛瞪得乌溜溜的,咧开的小嘴巴红果子一样的,正咯儿咯儿地朝他笑呢。
老臣心里就忽悠了一下,朝皇帝求情说:“皇上啊,能不能……”皇帝眉毛一竖,胡子一吹:“你舍不得他是不是?舍不得也行,就用你自己的脑袋换下他吧。
来人哪!”老臣吓得脸都灰了,不等士兵冲过来,马上冲皇帝双膝跪下:“求皇上饶命!老臣这就去办,一定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让皇上满意。”他跌跌爬爬出了门,到铁匠铺子里专门打了一口铁箱子,把爱笑的娃娃放进去,一咬牙,一闭眼,闷上了箱盖。
娃娃不知人事,躺进去的时候还手舞足蹈,笑得眉眼花花的。
老臣不敢耽搁,一边在心里哀叹:“作孽作孽!”一边快马将铁箱子驮到河边,狠着心肠丢进水中。
老臣回宫对皇帝作过交代后,皇帝又派了另一个小臣去找到深山里那个烧炭的老头儿,说是他的孙子肠胃太嫩,进皇宫后水土不服,拉肚子死了。
皇帝还假充善人地带给烧炭翁几两银子,作为安抚。
老头儿手捧着银子,哭得昏天黑地。
可是皇帝的话他不能不信,也不敢不信,只能把一切归结为孩子命不好。
人家的孩子都是大哭着来到世界,他这个孙子却是生下来就笑个不停,不是异数又是什么呢?却说那个装娃娃的铁箱子在河水里滚了几滚,等老臣走后,竟奇迹般地浮了起来,小船儿一样在水面上飘飘荡荡。
它不往左靠,也不往右靠,就在河面的中间,不紧不慢地顺流而下。
岸边有行人听到了箱子里孩子的笑声,停下脚步想看个究竟,因为箱子离岸太远,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漂下去。
箱子漂啊漂啊,不知道漂了多久,也不知道漂了多远,反正,在一个海边的渔村前,一对打鱼的老夫妻发现了箱子,把它捞起来了。
老两口用铁钎撬开被海水侵蚀得锈迹斑斑的箱盖,惊喜地看见睡在箱子里吮手指的娃娃。
娃娃白胖喜人,一双乌亮的大眼睛扑闪闪地眨动着,会说话一样,看见了人,欢手舞脚,咯咯地笑出了声,把老两口乐得心花怒放。
这老夫妻年过五十还没有一儿半女,正愁着将来坟头上没有香火,冷不丁地从水中就漂来这么个嫩藕节样的胖娃娃,真是怎么稀罕也不够。
他们就把孩子抱回家去,取个名字叫“河娃”。
女人还特地跑到河神庙里,烧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香,感谢神的恩赐。
老两口一口饭一口粥,心肝宝贝样地守着河娃长大。
河娃一年年地长成了个欢眉大眼的小伙子,红扑扑的脸,白生生的牙,直挺挺的鼻梁和微微翘起来的嘴。
他生下来就爱笑,长大了还是爱笑,早晨睁开眼,中午坐到饭桌上笑,晚上睡到床上还是笑。
一村子的人都被他笑得心里舒坦。
多苦的日子,多重的活计,到了河娃那儿,龇牙一笑,苦也不觉得苦了,累也不觉得累了。
老夫妻的日月中有了河娃的笑,就像糠菜饼子抹上了蜜,怎么吃都是甜的。
他们庆幸自己老来有福,捡到了这么个开心果一样的儿子。
河娃十七岁的那年,皇帝又一次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出门打猎,因为追赶一大群罕见的麋鹿,一直追到河娃住着的渔村里。
马渴了,人乏了,这个小小的渔村看上去也还算干净,皇帝就招呼他的马队歇下来,进村子饮水吃饭。
一村子的人都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庄户汉,不知道皇帝来了怎么侍候,心也慌,腿也软,哆哆嗦嗦的谁也不肯往前站。
河娃笑嘻嘻地说:“我去吧。”河娃就下河挑来了两桶水,送到皇帝的马跟前。
河娃一边给马刷毛洗尘,一边咯咯地笑得很欢畅。
皇帝一眼看见河娃欢眉大眼讨人喜欢的脸,心里猛一动,觉得这小伙子的笑容好生面熟,像是在哪儿见过。
再听到他走到哪里都咯咯的欢笑声,心里更疑惑了,就招手喊来了老渔夫,询问说:“爱笑的这个小伙子,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吗?”渔夫不敢撒谎,老老实实告诉皇帝:“比亲生的儿子还亲呐!十七年前我和老太婆在河水里捞起了他,我们就认了他做儿,他也管我们叫爹妈,是个孝顺听话的好儿子。”皇帝心里发慌,又不肯露出丝毫,接着盘问老汉:“河水那么深,孩子那么小,他怎么会漂在水里还淹不死呢?”渔夫叹口气:“也不知道是哪个作孽的人家,生下了儿子又不要他了,打一口铁箱子装进去,成心要把孩子淹死的。
谁知孩子偏命大,铁箱子装了他都不肯沉下去,一直漂到了我们村子前,让我们老两口捞着了。”皇帝有数了,认准了河娃就是当年那个生下来就会笑的小不点儿。
他想,这小伙子如此命大,河水都淹不死他,肯定不是个凡胎,莫非还真让那个白胡子老仙说着了,长大了就是个当皇帝的命?不行,一定要趁早除掉他,不能给将来留下个祸害。
皇帝坐在河滩上的太阳地里,拍着脑袋想了又想,心生一计。
他叫人备纸备墨,倚着马背刷刷地写了一封信。
信上说:“此送信人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接信后,不必等我回宫,立即着人将他杀死,切切。”他把信装进羊皮口袋,熔蜡封好,招手喊河娃过来,拍着他的肩,皮笑肉不笑地说:“小伙子,我看你身高体壮,胆大心细,派你个差事:把这封信送往皇宫,交到皇后的手上,请她一定当你的面拆阅。
记住了吗?”河娃说:“记住了。”河娃的脸上乐呵呵的,一点儿都有想到皇帝这是要害他。
他带足干粮和行装,告辞了渔夫父母,动身往京城出发。
河娃是第一次出门走这么远的路,也不知道京城在哪个方向,只能边走边问。
好在他嘴甜手勤快,长得又讨人喜欢,一路倒也没有觉得多为难。
一走走了三天三夜,京城还是遥遥不可相望。
河娃的干粮吃光了,脚上打起了泡,鞋子磨得通了底,用几根藤条勉强捆绑着,很狼狈。
他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片密密的树林子,心想兴许能在林子里拣到果子吃,就稀里糊涂地走进去。
原来这就是河娃当年的诞生地。
可惜烧炭翁早死了,河娃的父亲走出密林另外谋生了,那座住过皇帝的草棚也已经坍塌不见了。
河娃从小在水边长大,根本不谙山路,一进林子就转了向,果子还没有吃着,却七拐八绕怎么都摸不出森林的边。
正着急呢,看见前面有一座白瓦白墙的庙,青青的、暖暖的炊烟从庙顶冒出来,叫人心里顿时松下一口气,仿佛回到老家、见着了自家灶膛里的火那般的亲切。
河娃直奔那庙而去,踏进庙门,看见一个白胡子飘飘的老头儿坐在灶间烧火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