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圃深处的那间茶秀,隐掩在一片错落的槐树荫,许多时候,它更像是一间古董店。
清绘穿一件琵琶襟凤仙领旗袍,湖水蓝,纹水墨双鱼,她的头发还不够长,松松地挽一只庆龄髻,斜站在一只斗柜前。斗柜是结实的燕尾榫结构,用蜂蜡打磨出久远圆润的原木光泽,与站在近旁的清绘浑然天成,古意盎然。
这件旗袍是清绘的毕业设计,毕业两年了,清绘比学生时代胖了一些,穿着更显丰腴,风情万种。
斗柜旁边是一台1982年的古董点唱机,庞大又笨重,令原本狭小的茶秀更显局促。清绘坐在点唱机背面的那个位置,很深的藤艺沙发,可以将整个身体埋进去。她喜欢这样的角落,隐秘,让人有安全感。
林孝珍走过来的时候,顺手在点唱机里丢进一枚硬币。她翻了翻唱片,歌也是古董,大多是老粤语片的主题歌。她选了一张《荷东猛士的士高串烧》,喧嚣的舞曲乱七八糟地响起来,多么熟悉。大学时的林孝珍超勇猛,号称“壮男死亡线”,曾经将指甲剪成锯齿形状帮清绘去找情敌谈判。
“外面下雨了吗?”清绘看见林孝珍的头发和肩膀都湿了。最近一个月的天气仿佛受了诅咒,已经连续一个月了,每逢周末都会下雨,下得人心都发霉了。
“但愿4月18日不会下雨。”4月18日也是周末,林孝珍与孔政民的婚礼便定在这一天。日子是孔政民的妈妈央文峰寺的僧人择的。林孝珍与孔政民同样五行缺木,所以选在谷雨日,只愿这丰沛的水泽能令他们未来的日子葱茏生机。
“那为什么不选在植树节结婚呢?”周远走进来,周远便是茶秀的老板。这是一间夫妻店,周远总是站在操作间制作甜点或是水果拼盘。他的妻子兼职茶艺师,穿对襟的小褂,葱绿的裤角坠细碎的流苏,有时候还会为顾客弹几首筝曲。
周远是一位木工爱好者,在酒吧的后院里,几株芭蕉树下,便是他的工作室,整整齐齐堆着刨床、角磨机、雕刻机、曲线锯。生意冷清的时候,总会看见他趴在吧台上修改草图。他思考的样子有些好笑,会不停地吸鼻子。
周远还是一位环保志愿者,他每制作完一件木器,便会去蜀岗西峰栽一棵树苗。今天他去山上栽了一棵紫薇树,他喜欢用栽树来庆祝一切有意义的日子,比如说生日、情 人节、结婚纪念日。今天的紫薇树是庆祝他就快当爸爸了,他期待能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儿。
听说情侣恋爱,会有一个瓶颈期,相看两厌。有些人度过了这个瓶颈期,白头到老,有些人熬不过这个瓶颈期,分道扬镳。林孝珍想,她和孔政民应该就到了这样一个瓶颈期,他们会为了一只西瓜是横着切还是竖着切争论到半夜,也曾为了电视上报道的一个中了1000万彩票的人该如何花钱而吵到要分手。
林孝珍打开电子信箱,看见清绘发过来的婚纱设计草图,层层纱,蓬蓬裙,深V领。清绘说:“深V领适合胸部饱满的女人,回头一定要在胸前绣两个字,‘很深’。”清绘大学四年念服装设计专业,所以林孝珍连文胸都是清绘用微型缝纫机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有一次她恶作剧地在林孝珍的文胸上绣了两个字,“胸器”。
林孝珍又问了伴娘礼服的设计。清绘说:“只是在草稿上勾勒了一个大概,回头扫描给你看。”林孝珍说:“我就不用看了,反正伴娘是你,你自己喜欢就好,不过,千万记得在胸前绣三个字,‘也很深’。”
“你约清绘当伴娘怎么也不和我商量一下?”孔政民转身问林孝珍。
“这还需要和你商量吗?”林孝珍撇一撇嘴巴,“这早就在你还不是新郎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
“那……”孔政民还想说什么。
“闭嘴,新郎可以换,伴娘不可以换。”林孝珍打断他。
“我是想问,那伴郎呢?”
“我是民主的,给你一半决定权吧,不过一定要年少多金,大学的时候,清绘就说过要在我的婚礼上遇见她的另一半。”
“我约了同事当伴郎,年少多金,可是清绘没戏了,他最近新交了一个女朋友,我们公司财务部的小卷,你应该认识的,本来,我还想邀她来做伴娘呢,伴郎伴娘也是一对,不是很喜庆吗?”
林孝珍记得小卷的,瘦瘦小小的女孩子,有一点人群恐惧症,一说话就脸红。“那也是你喜欢的款吧,胸还没有眼袋大呢。”林孝珍不屑。
那天晚上,孔政民一直闷闷不乐,在床上睡了一会儿,又爬起来,说是给同事打电话确认一下。林孝珍懒得理他,斜靠在床头翻看旅游册,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一觉醒来,看见孔政民还没有睡觉,坐在地板上抽烟,手机扔在一边。
清绘在西峰路的老祖屋要拆迁了,祖屋的院子中央长着一株巨大的榉树。清绘想迁去现在住的地方,可是物业不允许,因为榉树不是景观树,并没有观赏价值,况且要保持小区内绿化协调。
周远说:“不如做一件家具吧。”可是做什么呢?周远借来一辆工具车,载着清绘去旧居。榉树已经被拆迁工人锯成了几截,横七竖八地丢在废墟里。
“做一件书柜怎么样?”周远提议。清绘说:“好啊,家里的书越来越多,刚好需要一架书柜。”周远脱了外套开始搬木材,清绘也跟在一旁,跑前跑后地越帮越忙,好几次被满地的瓦砾绊得险些跌倒。周远哈哈大笑,“你还是歇歇吧,胸太大,重心不稳。”
清绘瞪了他一眼,脸红到了脖子,虽然认识了许多年,却从没有说过如此轻浮的话,她有些生气了。周远也觉察到了她的不快,一路上不再说话,很小的工具车,换档的时候,他的手会碰到她的手臂,他便很少换档,慢慢地开。
清绘画了书柜的设计图,也许是以前只是做服饰设计,周远挑剔她的设计太软了,做出来的家具不结实。他又修改,榫卯结构,不用钉、胶、油漆,保持原木的朴质。一件书柜,做了整整一个三月。他兴奋地打电话,叫清绘来验收。
清绘进来的时候,周远正举着半截旧皮鞋在给书柜抛光,涂上蜂蜡抛一遍,涂上核桃油再抛一遍。真的是很漂亮的书柜,马蹄脚,如意云纹,黄榉粗旷的肌理被皮革打磨出岁月侵蚀的厚重质感。“怎么样?”他的表情很得意。
“很漂亮呢。”清绘赞叹,她打开钱包,想要付他工钱。他赶忙推开,“是免费的,这是我的爱好。”
“爱好?你为什么会喜欢做木工?”
“没有想过为什么啊,就是喜欢,人一生中,必须有一样,不以此谋生的工作。”他挽起袖子,露出木质一样坚硬的手臂,古铜颜色,沾染了蜂蜡与核桃油,闪着诱人的光泽。清绘只感觉心脏漏了一拍,赶紧收回目光。
为了感谢他,清绘送给他一件斗彩团花卷草纹缸,是清绘姥爷的收藏,是工艺品,不是古董。虽然知道是赝品,清绘还是很喜欢。喜欢是什么呢?喜欢是一种淡淡的瘾,起初你可能根本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日积月累,这个淡淡的瘾终将鲸吞蛇噬,成为你的意识。
那台1982年的古董点唱机被搬走了,为了摆放清绘送他的团花卷草纹缸,周远特别做了一件博古架,靠着清绘最爱的位置摆放。清绘陷在沙发里给林孝珍打电话,“你等一下能不能叫孔政民过来帮我搬一下书柜?”林孝珍刚好下班,“好的,我现在过去他公司找他,等一下一起过来找你。”
周远抖落身上的木屑,从后院走进来,他问清绘,“你知道什么叫斗彩吗?”清绘摇摇头。他坐到清绘身边,开始讲,“斗彩是预先在烧成的釉下青花瓷器上,用矿物颜料进行二次施彩,填补青花留下的空白,有时候,人的感情就像是一件瓷器,仅有青花的釉下彩,总觉缺失……”
林孝珍挂了清绘的电话,收拾了一下,便朝孔政民的公司走过去。在路上,她看见孔政民了,还有一个细瘦的女孩子,骑一辆破旧的脚踏车,在菜市场门口闪了一下就不见了。林孝珍赶紧追过去,他们骑进了旁边的居民区。
林孝珍在小区里转了很久,看见刚刚那辆自行车停在一栋楼前,她沿着逼仄的楼梯上去。在四楼,她看见孔政民光着胳膊,穿着一条阿凡提条纹的大裤衩,蹲在门边的垃圾筒旁边摘豆角。那个细瘦的女孩子是小卷,她穿着睡衣,斜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脚高高地搁在旁边的洗衣机上晾着指甲油。他们如此不修边幅地相对,该是多么熟络,深入到彼此的生活。林孝珍想着,一阵心酸。
孔政民也看见林孝珍了,一刹那惊恐的眼神,想要站起来,可是脚下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林孝珍冲过去,一脚踢在垃圾筒上,垃圾泼了孔政民一头一脸。她又操起装豆角的塑料筐朝沙发上的小卷冲过去,劈头盖脸一顿猛抽,“操,胸无二两肉,学人做小三。”
孔政民扑过来,拼命抱紧她,“够了,我喜欢,我们还没结婚,你管不着。”林孝珍转过头来,看见他哭了,顶着一头一脸的垃圾,哭得像个王八蛋。她弯起的膝盖又放下,本来想废了他,可这一刻又觉得不值。她一直崇尚流血不流泪,她用手袋挡住脸,冲下楼,朝茶秀跑去。
茶秀的门口挂着“暂停营业”,林孝珍走进去,里面空无一人,清绘常坐的位置上摆着一杯凉透的杭白菊。林孝珍又推开后院的门,她看见清绘斜靠在院子中央的书柜上,湖水蓝的旗袍被撸到臀部,修长如白瓷的双腿缠在周远古铜色的腰间……“清绘。”林孝珍大喊一声,清绘慌张地滑下来,林孝珍甩过去一个耳光,“他已经结婚了,他老婆都怀孕了。”清绘一个趔趄没站稳,一头撞在旁边的书柜上。她哭喊着扑过来, “不要你管,我喜欢,你知道什么叫喜欢吗?”林孝珍顺势一把抓着她的头发,狠狠地朝书架撞过去,“去你妈的喜欢。”
一下,两下,三下……周远被眼前的一切惊得目瞪口呆,光着屁股看着清绘满脸血污地瘫倒在地上。一直到警察过来,他才手忙脚乱地抓起博古架上的斗彩团花卷草纹缸挡住肮脏的下体。林孝珍也瘫坐在地上,眼泪再也绷不住,一溃千里,她只是女人,不是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