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滕真运气真好,又遇见那个女生。她把单车踩得飞快,从滕真身边“嗖”地一掠而过,风鼓起她敞开的蓝色的校服,像是一对巨大的翅膀。滕真加快脚步,才追一段路,便喘不过气来。
那个女生叫木瑶,如果滕真没有记错的话。十年前,又或是八年前,滕真来渔村的时候,经常看见她站在路口,面前摆一堆槟榔和椰子,旁边站一个长手长脚戴大草帽的女人,应该是她的妈妈吧。那时候她胖胖的,谁知道长大了,也变得长手长脚。还好滕真记得她的后脑有一只蝴蝶形状的刺青,商标一般。
滕真追不上,便又重先慢吞吞地往前走。妈妈说得很对,这里安静,空气又好,特别适合静养。走了没多远,滕真又看见木瑶,她跨在单车上,两条细长的腿撑在地上。一个光着上身的男生拦在她的面前,吸着一只椰子,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两个人站在一片碧绿的稻田中间。滕真听不清,只好加快脚步。
那个男生喊着喊着,开始用脚踢木瑶的单车。木瑶扭过头,朝着另一个方向看,两条细长的腿死死地撑在地上。她看见跑得跌跌撞撞的滕真了。连续好多天,都能在路上遇见他,蜗牛一样在路上走,很瘦的样子,似乎风大一点,他就会被风吹走。这一刻,他怎么跑这么快。
很远地,那个男生将手里的椰壳朝滕真丢过来:“跑屁啊?”滕真躲闪不及,扑通滑进路边的水渠,还好水不是很深,只是石壁很陡峭,他试了好几个地方都攀不上来。那个男生把木瑶的书包也丢进水渠,再踹一脚她的单车便恶狠狠地走了。滕真看清,他的胸口刺了一只豹子,背上刺了一只老虎,两条臂膀各刺一只老鹰,肚皮上还盘着一条眼睛蛇。他的身体像是一个动物园。
等到他走远了,木瑶才走过来,捞她的书包,然后跨上单车,踩得飞快,大鸟一般的翅膀猎猎在风里。滕真还泡在水里,他以为她会拉他一把。初秋的天气,有微微的凉,滕真扑腾着,有小鱼游过来啄他的胳臂。
咳咳,以前每次木瑶路过滕真身边,他都会假装咳嗽。这一次,木瑶路过他的身边,他是真的咳嗽,他感冒了,感觉脑袋重重的,真的像是背了一只壳的蜗牛了。可是木瑶便没有因为他的咳嗽而停下来,也许她根本就没有听见。
滕真坐在路边的草地上,脑袋太重了,恨不能剁下来。这时候,他惊喜地发现,木瑶又折回头,跨在单车上,说:“咳屁哦,我载你啊?”滕真站起来,想了想:“我会不会很重?”木瑶不屑地朝他吹了一口气,问:“站得稳吗?”
滕真坐在她的身后,看清她后脑勺上的蝴蝶刺青,也许是因为她长大了吧,蝴蝶也跟着长大了,变得模糊了。滕真问:“上次,那个人为什么欺负你?”木瑶回答:“他是阿答,他说他喜欢我,问我答不答应?”“啊?”滕真惊得长大了嘴巴:“那么粗鲁?”木瑶问:“那你觉得应该怎么说?”
滕真调整了一下呼吸,又调整了一下心跳,然后说:“木瑶,我可不可以约会你?”木瑶笑出来:“这样说吗?你很娘哦。”滕真还想问:“木瑶,我可不可以约会你?”可是木瑶说:“诊所到了。”
诊所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木瑶答应放学之后,再过来载他回去。医生说滕真的喉咙发炎了,需要打点滴。躺在病床上,滕真听见不远处的学校闹哄哄的,很吵的音乐,有人在唱JAY的《退后》,滕真也跟着唱,医生过来抱怨:“小鬼,你的喉咙要少说话。”
木瑶过来的时候,诊所已经下班了。滕真被医生赶出来,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她。天有点冷,滕真抱紧了自己。“你们是音乐学校吗,一直在吵?”滕真问。木瑶说:“不是啊,有外校的乐队来我们学校演出,很帅哦,像五月天。”
一路上,木瑶一直在哼JAY的《退后》,摇头晃脑,月光里,脖子上商标一样的蝴蝶刺青似乎都要飞起来。原来她也喜欢这首歌。只是滕真的喉咙发炎了,不能跟着唱,只能在心底默默地唱。
阿答又堵到木瑶,他还是光着膀子,露出身上的一群动物,滕真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身体上刺满动物,为了突出自己是人类吗?木瑶加快速度,可是他一下子就把坐在后面的滕真拽下来,随手甩在路边的稻田里。木瑶跨在单车上问:“阿答,你到底要怎样?”
“怎样?”阿答指着跌在水地里的滕真问:“他是谁?”木瑶扭过头,不朝他看。她看见此刻的滕真正缩着肩膀,胸口剧烈地起伏。他哭了。阿答冲过去踹他,他便往稻田深处躲。木瑶扑过去,喊:“你到底想怎样啊?”
阿答声嘶力竭:“他到底是谁?”木瑶也声嘶力竭,她蹲在水地里,抱紧怀里的滕真:“他是我的男朋友,怎样?怎样?怎样?你要怎样?”阿答又想过来踹滕真,可是木瑶死死地护在他的面前。阿答一脚踹在自己的摩托车上,然后推着被踹坏的摩托车笨重地走远了。
滕真还是坐在水地里,他没有力气站起来,也没有力气说话,只是沉重地呼吸。木瑶坐在水渠边,天已经黑了,有月光,淡淡地爬上椰树,空气里弥漫着稻田成熟的糯香。滕真看见,她在很小心很小心的掉眼泪,一颗一颗,生怕被他看见。
滕真的喉咙还在发炎,现在跌在水地里,又着凉。他咳嗽了好几次,想要说:“木瑶,我可不可以约会你?”木瑶跨在单车上:“喂,你有没有事,我们要回家了。”滕真一直觉得木瑶不爱说话,可是那天晚上,她却说了很多,她居然记得小时候,他们曾经见过。她说:“那时候你嫌我胖,有玩具都不带我玩。”
滕真不好意思地笑笑,想要解释,却说不出话来。其实他从来都没有嫌她胖,他只是比较木讷,不知道该怎么先去和她讲话,所以只能一个人在一旁玩玩具。其实,他希望有一个朋友。
滕真的喉咙终于好了,他咳嗽了一声,轻轻地唱:“天空灰得像哭过,离开你之后,便没有更自由……”木瑶拍拍手:“唱得很好。”滕真说:“我以前也玩乐队,我是打鼓的,可是我太激情了,有一次居然晕倒在舞台上,我妈妈就不再让我玩乐队了。”滕真用手指敲敲木瑶的脑袋,像在敲一只鼓。
他已经忘记怎么敲鼓了,所以那天,从诊所回村里的路上,突然听见一阵急切的鼓点,寻着声音看过去,居然是阿答。他将一堆鼓支在稻田中央,旁边还有他的乐队。看见木瑶过来,便开始唱歌。是那首《退后》,滕真听出来了,那天在诊所,听见学校里吵吵闹闹,就是这个声音在唱歌。
木瑶停下来,阿答喊:“木瑶,我喜欢你。”他扑过来,拽住木瑶的一只胳膊,他吻了她。她没有挣扎。到是滕真激动地冲过来,被阿答轻轻一推,跌进了水渠。他在水里拼命地扑腾,他的喉咙终于好了,本来,今天他想说:“木瑶,我可不可以约会你?”他以为,还会有淡淡的月光,淡淡的糯香。
阿答的摩托车轰隆隆的开走了,木瑶坐在后面喊:“滕真,记得把我的单车推回村里,我妈妈就在村口。”滕真喊:“你们先拉我上去。”阿答的队员笑坏了,七手八脚地把他拉上来。滕真湿漉漉地走到稻田中央,拣起地上的鼓槌,拼命地砸,胸口剧烈地起伏,像是里面藏着一座小火山。阿答的队员安静下来:“这小子打鼓,真的超棒哦。”
一个月之后,滕真要离开渔村了,他去村口买一些槟榔和椰子回去送朋友。木瑶的妈妈过来招呼她,这么多年来,她好象一点都没有变过,还是那样长手长脚,戴一顶巨大的凉帽。滕真问:“阿姨,木瑶呢?”木瑶妈妈说:“中邪了,天天捂在被子里哭。”
滕真去木瑶家找她,小院子的门锁着,他翻过矮墙,看见木瑶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呆呆地看头顶的天空。滕真也仰起头看,风很大,把阳光都吹散了,让人觉得有点冷。滕真问:“怎么我敲门,你不答应?”木瑶不说话。滕真又问:“我要走了,我来和你告别。”滕真把怀里的一截小火车放在竹床上。这是他小时候玩过的玩具,奶奶一直细心地保存着。他说:“这个送给你,上次你还怪我,小时候有玩具不带你玩。”木瑶还是不说话。滕真只好转身,说:“木瑶,再见。”
那个晚上,滕真沿着那片稻田默默地走,心里有小小的不舍得。稻田已经收割完了,一片空旷,头顶的月光投下淡淡的光晕。滕真远远地看见阿答了,还有另一个女孩子,两个人都光着上身,牢牢地抱缠在一起。藉着月光,滕真看清楚,那个瘦削的背影不是木瑶,她的后脑上没有蝴蝶刺青。忽然间,滕真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
一阵风过,刚刚还是很好的月光,突然隐没了。滕真听见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一个身影朝阿答冲过去。是木瑶的声音,滕真看见,她将一把割椰子的匕首刺进了阿答的后背,那上面刺着凶猛的老虎。
滕真冲过去,他想抱起阿答,可是他抱不动,血涌出来,泉水一般。他抢过木瑶的单车,拼命地朝诊所赶,午夜空旷的田野,只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异常清晰,胸口剧烈的起伏,他的小火山要爆发了。
阿答醒来的时候,听见病房隔壁很吵,隐约听见医生在说:“我们已经尽力了,她刚刚做过心脏手术,静养期间是很危险的……”然后,便是一阵吵吵闹闹地哭声。木瑶站在角落里,怀里抱着那截小火车,原来它是可以录音的,按一下,便听见滕真小心翼翼地问:“木瑶,我可不可以约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