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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画之法,乃自我立”——读沈虎编《刘海粟艺术随笔》

喜欢读艺术家的随笔,如同书画同源,艺术和文学也是相通的,艺术家的文字里多半有着不俗的艺术气质,读来十分舒服。从《幕落时分》到《苦修者的圣地》到《陈丹青音乐笔记》《多余的素材》,再到《梵·高艺术书简》,屡试不爽。这本《刘海粟艺术随笔》也没让我失望。

并不很熟悉他的画,但却很赞同他的艺术理念。读完这本书后,知道大家之所以成为大家一定是有缘由的。要有天赋的才华、深厚的修养、高超的技能,还要有宽广的胸怀、阔大的视野、宏大的格局、超然的气象、高尚的品格;要兼收并蓄,又要保有自我、遗世独立;要悉心模仿,又要果敢超越。总之那是很难达到的境界。

因首倡人体模特而得“艺术叛徒”之名的刘海粟,身上就有这种特质。

当他首次引人体模特回国之时,曾遭到一片唾骂。面对这个说不清的话题,我想象不出他该如何抵挡。然而,他从美的两要素谈起,由浅入深层层剖析,并列举了西方美术的大量例证,竭尽全力来证明人体美为至美:“人体既充分具有美之两种要素,外有微妙之形式,内有不可思议之灵性,合物质美之极致与精神美之极致而为一体,此人体之所以为美中之至美也。”同时通过对中国社会历史文化根基的透视,剖析“国人厌恶人体之病源”,读来是令人信服的。

是中西兼具的深厚修养和见识给了他这种眼光、自信和勇气。他基于西方美术的“世界性质”研究世界美术,以期洋为中用,推动中国美术的创新和发展。几年的旅欧考察和研究,使他理清了欧洲艺术的基本脉络,对意大利及其他各地文艺复兴时代,欧洲艺术流派兴起的时代、十九世纪以后迄于当代的艺术获得了完整的印象,对学院派、野兽派、印象派、新印象派、后期印象派等每个时代的艺术流派和代表作家、作品作了独到分析,对马蒂斯、马奈、梵·高、米开朗基罗等各有推崇,对后期印象派更是推崇备至。

他同时研究国画的发展和流变,作中西比较之研究。发现石涛与三百年后的后期印象派在艺术理念上的暗合和殊途同归,并对之赞赏有加:“能探求物象内面之意义,将自己之情感韵律表现出来,才是艺术家。要是仅仅描写自然之表面,即有极巧之技术仍属画工也。后期印象派之画家确是艺术家!可称为后期印象派不祧之祖的石涛,尤其是大艺术家!”学习西画,而他更强调中国画“受人的影响,但又要有自己的东西,这非常重要”,以期保持中国绘画的独特个性。

他倡导国画,“世界艺学,实起源于东方,东方艺学,起源于中国”。对于画杰石涛、石溪、八大给予了极高评价,谓之:“本其主观之情,而成恣意之画,超然脱然,既无系统之传承,又无技巧之匠饰,著象于千百年之前,待解于千百年之后,真永久之艺术也!”他说:“在中国艺术史里,从王维到现在,这一千一百六十八年间,不少高品的艺术,但是怎能比得上八大与石涛的伟大,永远在艺苑里,放射不朽的光辉。再没有人,能够在文艺的范围内,运用他那宏大的想象,画成这样伟大的图幅,创造这样神奇的生命。东方有了他们,东方艺术可以不朽;他们代表东方极高度的天才,也许在全人类的艺术创造上,建立了永恒不易的基础。”同时他还介绍了石涛“至人无法。非无法也,无法而法,乃为至法”“不可雕凿,不可板腐,不可沉泥,不可牵连,不可脱节,不可无理。在于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尺幅上换去毛骨,混浊里放出光明。纵使笔不笔,墨不墨,画不画,自有我在”“一画之法,乃自我立”等艺术理念,非常受用。

作为杰出的画家和艺术教育家,他在艺术理论方面拥有自己的独到见解,比如他强调诗书画结合,书画同源,“画是无声的诗”,“诗、书、画都要学,一定要会书法,一定要懂诗。在一张画面上,没有画到的地方也要有画意。题一题可以使画面更美、更完整。有了书法基础,懂了诗词,笔墨就不同了”。诗书画结合,有时可达到“意到笔不到”的妙境。

对于中国绘画的“六法论”,他以大量笔墨论述了“气韵生动”的重要,认为“气韵生动”是“六法”之首要,也是创作和批评方面的最高准则。同时对于中国画的意境、笔墨以及构图处理、物象表现、墨分五色等技法技巧均作了详细论述,相信无论对于艺术创作者还是艺术欣赏者都有诸多裨益。

他强调独特生命和个性的艺术表现以及艺术创新,认为“现代的真有深味的艺术,必定是向着动的活的那里进行,由创造的方面建立一种人生”。“最高尚的艺术家,必不受人的制约,对于外界的批评毁誉,也视之漠然。”“艺术的表现,要内部的激动越强越好,越深刻越好。表现在画面上的线条、韵律、色调等,是情感在里面,精神也在里面,生命更是永久地存在里面。”“绘画就是创作的动机纯在直觉里面,表现出自己的生命来。”“‘求真’在艺术家是必要的事情,但是艺术家的求真不能在忠于自然上讲,只能在忠于自我上讲;艺术的要求也决不是在仅仅求得一片自然的形似;艺术是自我的表现,是艺术家内在冲动‘不得不尔’的表现。”他虽拿石涛举例,认为石涛表现的并非山林花草,而是他高贵的自己,实则也是他自己的切身体会和志趣寄托。

对于艺术家个人,他有着自己的倔强和坚持。“非性格伟大,决无伟大的人物,也无伟大的艺术家。”“伟大的艺人,他是不想成功的,他所必要者就是伟大。”“有伟大之人格,然后有伟大之艺术。江湖卖技,专门为阔人富人画画肖像之徒,乃为画匠,不足以与言艺术思想也。”而“伟大的艺人,只有不断地奋斗,接续地创造,革传统艺术的命,实在是一个艺术上的叛徒!”更像是对自己“艺术叛徒”之名的反抗。他自称“个性颇强”,他说:“现在这样丑恶的社会,浊臭的时代里,就缺少了这种艺术叛徒。”他将梵·高“置之于艺术叛徒之首”,称梵·高是近代艺坛最伟大之画家,“天纵之狂徒,太阳之诗人”,“他只拿他独觉的心境,表现他那狂的天才!”“我敬此艺术狂杰,吾敬此艺术叛徒!”则仿若是对自己之影射,是其本人深刻的自我认同。

总之是本不错的书,因合自己口味,开卷不但有益,而且受益颇多。(《刘海粟艺术随笔》,沈虎编,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3月第1版第1次)

二〇一二年七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