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耶鲁大学公开课: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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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自杀(1)

自杀的理性问题

在上一章我问过这个问题:人终将死亡这一事实会对我们的生活方式造成什么影响?当时我提出了几种可能的答案,但我们并未考虑一种可能性:自杀。终有一死为人们自主结束自己的生命打开了大门。

但严格来说,我认为,人终有一死本质上并不能确保自杀就是一种选择。比如,如果我们所有人恰好都能活到80岁,而且无法改变这一数字,这样我们仍然要经历死亡,却无法自杀。事实上,即使我们的寿命有长有短,只要我们无法改变生命的长度,自杀就是不可能的。因此,只有当我们可以控制自己生命的长度时,自杀才是有可能实现的。而这其实是关于死亡我们可以控制的少数几件事之一:如果我愿意,我可以赶在死神来临之前结束自己的生命。

关于死亡,我想要探究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在何种情况下,如果存在这种情况的话,自杀是合理的?在何种情况下,如果存在这种情况的话,自杀是正当的?

当然,我们的文化中弥漫着对自杀的鄙夷,混杂着侮辱、恐惧以及不认同,因此人们很难心平气和、一清二楚地讨论这个话题。大多数人会认为你疯了才会自杀。事实上,他们认为,考虑和自杀有关的事就证明你脑子出了问题;如果你没疯,那你就是不道德的。在这些人眼里,自杀绝不是一个合乎道德的正确之举。

因此在讨论这个话题时,我们很容易被情绪左右。然而,在此我建议大家系统地研究这个问题,对问题的两方面都予以细致考察。首先,在我看来,第一步就是要区分理性问题和道德问题。我将先专注于讨论理性问题,看一看在什么情况下,如果存在这种情况的话,自杀是合理的。之后再研究道德的问题,看一看在什么时候,如果存在这种时候的话,自杀具有道德上的合理性,或者是道德上所允许的。

将这二者区分开,说明我已经假设了这两个问题是分离的,或者至少我们需要分别对其进行讨论,一方面是理性问题,另一方面是道德问题。我们当然可以这么说,它们二者都是关于应当怎么做的问题,都是对相关行为进行评判。但至少大多数人都倾向于认为,我们在对其中一类问题进行评判时采用的是一套标准,而评判另一类问题时采用的则是另一套标准。

毫无疑问,在很多情况下,理性问题和道德问题都紧密相连。哲学上有一些观点揭示了理性的本质和道德的本质,根据这些观点,理性和道德总是密不可分的。但是大多数人倾向于认为二者可以分开,至少是在原则上。让我们用在所得税上作假的可能性来举个例子。报税单被抽查的几率非常非常低,而且即使被抓,罚款的数额也并不惊人。因此,至少从理性的利己主义角度出发,做假账的决定是合理的。(因为你被抓的几率很小,而且就算被抓了,罚款又能有多少?)但即使我们都同意做假账是一个合理的选择,大部分人立刻会就这个意见指出,在报税单上作假是不道德的。这个例子说明了符合道德规范的行为(全额报税),不一定合乎理性的要求。

对理性做出如此狭义的解释——好像理性仅仅意味着做符合理性自利的事,此外别无其他——可能是错误的。可以说,采取某种既定行为(或避免采取某种既定行为)的原因,有的并不能简化为怎么做对施事者最为有利。但这是个复杂的哲学问题,我们在此不需要对其下定论。不如我们就这么规定,在从理性的角度评价自杀行为时,我们仅将注意力局限在理性自利这一方面,专注于讨论对抱有自杀想法的人来说什么有利、什么有害。虽然理性不仅仅意味着只做符合自己最大利益的事,但一般情况下,或至少在讨论自杀是否符合理性时,最重要的标准就是判断其是否符合个人的利益,这个想法也是说得通的。因此,我们可以简化我们的讨论,只对理性自利的问题进行探讨。

这样的话,某些类型的案例在此将略去不提。比如,我们不会讨论如下的案例:你过着非常有意义的幸福生活,却为了推动你全力支持的某项事业,或者为了保护朋友爱人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我看来,这些案例严格来说应该被归为自杀案例,不过是非典型的案例。如果要对自杀进行面面俱到的研究,当然需要对此类案例进行讨论。但为简单起见,我们将撇开它们不予讨论,这样可以专注于更典型的案例,即人们出于自身的考虑结束自己的生命。也就是说,因为你觉得死了你会更好。把对自杀的合理性的讨论局限在理性自利的范围内,可能在某种程度上简化了实际情况,但是这样做可以使我们集中于我认为更主要、更典型的案例上。

那么,什么时候,如果有这种时候的话,自杀是一个合理的决定呢?这里,我想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以下两个问题加以区分。第一个问题是:什么时候,如果有这种时候的话,死了真的会更好?是否存在这种情况,你的生活已经糟到了生不如死的地步?假如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确实有这样或那样的情况,死了反而会更好。那么,还有第二个问题:你凭什么信赖自己的判断,相信现在就到了死了反而更好的时刻?而根据这一判断采取行动为什么会是合理的?可以想象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是否定的。事实上,即使死了真的会更好,但是相信这个结论并据此采取行动的做法,或许永远都不可能是合理的。

毕竟,当你的生命糟到了生不如死的地步时,在这种情况下,你肯定神志不清,这是极有可能的。而因为你无法清醒地进行思考,你就不应该相信自己的判断,认为自己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上述说法是否正确,我们过后再说。但正因为你可能会这么想,我才要将第一个问题(你是不是真的会生不如死?)以及第二个问题(你有没有理由相信你正处于这种生不如死的状态?)区分开来,我们需要分别对其进行讨论。除非上述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否则自杀就绝不可能合理。

我们需要问的第一个问题是: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人们死了会更好的情况?或许你们立刻就会质疑这一论述的逻辑,“琼斯死了会更好”这种思路所做出的判断明显说不通!

毕竟,要想做出此类比较(“如果出现了这样或那样的情况,他会更好还是更差?”),你必须能够说明这个人目前(或者即将要)处于何种情况,以及这个人会处于什么状况中(如果出现了变化的话)。你必须能够描述这两种可行的状况(condition)或状态(state)并进行比较,否则这种对比就站不住脚。我们称其为“双态要求”(two-state requirement)。

(当然,在我们进行对比的某些时候,除非我们先做了某事,否则两种状态都不会出现。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也必须能够将两种选择下的不同状况进行对比。因此,这里也涉及了双态要求。)

通常情况下,要想判断一件事对你是好是坏,无论如何都要满足双态要求。比如说,你想决定要不要减肥,你就会想:“我现在超重是这种状态,我减肥之后会是那种状态。”你比较了这两种状态,意识到第二种比第一种好,这就使“你减肥之后会更好”这种说法合理了。当你决定是否要和女朋友结婚、是否要辞职、是否要离婚,或者是否要搬到乡下的时候,情况都与之类似。你将相关的两种状态进行比较,判断哪一种更好,这样我们才能说,“是的,这样会更好”,或者“不,这样会更差”。事实上,只有存在两种不同的状态并可以对其进行比较时,我们才能够根据实际情况说出自己会更好或更差。

但如果我现在考虑要不要自杀,在谈及死了是不是会更好的问题时,这一说法似乎无法满足双态要求,做出自己死后会更好这种判断又怎么可能合理呢?现在,不管我正处于什么状况(或终将处于什么状况),我们当然可以描述这种状况。但我要是想描述我自杀之后的状况,就有点儿不对劲了。没有这样一种状况可供描述,不复存在不是一种我死后将经历的状态:这不是一种状况。如果死亡真的意味着结束,如果我死后将不复存在,那么在这之后就没有可以进行描述的状态或状况!所以,谢利·卡根就没有第二种状态或状况可以和第一种进行对比。显然,这意味着我们没有满足进行比较所需要的双态要求。

这种观点其实是这样的,状态和状况都以存在为前提。我们可以问:你高兴吗?悲伤吗?无聊吗?激动吗?这些问题都以你的存在为前提。甚至睡着也是一种你能够经历的状态或状况,因为在睡着的时候你是存在的。但是,如果我自杀了,我将不复存在,就没有第二种状态可以让我们进行比较了。所以,我们怎么能说自己死了会更好呢?要想这么说,就需要有第二种状态可以和实际状态进行比较。但由于没有第二种状态——或者说,这个论调是这样说的——那么,做出我死了会更好的判断根本就不可能成立。也就是说,像这样进行比较是不合理的。

许多哲学家被这种论调吸引。但在我看来,这种论调肯定是错的。

想一想我们在讨论剥夺解释理论时的结论: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死亡会是件坏事,因为它会夺走我们生命中本能拥有的美好事物,而只要我们活着就可以得到这些美好事物。这个观点看起来顺理成章,也很恰当,但如果我们认可双态要求,就得提出反驳了:怎么能这么说呢?毕竟,说现在就去死对我来说是坏事,和说我活着会比较好,看起来指的是同一件事。如果我们认可双态要求,就会说,这种判断(活着会比较好),只有当我可以将我死后的状态和我活着的状态进行对比时,才能成立。但很显然,不存在不是一种状态,所以无法满足双态要求。因此,我不能说活着会比较好,正如我不能说死亡对我来说会是坏事。

这种说法让人颇感踌躇。我想,如果双态要求只是说明,我们根本无法判断死了会更好,那么我们可以接受这种推论;但是根据双态要求,我们推论出大家甚至没办法断言自己活着的时候会更好!这一点让人难以置信。

想象一下,有个非常非常快乐的人,日子过得非常精彩,生活中充满了你能想到的各种有价值的美好事物——爱情、成就、学识,诸如此类。这个人过马路时,眼看就要被卡车撞了。这时你冒险冲过去把她推开,救了她一命,好在你也没有受伤。她抬起头,发现自己离死亡只有咫尺之遥,于是说道:“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

现在你却要说:“恐怕你没弄明白。我救了你,你对此表示感谢,就是假定我给你带来了好处。而这么说,就相当于假设你的生命得以延续是一件好事,也就是说,活着会更好!但是你看,鉴于有双态要求,我们没办法判断让你继续活下去是好事。假如我没救你让你死了,而这时你能够经历某种状态,根据双态要求,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说你活着会更好。但如果你死了,你根本就不存在了,你不会经历不存在这种状况。所以你看,你觉得我救了你是帮了你的忙,根本就是没弄明白这些哲学概念。”

我无法把这种论调当真,希望你们也不会。如果你救了某人的命,当然是帮了他们的忙,因为我们假定他们的生活一直很精彩,而且将继续精彩下去。这是什么意思呢?它当然不是说,不存在是一种幽灵般的虚空状态或状况。不是的,不存在就是不存在,它完全不是一种我们置身其中的状况或状态。也就是说,我们进行此类评判时,双态要求不是一个真正需要满足的条件。我们针对你救了那个人,说你是帮了她的忙,说她活着会更好,要做出此类论断,不需要声明说她死了会多悲惨,只需要说她将来的生活(多亏你救了她)会很不错。因为她的生活现在(将来也会)很好,所以失去它就是一件坏事;因为失去它是一件坏事,救了她就是给她带来了好处,给她帮了忙。如果双态要求得出了不同的结论,那么我们就要摒弃双态要求。

摒弃了双态要求,我们原则上也就能对相反的那种情况进行类似的阐述了。想象有这么一个人,他的生活糟糕透顶,饱受折磨,苦不堪言。是否会存在这样一个人,我们稍后再谈。但是如果有这样一个人,我们会说,继续活着对他来说是坏事而不是好事。他的生活中充满了悲惨、折磨、挫折和失望,这样的生活持续时间越长,就越糟糕。如果每一分钟都意味着折磨与苦痛,那么过100年这样的生活,比过30年这样的生活要更糟。所以,如果有这样一个人,让他活得更久一点,反而是一件坏事。在这种情况下,活得越短对他就越好。

我们说人们死了会更好,就是这种意思。我们不是声称他们死后会处于一种难以描述的幽灵般虚空的状况中,只是比较了他们可能会拥有的两种生活。回想一下你救的那个生活幸福的人。我们把让她过90年幸福生活和只让她过30年这样的生活相对比,一下子就能发现第一种比较好。所以,救了她的命对她来说是一件好事。同样地,想一想生活悲惨的那个人,我们把漫长的悲惨生活和较短暂的悲惨生活相对比,会发现活得越久就越糟糕。这种情况下,我们就说这个人死了会更好。这不是说他死后会处于某种好的状况,或某种比活着的时候要好的状况。只是说如果他死了,就能避免目前这种不好的悲惨状况。这就是他死了会更好的全部意义。如果双态要求不这么认为,那它就错得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