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耶鲁大学公开课: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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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面对死亡而活(6)

需要注意的是,如果我们不得不根据两种人生所包含的幸福量来二选一的话,我们不得不说第二种人生比第一种人生更好。毕竟,第二个四边形的面积是第一个的两倍(30000:15000),也就是说,第二种人生所包含的美好事物的总量是第一种人生的两倍。所以,这个选择告诉我们,尽管知道第一种人生的幸福总量更少,你还是认为事实上第一种人生更优越,那就表示幸福总量并不说明全部问题。稍换一种说法就是,尽管幸福总量将生命质量考虑在内,但这种方式可能是错误的,它没有赋予生命质量足够的权重。

当比较两种生活时,很自然的一个想法是:尽管第一种人生更短暂,但是它达到了生命质量的巅峰水平,而这种水平没有在第二种人生中的任何一个时刻出现过。在评估和选择时,我们也许不能只看美好事物的数量,还必须特别注意其高度和峰值。当考虑人生时,不仅要问从总量上来说,你的人生得到了多少东西,还要问在这一生中你所取得的最大成就或得到的最好事物是什么,后两个问题十分重要。简而言之,也许质量可以胜过数量。

要想将这种观点付诸实践,可以采取很多不同的方式。至少,我们可以给生命质量一个额外的权重,这样,有时候(但不总是)生命质量就可以在重要性上超过数量。这种观点一个比较大胆的版本认为,生命质量总是比数量重要,但这并不是说数量不重要。如果让我们在两个取得同样伟大成就的人生中选择,一个拥有更长的生命,一个更短,我们可能还是会认为更长的人生更好。所以,当我们认可质量最重要时,数量也重要。

还有一个更大胆的理论版本说,事实上,生命质量是唯一重要的。我们只应该关心那些巅峰。不管怎么说,这至少是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在他的诗歌《献给命运女神们(致命运)》[To the Parcae (to the Fates)]中所表达的立场(译文采用钱春绮译本,特此感谢!——编者注):

万能的女神们!请假我一个夏季,

一个秋季,让我的诗歌成熟,

那么,我的心儿,满足于

这甘美的游戏,就乐愿死去。

这颗心灵,在生时不能获得它那

高贵的权利,死后也不会安宁;

可是,有一天,这神圣的事业,

深藏在我心中的诗歌获得完成,

那么,冥府的沉寂,欢迎你来吧!

我将会满足,即使我的乐器

没有伴我同住;我只要有一天

过着神的生活,我就更无他求。

荷尔德林说的是,他完全不在乎数量。如果他可以取得一些重大的成就,如果他可以写出伟大的诗歌,登上巅峰,那就足够了。只要曾经像诸神一般生活过,就别无他求。

所以,当我们思考该如何生活时,仅仅思考什么是值得拥有的还不够,我们必须解决质量和数量的问题。质量中涵盖了数量,所以数量是重要的,但实际上真正重要的仅仅是质量,是这样吗?还是数量本身就很重要,本身就值得追求,即使那意味着值得拥有的事物其质量更低呢?如果质量很重要,那数量也重要吗?还是说质量是唯一重要的呢?当荷尔德林说“只要有一天过着神的生活,我就更无他求”的时候,他是正确的吗?

我猜想,荷尔德林能够信心满满地说“更无他求”的部分原因是,他认为自己的诗歌可以做出持久的贡献。通常,当我们认为自己完成了一些了不起的事业时,就会感觉自己好像获得了某种程度上的永生。比如,我们会通过自己的作品活下去。所以,接下来在探讨面对死亡而生活的策略时,我想要问,这类永生是否值得追求。当然,我强调“类”这个字,是因为严格来说,如果你通过自己的作品或通过你的孩子活在世上,诸如此类,那不同于你真正地活着。这最多是半永生(semi-immortality)或者准永生(quasi-immortality)。我想那些不相信这类永生价值的人会称之为伪永生(pseudo-immortality)。(就像伍迪·艾伦所说:“我不想通过我的作品变得不朽,我想要通过不死来活着。”)

在我看来,对“半永生”价值的这种追求一般分为两种主要形式。有时候人们会说,尽管你没有真的继续活着,但是你的一部分还继续活着,这和你自己继续活着非常相似。比如,如果我有孩子,那么我的一部分就在我的孩子体内。我的一个细胞在别人身上延续。如果我的孩子还有孩子,那么,他们的细胞将在他们的孩子身上延续,他们孩子的细胞将在他们孩子的孩子身上延续,以此类推。请想象一下一只阿米巴虫不停地分裂,分裂,分裂,再分裂,原始的那个阿米巴虫的一部分可以在很多很多代上延续。从字面上讲,我们的一部分会继续存活,有些人从这种说法上找到了安慰。即使我从来没有过孩子,至少我的原子可以循环再利用。最终,我被宇宙吸收回去,但是我并没有完全消失。有一些人从这种想法上得到了慰藉。

德国哲学家叔本华认为这可以减少几分死亡的痛苦。他说:“但是有人还是会问,‘微不足道的尘埃和天然粗糙的原材,怎么能当成我们万物之灵的延续呢?’”他回答说:

哦!那么你了解这尘埃吗?你知道它是什么,它可以做什么吗?在你鄙视它之前,请试着了解它。这地上的尘土,当它溶解在水里,很快就会结晶;它像金属一样闪耀;它会释放电火花……它会自然地形成植物和动物;在它那神秘的子宫里,它会孕育出生命。在你那狭隘的思想里,失去这生命让你如此紧张与焦虑。

这的确是一段激动人心的文字,但是我不得不说,我不买账。当我想到自己的原子将仍然存在于世,在其他东西里被再次使用时,并不能从这个想法中得到一丝安慰。所以,这第一种类型的半永生,这种从字面上“你的一部分还会继续存在”的想法中找安慰的行为,在我看来,就像绝望地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哦,我就快要死了,但是也没有那么糟糕,至少我的原子还在。”如果叔本华是这么想的,我认为他只是在自欺欺人罢了。无论如何,这对我没用。

如果“你的一部分会在死后延续”这种想法并不怎么能给你安慰的话,那还有第二种获得半永生的方法,就是“你的成就会在死后继续存在”。荷尔德林写的诗,200年后我们还在阅读。你可以写一部小说,被世人传诵20年、50年、100年或者更久;你可以为数学、哲学或者科学做出贡献,50年或100年后,人们可能还会讨论你的那些哲学论点或者数学结论。

当然,还有很多其他的持久成就。比如,你参与建造的建筑物,在你过世之后依然还在。我读过关于石匠的采访。他们认为,在自己去世很久以后,那些他们参与建造的建筑物还会矗立世间,这让他们感到骄傲和宽慰。或者你可以试着创立一家公司,在你死后仍继续存在。或者,你可以从养育家庭的成就中得到愉悦和欣慰。这并不是说你的一些细胞在后代体内延续,而是说将另一个正直的人抚养长大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那是生活中值得去做的事,并且这份成就在你死后依然存在。

我们该如何看待这第二种类型的半永生呢?必须承认,我有些拿不定主意。如果你认为自己的组成部分在死后仍然存在是令人欣慰的,我会认为你是在自欺欺人,但这第二种类型的半永生不同于尘埃和原子的说法,我倾向于认为它含有一些真正的价值。创造一些能够持续一段时间的有意义的东西是很有价值的,这种想法对我来说有说服力。即使我的生命终究是短暂的,但是如果我完成的一些事业得以延续,那么我的人生也就因此更有价值。我估摸着,这就是荷尔德林的想法,这也是一种对我个人来说很有吸引力的想法。这种说法部分解释了为什么我也要写哲学书。我希望自己写下的东西,在我死后20年或者50年,或者如果我够幸运的话,100年后,还有人在读。

所以一般情况下,也许是大部分情况下,我认可这种想法,但是我必须承认,在另一些时候,我对它也有质疑。我提醒自己想一想叔本华写的文字,他的“尘埃颂”,接着我就觉得我在欺骗自己,就像叔本华欺骗他自己一样。叔本华太绝望了,以至于他自欺欺人地想:“哦,我就要变成尘埃了,这没有关系。尘埃真的真的很重要。”类似地,当我认为取得能够超越自己而存在的成就是伟大的、有意义的、有价值的时候,我会担心,也许我也只是在欺骗自己。至少,当我心情消沉的时候,我认为自己只是在自欺欺人。

但那只是在特定的情绪下才会有的想法。在大部分时候,我还是认同荷尔德林的观点。不过,我不同意他关于数量完全不重要的说法。荷尔德林认为写出一部伟大的作品就够了,那就意味着再写出其他伟大的作品都是多余的,在我看来,这有点儿太极端了。我认为,数量也是很重要的。但在这一点上他是对的:完成一些持续的有意义的事,在我看来,确实可以增加自己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让我快速阐述一下最后一种面对死亡的方法。我将用很短的篇幅来介绍最后一种策略,但它当然也值得关注。到目前为止,我们提及过的所有策略,都有一个共同的潜在信念:生活是或者可以是美好的,所以让你的人生变得尽可能地有价值,这就说得通了。尽管不同的策略在细节上各有不同,但在有一点上却是一致的,那就是对于失去生命我们无能为力,所以正确的应对方式是,尽量让我们拥有的生命更有价值。也就是说,在我们还拥有它的时候,去发现(并提升)它的价值。

但是,有人可能会采用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来面对死亡。持这种观点的人会说:是的,我们将会失去生命,这看起来很可怕。但是,只有当失去生命真的是一件坏事的时候,它才是真正可怕的。如果我们认为生命不是一件珍贵的礼物,不值得拥有,没有什么潜在的价值,那么失去生命根本就不能算是一种损失。这种观点其实和我们之前探讨过的一种观点有很紧密的联系。根据剥夺解释理论,死亡的主要坏处在于它剥夺了我们本值得一活的一段生命。当然,这就意味着,如果悲观主义者是对的,即生命并不值得拥有,那么,失去生命根本就不是一件坏事,反而是一件好事。所以,这里的关键就不在于尽量生活得有价值,而在于意识到权衡下来生活是负面的,而不是正面的。

我将要说的简单得像《经典名著漫画》一样,而且非常一概而论,但是也许我们可以笼统地说,第一种基本观点是西方的观点。根据这种观点,生命是美好的,所以失去生命是一件坏事,而应对它的方法就是在我们还拥有生命的时候,充分利用它。类似地,如果笼统地来说,第二种基本观点也可以说是东方的观点。根据这种观点,生命并不像我们通常以为的那样美好,所以根本不用将失去生命看作是一件坏事。当然,把这种观点叫作“东方的观点”是过分简单化了,但至少这种观点更多地出现在东方思想中,而不是西方思想中。

在一些特定的佛教流派中,我们可以找到第二种观点的典型例子。佛教宣扬“四圣谛”,而第一种圣谛就是“人生是苦”(life is suffering)。佛教徒相信(或者至少是某些佛教徒相信),如果你认真思考生命的内在本质,你便会发现遗失和苦难无处不在。生命中有苦难,有疾病,有死亡,有痛苦。诚然,生命中也有我们希望拥有的东西,如果足够幸运,我们就可以得到它们;但是,随后我们又会失去它们,而这又增加了苦难、痛苦和不幸。两相权衡后,生活不是美好的。基于这种判断,佛教徒试着将你从对这些事物的执着中解脱出来,这样当你失去它们时,损失就能最小化。实际上,佛教徒希望将你从他们所说的自我幻象中解放出来。不存在自我,就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我担心死亡是自我的消亡(dissolution of myself),所以死亡令人恐惧。但是如果没有自我,就没有可以消亡的对象了。

我要说的是,我极为尊敬佛教。假设人生是苦,这很能说得通。但我是在西方文化中长大的,不管这是好还是坏,我都是读着《创世纪》长大的,书中说上帝看着这个世界,并判定这是个美好的世界。至少对我来说,通过承认生活是消极的来使损失最小化,不是我可以接受的方式。那么,对我来说,或许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应该在我们已经讨论过的几种更为乐观的策略之间做出选择。我们要问的是:如何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有价值呢?有什么事我们做成之后,可以像荷尔德林那样说,“只要有一天过着神的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