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耶鲁大学公开课: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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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生命的价值(2)

诺齐克让我们设想一部体验机器。假设科学家发现一种方法,不仅能刺激到大脑快乐中枢的特定部分,而且将给你完全真实全面的模拟体验。当你连接到那机器上时,在你看来,将和你的内在感觉完全相同,就像你真的身在其中,在做___。现在你可以选择任何一种体验,填在横线中。比如,如果你想要体验在攀登珠穆朗玛峰的感觉,那么你可以获得一模一样的体验。比如,你会感觉到风刮在你脸上。当然,你不会真正感受到风。严格来说,你不能感觉到风,因为根本就没有风让你去感觉,毕竟你没有在攀登珠穆朗玛峰。真实的情形是,你漂浮在实验室里的心理学研究仪器里,大脑连着电极。但是你不知道自己漂浮在仪器里。你连接到这台机器上,并相信自己正在攀登珠穆朗玛峰。你感受到登顶的兴奋,为那些令人惊叹的景色深深折服,被满足感和成就感包围着。想起绳子曾断开,你差点儿死去,你还后怕不已。

这不同于看IMAX电影(或者,换言之,一个普通的虚拟现实机)。当你在看IMAX电影时,虽然很真实,但你一部分意识知道自己只是在电影院里。但在体验机器上,你不知道自己是在实验室里。此时,你的大脑受到同样的刺激,你在机器里获得和真正做那些事时一模一样的体验(内在感受)。

所以,想象一下在体验机器里的人生。设想我们下载了带有所有最好体验的数据文件,你能想到的都在里面。当然,人们可能不同意这一说法,但我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放入你想到的最好体验。如果说,你想创作一部最伟大的美国小说,然后想象自己经历晚上熬夜,纠结于如何构建情节,撕碎稿纸,扔在一边,或者从你的电脑中删除草稿,这就是所有一切你为创作伟大的美国小说而产生的体验。

或者,如果你想找到治愈癌症的方法,那么你就会获得一模一样的体验,就像你在实验室工作一样。当你终于搞清楚有效的蛋白质抑制剂组成成分或得到类似的收获时,你突然取得重大突破。或者,如果你想要欣赏最美丽的日落,游览最奇异的地方,那么你就会获得一模一样的体验,仿佛真的在做那些事。或者,你想要做每一件我说的事,同时组织一个幸福的家庭。当你连接到体验机器时,你就会获得一模一样的体验,仿佛你真的在写一部伟大的美国小说,环游世界,找到治愈癌症的方法并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

这就是体验机器上的人生。你什么也没有做,你漂浮在实验室里,但体验是一样的。现在问问自己,你想一辈子都连接到体验机器上吗?问问自己,如果你发现自己一直都是连接在体验机器上度过人生的,你会有何感受?

这里我想说明一下,这个无比精妙的哲学例子近年来被电影《黑客帝国》给毁了。现在每当我讲这个故事,人们就会说:“邪恶的机器正把你的身体当作电池。”或像电影里刻画的,人们可能会担心:“当我在体验这些时,如果外星人正在偷偷地啃食我的肝脏,那怎么办?”诸如此类。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去想象那些情况。没有邪恶的科学家故意欺骗你,以便进行他的邪恶实验,没有那样的事。同样地,当我们进行体验,当你连接到机器上时,不要担心世界变得贫穷或全球正义发生了什么变化。假设每个人都连接到体验机器上,每个人都在获得最好的体验。

记住,我问你的是,你是否愿意连接到体验机器上度过一生?我指的并不是说,尝试一个星期,或一个月,或一年,这会很有趣或有意思。事实上,严格来说,这问题甚至不是在问,体验机器上的人生是否比你现在的人生要好。虽然这么说会让我非常非常难过,但我想你有可能经历不幸的一生,连接上体验机器可能是个好转。但是,这不是我问的问题。

我的问题是,体验机器上的人生给了你生命中值得拥有的一切吗?注意是一切。它是人类生存的最好形式吗?根据享乐主义者的观点,答案是肯定的。只要你下载了正确的体验文件,体验机器上的人生就是完美的。假设说,你获得了美妙的快乐和梦幻的体验之间的最佳平衡;假设说,机器能够给予我们这一切;那么,根据享乐主义者的观点,人类的幸福仅此而已,不可能有更多别的补充,不可能有任何缺失。

但是,当我考虑自己是否想在体验机器上度过我的人生时,答案是否定的。我发现,对于和我讨论这个例子的大多数人来说,当我问他们是否愿意连接到体验机器上度过自己的一生时,他们的回答也是否定的。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就意味着享乐主义错了。如果体验机器上的人生没有给予我们生命中值得拥有的一切,那么获得最好人生需要的就不只是获得内在感知的满足。体验机器提供了令人满意的快乐,它提供体验,提供心智状态,提供内在感知。但如果体验机器上的人生不是生命中值得拥有的一切,那么获得最好的人生需要的就不只是内在感知的满足。享乐主义是错误的。

当然,许多年来我都一直在讨论这种例子,所以我知道总有一些人认为:是的,只要你让正确的数据文件发挥作用,体验机器上的人生就是完美的。但是绝大多数人都会说:“不,那样的人生有所欠缺,这不是理想的人类存在方式,这不是我们所能想象的最好生活。”

但如果你和我一样,认为这里面欠缺某些东西,你必须问问自己,欠缺什么?体验机器到底有什么问题?我想不同的人会以不同的方式回答这个问题。如果有时间,我可以讲一下关于幸福的各种对立理论,它们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异彩纷呈,即“体验机器欠缺什么”以及“为什么体验机器所欠缺的东西值得拥有”,不同的幸福理论对此有不同的答案。当然,我们不必系统地去研究那些理论,我只是想让讨论朝那种人生中似乎欠缺的东西靠拢。

首先且最明显的是,如果你漂浮在科学家的实验室里度过人生,你实际上没有完成任何事情,你在实际的人生中并没有真正得到你以为自己拥有的东西。你想去爬山,但实际上你并没有爬山;你只是漂浮在那里。你想要写一部伟大的美国小说,但实际上你没有写一部伟大的美国小说;你只是漂浮在那里。你想找到治愈癌症的方法,但实际上你没有找到治疗癌症的方法;你只是漂浮在那里。你想被爱,但实际上你没有被爱;你只是漂浮在那里。(除了科学家外,甚至没人知道你的存在!)你想知道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但你连那样的自知都没有,你只是以为你在写小说,找到治愈癌症的方法或攀登珠穆朗玛峰,你完全被那些假象所欺骗了,所以你没有这种自我认识。

如此看来,在体验机器上的人生所欠缺的东西有这些:我们没有任何成就,没有自我认识,没有情感关系。这么看来,我们可以合理地认为,真正的幸福会包含这些有价值的东西,它们超乎随之而来的体验之外和之上。

当然,关于为什么这些东西有价值,不同的幸福理论会有不同的解释。(比如,这些东西有价值是因为我们想要它们;或者说,我们想要它们是因为我们知道它们有独具的价值。)接下来,还有许多进一步的细节有待研究。

比如说,成就。我们大多数人会认为成就很重要,但不是随便什么成就都很重要。如果有人把自己的目标定为制造出美国东部最大的橡皮筋球,当他实现了这个目标,从词义上来说,那就是一种成就,但我并不觉得这种成就令人震惊,就像那些有助于实现极有价值的人生的成就一样。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方法区分随便什么成就和真正有价值的成就。

同样地,并非所有学识都有同等的价值。知道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或掌握物理学基本定律是一回事,而知道1984年曼谷的平均降雨量则是另一回事。我不确定后一种学识会给你的人生带来多少价值。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方法来区分重要的、真正有价值的学识和无足轻重的学识。同样地,我们需要一个方法区分像友情、爱情这些有价值的关系和无关紧要的关系。

探究这一切的工作会变得相当复杂,让我们假设我们已经做到了。关键的一点是,要得到最美好的人生,不仅要获得令人满足的内在感知,还需要获得令人满足的外在状态,如成就、学识、关系等。最美好的人生不仅需要体验,即“内在”的美好,还需要“外在”的美好。

在这里我不会发表有关幸福的恰当理论。但请注意,如果我们有这样一个理论,那么至少从原则上来说,不管实际困难是什么,我们仍然可以评价其他竞争者。我们仍然可以谈论把所有的美好、所有的不幸加起来,看平衡点在哪里。只是现在我们有了更广泛、更多元和更广义的美好事物清单,以及更广泛、更多元的糟糕事物清单。我们不仅可以算上内在的美好和糟糕,还可以算上外在的美好和糟糕,即任何清单包括的东西。

所以,我们仍然可以评价可选的人生,或部分的人生。如果我选择成为一个农民,而不是选择成为一名医生,我的生命将会变得更好;或者说我的人生在这十年里本来可以更好,但之后它会变得更糟。类似地,我可以问自己,如果我去度假而不是待在家里,接下来几周对我来说事态会如何。要回答这样的问题,我们要尽我们所能把所有的美好加起来,减去所有的糟糕——不管我们偏好的美好和糟糕清单是什么——然后我们不但可以据理推测、比较、评价总体的人生,还能推测部分的人生。

这等式得出的结果是什么?你可能会认为这是一个实证问题,精确的答案会因人而异。但有些人认为我们可以概括所有人类的情况,生命是值得拥有的。乐观主义者(optimists)认为任何人在任何环境中,等式结果永远是正数,“生命总是值得一过,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就是乐观主义者认为的:不只对他们自己来说,而且对所有人而言,等式结果总是正数。

与此相反的是,还有悲观主义者(pessimist),他们认为总体的差额,在任何情况下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负数。悲观主义者承认,人生当中会有一些美好的事(就像乐观主义者承认,人生当中会有一些糟糕的事),只是他们认为美好总会被超过。“我们死了会更好;事实上,对我们来说,我们一开始就没有出生会更好。”这就是悲观主义者提出的说法。

在乐观主义者和悲观主义者之间,还存在着温和派(moderates)。这些人说:“这要看情况。对一些人来说,这差额是正数,对另一些人来说是负数。对他们整个一生或特定一段时间来说,这都是成立的。”那么,根据温和派的说法,我们需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也许我们大多数人的人生都值得一过;但也许有一些人不是这样。比如,某人处于某种疾病晚期,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他们卧床不起,做不了任何事,家人基本上抛弃了他们。即使这个人的人生整体是美好的,但他们的未来依然不容乐观。这是温和派的说法,即人生的好坏因情况而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