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耶鲁大学公开课: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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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生命的价值(3)

不管我们如何定论,注意这里有一个深层的假定,所有这些观点都有这一共同点。活着有多美好取决于把生命中所谓的内容加起来,即我们把你的快乐和痛苦、成就和失败(等等)加起来,然后得出总数。这就是决定你的人生价值的相关要素:你的生命中发生了什么。应该说,活着本身没有价值。相反,生命本身只是一个容器,我们向里面装入了各种美好或糟糕。而我活着的价值以及好处,取决于生命内容的价值总和。这容器本身仅仅是一个容器,它本身没有价值。

我们可以说,我一直在阐述的前提是关于生命价值的中性容器理论(neutral container theory)。享乐主义是中性容器理论其中一个版本:你有多幸福,你的人生就有多少价值,这就是一个生命内容的函数,即快乐和痛苦的函数。我们已经扩展了可能发生在你人生中的美好和糟糕的清单,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在一个假设之下:中性容器理论是正确的理论。

但有些人认为,除了思考生命内容的价值,我们也必须记住,生命本身是值得拥有的。我活着这件事的好处,凌驾于我生命里发生的事之上和之外。这些人声称,仅仅是我活着这一事实使我的生命有了附加值。这是有价容器理论(valuable container theory)。

当然,严格来说,根据这种观点推论说“活着本身有价值”也不尽准确。毕竟,一片草叶也是活着的,我认为,就算是有价容器理论的支持者也不会觉得拥有那样的生命是有价值的。“生命”本身也许有价值,但不是随便哪种生命都有价值。相反,我们想要的是像人类一样的生命,作为一个人存在的生命。所以,即使有些人常常说,活着本身就有价值,不妨假设他们真正的意思是指作为一个人而活着。尽管如此,为了简便起见,在讨论这些观点时,我言谈间的假设就像是说一切生命是有价值的。

实际上,我认为还可能有一种更为极端的观点。在我看来,它并不合理,但我认为它值得关注。有些人认为活着本身是有价值的。“是的,即使我的大脑已经造成了彻底的、不可弥补的损害,我不再能够知晓任何事,不再能够体验任何东西,不再能够与任何人交流,不再能够完成任何事,即使我处于这种永久性的植物人状态,但至少我还活着。”你可能想到有人会有这种观点,但我必须说,我认为这种观点不合情理。因此,我要限制我自己版本的有价容器理论,即作为一个人活着的本身会有价值。但就像我刚才提到的,为了简便起见,我会继续以“你活着本身是有价值的”这种说法来描述这个观点。

那么,思考一下接受有价容器理论将意味着什么。如果生命本身拥有正面的价值,那么要衡量某个人有多幸福,就不能仅仅把他们的生命内容加起来。仅仅把快乐加起来然后减去痛苦,或者把所有成就、学识和有意义的人际关系加起来,再减去失败和无知、欺骗等,这是不够的。可以肯定的是,用这样的方法得到生命内容的差额仍然只是给了你一个相关的部分总和(subtotal),但这部分总和不是整体总和。相反,如果我们接受有价容器理论,考虑到活着本身的价值,我们还必须加上额外的东西。首先,我们得到生命内容的部分总和,然后因为你还活着,我们必须加上一些额外的正数值。

请注意,因为你还活着,我们要加上额外的正数值,那么即使生命内容的部分总和是负数,整体总和依然可以是正数。比如,假设活着本身价值是+100(只是列举一个数字以方便说明),那么即使你生命内容的部分总和是-10,这并不意味着你活着就不好,因为-10加上额外的+100,因为你活着,最后得到的总和仍然是正数:+90。事实上,考虑接受有价容器理论可能性的主要原因正在于它提醒我们,在决定是否你死了会更好——权衡下来,死亡是否剥夺了你美好的事物——这一问题时,只关注生命内容是不够的;加上一些生命内容的部分总和之外及之上的正数值,即考虑你还活着这个事实的价值,这点是很重要的。

当然,如果你是中性容器理论的支持者,你就没有必要加上任何额外的数字了,因为生命本身等于零,生命的价值是且仅是生命的内容。但是,如果你接受有价容器理论,就需要加上更多的东西。因此,即使我的生命内容整体非常糟糕,但两相权衡后,活着仍然可能是一件好事。我们必须记得加上额外的数值。

我们要额外加上多大的数值?在这里,我们必须区分不同版本的有价容器理论。我只提两大类型。其中一种保守版本的有价容器理论认为,尽管活着本身是好的,但如果你的生命内容非常糟糕,那么它就有可能超过活着本身的价值,这样整体总和便是负数。也就是说,保守价值容器理论(modest container theories)声称,活着有一定的价值,但原则上它是可以被超越的,不管是轻易被超越,还是非常困难且生命内容必须糟糕透顶才能超越,这取决于你认为活着本身有多少价值。不过,保守价值容器理论的共同点是,尽管活着有正面的价值,但它是可以被超越的。

与此相反,你可以想到某些人会认为,活着本身有着无与伦比的价值,不管生命内容有多么糟糕,整体总和永远是正数。和生命内容相比,活着似乎有着无限的价值。我们可以称之为理想价值容器理论(fantastic container theories),与保守价值的版本形成对比。我认为这种标签显示了我的立场。我认为,理想价值容器理论理想到令人难以置信,我无法让自己相信它。

这并不是说我对有价容器理论缺乏共鸣。不可否认,我也经常被中立的观点所吸引,我发现自己忖度着生命本身没有价值。但在其他时候,我确实赞同活着本身对你是好事。然而,即使在我赞同有价容器理论时,我总是倾向于保守版本的说法,我从未发觉自己赞同过理想版本的说法。

指出了这些区别后,让我们回到我们一直追问自己的主要问题:为什么死亡是坏事?剥夺解释理论说,如果你现在就死了的话,你就被剥夺了你本可以拥有的另一段美好生活,那么死亡便是坏事;但另一方面,如果死亡剥夺的是一个对你来说不幸的将来,那么死亡对你便没有坏处,而有好处。现在可以看出,如果我们要判断所面临的情况是以上两种情况的哪一种——或就事而论,是否两者都有可能——就需要决定,我们是接受中性容器理论,还是保守价值容器理论,还是理想价值容器理论。

如果我们是中性容器理论者,我们会说,关键问题是,下个星期、下一年或下一个十年,我的生命内容会是什么?如果其内容值得拥有的话,即我下一阶段的生命值得拥有的话,那么我现在死去,而不是活到下个星期、下一年或下一个十年,就对我有坏处。另一方面,如果从现在开始计算,其差额是负数,那么我现在死去而没有继续过着不值得拥有的生命,对我就有好处。这就是中立者的观点。

如果我们是保守价值容器理论者,那我们同意必须看看接下来的生命内容,但同时坚持认为,不能忘记加上额外的数值。比如,即使未来五年在生命内容方面,对你来说稍微有些坏处,但仍然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即活着本身的价值大于部分总和的负数,所以你活着依然会更好。当然,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死亡现在到来,确实就对你有坏处。另一方面,如果从现在开始,生命内容开始变糟,即使我们加上活着的额外数值,整体总和依然是负数,那么你现在死去会更好。

顺便说一下,请注意,如果我们接受保守的观点,还需要重新审视永生价值的问题。即使你倾向于同意伯纳德·威廉姆斯的观点,即永生对你有坏处,但现在我们意识到威廉姆斯所说的只是永生的生命内容,如果我们接受保守价值容器理论,这个问题就有待商榷了。可以想到的是,我们同意威廉姆斯的说法,认为生命内容总体上不可避免将是负数,但依然坚持认为,尽管如此,这个数值还是会被你还活着这个事实的数值所超越。那么,或许永生两相权衡后还是一件好事。当然,这个观点正确与否取决于永生的生命内容有多糟糕。如果你接受保守价值容器理论,并且生命内容足够糟糕,那么其得出的结果仍然可以超越生命价值的正数。

相比之下,理想价值容器理论的支持者会说,就算威廉姆斯说对了,永生会成为一场噩梦,这并不重要。即使永生变得可怕、沉闷、乏味透顶或更糟,但不要紧,活着本身的价值会超越它,所以你活着总是更好的。不管生命内容有多可怕,活得越长久总是更好的。显然,在持有这种观点的人们看来,永生确实会是一件好事,死亡总是一件坏事。

当然,我已经说过,我认为理想价值容器理论并不合理。因此,我不认为我们可以忽视永生的生命内容最终会变得有多糟这个问题。除此之外,即使我接受保守价值容器理论,我仍然倾向于认为,不管活着本身给我们带来什么正面的价值,它最终也将被永生的生命内容相加得出的负数所超越。也就是说,我还是倾向于认为,总的来说,永生对我们所有人来说最终都会变成坏事。

情况就是这样,我还是想说我们终有一死是一件好事,因为永生最终是可怕的。但是我要提醒你,这个立场不排斥我仍认为死亡可能来得太快的看法,即我们依然有可能在生活变得糟糕之前死去。也许在我们死去时,接下来活个10年或者20年或者500年,仍将对我们有好处。“事实上,死亡来得太快”这想法与“永生是坏事”的想法是相容的。

当然,在这一点上,我们现在需要回顾乐观主义者、悲观主义者和温和派之间的区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永生的生命最终会有坏处,那么,我们便必须摒弃极端乐观主义者的观点,即认为每一个未来都必定是美好的。但是,我们仍然可以想象到,一个十足的乐观主义者认为,事实上,在既定的实际生活中,总的来说,多活几年总是一件好事。如果是这样,那么就我们身处其中的实际生活来说,死亡总是来得太快。(诚然,考虑到他们认为死亡总是来得太快,“乐观主义者”这称呼或许不太准确;但他们认为接下来的生命总是美好的,就这点看来,他们是乐观主义者。)相反,悲观主义者会说,死亡对我们所有人来说从不曾来得太早,未来的一段生命总是不值得一过的,虚无比拥有要好。

然而,不管什么样的生命是值得的,我都对温和派更有共鸣。我认为这表明,对于我们许多人,甚至大部分人来说,死亡来得太早。但我认为,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不幸的是,我们中的一些人已经因生活的痛苦而备受摧残、无力承受、饱受磨难(没有恢复的明朗迹象),继续活着对于他们来说已经不是一种赐福。然而,不管这有多常见或多罕见,在这种情况下,死亡实际上没有来得太早。事实上,有时这种活着是可怕的延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