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萧默先生相识,是因为在网上读到《〈寻找家园〉以外的高尔泰》,记住了他的名字。后来和他是怎么联系上的,忘了,反正是我找到了他。
萧默(一九三七~二〇一三)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建筑艺术研究所前所长,博导,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曾在敦煌工作十五年。主编过《中国建筑艺术史》《建筑意》,著有《敦煌建筑研究》《世界建筑艺术史》《建筑的意境》等。曾任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顾问、中国传统建筑园林学术委员会常务理事等职。他的专业,恰不是我所关注的,所以认识他很晚。
他生前发给我的最后一份电子邮件是二〇一三年一月六日十四时(五十五分),离他去世时间一月八日四时(十三分)仅仅三十八小时!邮件是群发的,没有一句话,就附了一篇文章,标题是:《关于“指导思想”的断想》,说此文完成于二〇一二年十二月二十日,后改写完成于二〇一三年一月四日。改写原则有两条:一是只谈党的指导思想;二是突出学术、思想和理论建设,弱化政治论述。文末加括号说明:“由于身体原因和学力之不继,关于指导思想或曰核心价值观的思考,作者目前只得做到这里了,远不足以成文,只能算是一篇草稿的提纲。或望有更多饱学和多识之士得以参考,是为幸!”
萧默先生本是一个建筑学专家,生命的最后时刻却游走在专业领域外,且念兹在兹。其子在给亲朋好友的讣闻中说:“在平时与父亲交谈时,我们问过他同意对自己的哪一种定位,如:‘一个奋斗过的人’‘一个爱国者’‘一个向往真理的人’‘一个坚强的人’‘一个正直的人’‘一个不屈服的人’……他幽默地说,凭他‘久经考验’的直觉,‘不要说那么多’,‘一个隐士’或再加‘一位忧国者’,就足够了……”从青年到中年、晚年,萧默先生的思想跨度也许不小了,越老,活得越明白。
几年前,我与葛剑雄、丁东主编《当代学人自述》,向他约稿。他回信说:“谢谢你!征稿信我看到了,做一点努力吧,看看能不能拿出比较像样一点的,但第一辑是赶不上了。”接着他告诉自己的身体状况说:“我的心衰症状在最近四个月已经不犯了,一年半以前开始的严重贫血在最近一个多月也已停止,血色素不断上升,基本正常了。但体重仍太轻,今后的任务是增加体重,恢复元气……”但最后他终于没能完成,而是给了一篇很长的记者访谈他的稿子。《当代学人自述》一二辑没收他的文章,直到他逝世后编的第三辑,我收了他《我与敦煌建筑研究》一文,但因故,第三辑至今还在出版过程中。
从萧默儿子发来的讣闻看,他走得很安详,没有痛苦,神智清醒,连讣闻都是他自己以子女口气写成的。他要子女不张贴讣告,不举行任何仪式,只由在京家人低调处理后事,事后再向单位报告;然后通过电邮向生前亲友发送简单讣闻。
他儿子曾对我说,父亲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我的。记得他让儿子拨通后,我首先问:“您老还好吗?”他说:“不好……你说来北京的,还不来就可能见不到了……”声音里带着几丝无奈与悲凉。我则极力劝他,说不会的,并要他保重。待我接到他儿子发来的讣闻,其实他已去世二十一天了。
萧默先生有两部书稿在我手里寻求出版,一部是《一叶一菩提:我在敦煌十五年》,另一部就是经他整理的雷光汉的《苏联逃亡记》。那时我还在一家媒体供职,只是客串做些图书策划,一时未有结果。《一叶一菩提》后来在别处出版了,他马上寄我一册,希望我能为此书写点文字,可恰好那一段我忙得稀里糊涂,书读完了,文章却没有写。后来他又精心做了修订,把此书修订版又郑重交给我。《苏联逃亡记》作者雷光汉系北大历史系毕业,年龄与他差不多。他们虽是湖南同乡,但一个北大,一个清华,相识却是在新疆——萧默清华毕业分配去了新疆,而雷光汉却是被打成“右派”流放去的。
雷光汉一九五七年因“散布”“俄国曾侵占了中国许多地方,即使按不平等条约,‘江东六十四屯’也仍是中国的领土”等言论,以“反苏”的罪名被戴上“右派”帽子,沦落社会最底层。“文革”开始后,他看到有些“右派”被杀了,很害怕,就逃到苏联哈萨克斯坦。但那时中苏交恶,又被苏联“KGB”抓住,送进集中营劳改,受了不少苦。雷光汉属于那种“痴情的爱国者”,多次拒绝与“KGB”合作,拒绝到反华的东方研究院和莫斯科反华出版社工作,拒绝参加拍摄反华电影和为反华电台撰稿,而甘愿作为一名“无国籍者”,在哈萨克斯坦当了一名普通工人。苏联解体后,雷光汉定居哈萨克斯坦,但始终保留着中国国籍。萧默和他重逢后,就劝他把这三十多年的经历写出来,但由于他几十年没使用汉语了,运用起来很不顺当,后来萧默又把他的回忆录细细编订了一次。假若没有萧默的努力,也许就没有这部回忆录。
写这篇编后记时,我查看了萧默先生发给我的全部邮件,其中一信说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外,主要说是说雷光汉的回忆录:
继东:
我这次病得不轻,精力消耗殆尽,只是勉强活着而已。雷兄的书常在念中,不知道广州的最后意见怎样?我稍微代作者争取了一点权益例如稿费,其实我想作者并不在乎,在如今好书出版难、国人读书率太低的国情下,出版社也有难处,请酌予考虑即可。我可能随时会有突然情况出现,希望赶在此以前尽快签订出版合同。内容方面,我想除了书末提及“风波”的那一节需要注意不要撞红线外,其他似都无大碍。
现我已回家,但每周还得四次进院治疗。
祝编祺,望多多促进,心感。
萧默
二〇一一年十月二十八日
萧默先生如此看重这部回忆录,当然是他对此投入了巨大的热情和精力,也是为了给远在异国他乡的雷光汉老友一个交待。
萧默先生曾与高尔泰先生打过笔战。有朋友喜欢站边,认为高尔泰说的可信,而萧默说的不可靠。理由是:高尔泰把过去的事写了就写了,不再去改它;而萧默总是改来改去的。其实我倒主张:对于他们共同经历的事,应该允许他们各自去说,因为历史的真相不是一个人能够还原的,无论高尔泰萧默,他们都是从自己的角度叙述的。
萧默是能写文章的,当我读到《〈寻找家园〉以外的高尔泰》时,眼前突然一亮。思想和激情是打动读者心灵的要素,而此文应该是二者兼具的。我想,要是青年时的萧默就致力于文学创作,说不定中国又多了一位作家而少了一位建筑学家。当然,他的文字比起高尔泰来,自然要稍逊一筹,不像高尔泰那么冷峻、严谨、凝练而有穿透力。我喜欢读高尔泰,但同样喜欢读萧默。常书鸿传记出得不少了,但读了萧默的《洗尽铅华的常书鸿》,倒觉得他应该是做“常传”恰当的人选。如果他还健在,让他来写“常书鸿传”,可能会使别的“常传”黯然失色。
萧默先生是性情中人。他可能得罪过不少人,但就我看来,他是一个真诚的人,不像有的墙头草,也不像有的两面光,他始终憎爱分明,坦坦荡荡。其生前我曾说一定去北京拜望他,但直到他去世也未能成行,很是遗憾。明年一月八日是他逝世两周年的忌日,为他编这样一本书,对他当然是一个最好的纪念。
向继东
二〇一四年十一月五日于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