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里雅斯特看上去总是那么独具风采,即使你驱车穿越喀斯特高原前往也是如此。经由斯洛文尼亚边界,来到一处名为奥比齐纳(Opicina)的村庄,高原在此突然消失,再穿过一片松林,大海就展现在你的面前。高耸的方尖碑告诉你已经进入市区。1830年,首条跨越喀斯特高原的公路竣工,这条公路将亚得里亚海港与维也纳连接起来。为了纪念这一伟大工程,人们修建了位于市郊的这座方尖碑。由于年久失修,它的表皮已经开始斑驳脱落。但在它新落成时并非如此模样,羁旅行役之人望见它就会产生一种难掩的激动,因为这意味着荒原之旅的结束,即将进入哈布斯堡王朝治下的海港——王朝在地中海的前哨。1850年,奥地利大公斐迪南·马克西米利安【1】也是经由这条公路长途跋涉而来的。他把喀斯特荒漠看做一个魔咒,而远处的方尖碑让这个年轻人看到了打破魔咒的希望,给了他继续策马前行的勇气。
城市之于我,意味着希望。透过那开阔的原野,眺望远处的城市,总会令人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越是远离乡村的城市,就越是值得期待,因为它能为你带来一种异乎寻常的体验。迄今为止,乡村的生活依然千篇一律,一年四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收获的季节到来了,又过去了;羔羊出生了,又被宰杀了;开始播种了,又开始收割了;奶牛产犊,牧人铡草;光阴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流逝,生活仿佛一泓潭水,波澜不惊。饲料、化肥、遗传干扰科技的出现也并未改变乡村的生活状态。每天清晨六点整,我的邻居阿尔文·帕里准会开着他的皮卡出现在乡间小路上,他要去给奶牛挤奶。寒冬腊月的早上六点你会见到他的身影,酷热的夏日清晨六点整你也会一准儿看到他。
但城里则不同,情况随时随地都在变化,城里人也是如此。这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新奇想法,就像城市交通一样拥挤,各种新奇事物层出不穷。谁会对这种生活感到厌倦呢?如果你不喜欢目前的生活方式,你完全可以尝试另外一种活法,换个工作,或者换家餐馆。城市促进了人类社会的进步。当农民们一辈子都在聆听着同一个牧师的布道,长年累月地在同一片田地上辛勤耕作,子子孙孙沿袭着一成不变的生活时,城里人却早已开始琢磨新的生活方式了,他们的穿衣风格在改变,思维方式在改变,饮食习惯甚至信仰都在改变。诗人勃朗宁曾写道:
假如我有很多钱,
多到花不完,
我一定要把家安在城市广场上,
呵,像城里人一样生活。
虽然我一辈子混迹于乡间,但勃朗宁的想法却于我心有戚戚焉。在我们生活的年代,虽然城市化浪潮铺天盖地而来,湮没了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方式,但城乡之间差别仍然巨大,以至于每每我看到山下的城市,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要搬过去住。
梦幻,忧郁,或是潜意识?这些都无法用以描摹的里雅斯特。当我站在奥比齐纳的方尖碑旁,第一眼看到的里雅斯特时,它一如当年马克西米利安看到的那样宁静。这座迷人的城市是那样毫无保留而又沉静从容地展现在人们面前。它的地理位置恰到好处,如果碰巧天气晴好,的里雅斯特就像一卷铺开的历史地图般,令人一览无余。以一处的里雅斯特人习惯称之为海角的礁石为界,的里雅斯特恰巧处在北部的的里雅斯特湾(Trieste)和南部的穆贾湾(Muggia)环抱之中。
的里雅斯特绵延的海岸线一侧通向斯普利特和克罗地亚,另一侧则通向威尼斯和意大利,南端则与丘陵起伏、树木葱笼的伊斯特里亚半岛相连,北部和西部则是弗留利—威尼斯·朱利亚大区平缓的海岸线。冬天的雨雾和夏天的热浪时常会让壮美的景色模糊不清,但视线好的时候,人们甚至可以看到远在海对岸70英里之外的威尼斯圣马可教堂穹顶上的反光。
的里雅斯特城北部海湾旁的一座小山上,矗立着经伊利里亚人、罗马人和威尼斯人世代修建的古城墙遗址。山顶上有座大教堂和一座城堡,半山腰处有座罗马圆形剧场,一条依稀可辨的中世纪街道,直通山下的海滨。这座坚固的港口,虽然不甚宏伟,却俨然是一座具体而微的杜布罗夫尼克古城【2】。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展开,新旧杂处的的里雅斯特旧城已如落日余晖、雄风不再。在它的周围,哈布斯堡王朝新建的皇家港口纷纷落成。
当年,马克西米利安初到这座城市时,心中一定涌起阵阵热望:虽然奢华的王朝生活结束了,但眼前这座全新的港口城市,重燃了他心中锦衣玉食的希望。与此同时,英属印度的同僚们也士气大涨,因为他们的火车终于穿过无垠的印度平原驶进了孟买和拉合尔。这些家伙们匆忙踏上各自的双座马车,如释重负地高喊“俱乐部见!不醉不归!”。站在方尖碑旁的马克西米利安也兴奋异常,他步履匆匆,毫不犹豫地重新登上马车,风驰而去。18到19世纪期间,哈布斯堡王朝在荒野的避风处修建了这座的里雅斯特城。它完全具备一座城市的所有功能,不仅设计合理,建筑坚固,而且街道宽阔,风仪傲然,但它归根结底是一座商业城市,一座为了贸易而修建的港口城市。所以与圣彼得堡、加尔各答和巴斯等地同时代的设计师不同,的里雅斯特的设计者们首要考虑的不是政治、优雅和休闲,而是敬业和进取;他们深知只有为居住者提供舒适的环境才能带来滚滚财源。在这种设计思想指导之下,再经过了种种的深思熟虑,终于诞生了这座堪称现代高效城市典范的的里雅斯特城。
现在的里雅斯特新城和老城依然沿袭了上个世纪的勤劳进取的优良传统,郊区也维持了100年前的原貌。但站在奥比齐纳,你依然可以感受到新城和老城的原初关系:一方从属于另外一方,只不过现在角色发生了互换。老城蜷伏在城堡之下,断壁残垣;而新城则昂然地面朝大海,海边密布着码头和堤坝,宏伟的广场直通亚得里亚海,一座灯塔矗立在环绕海港的堤坝上。然而,事实远非表象所展现得那么简单,老城在混沌之中自有一种玄妙,而新城除了整齐划一之外,委实乏善可陈;在老城中你能听到优美的鲁特琴【3】声和轻柔的小夜曲,但在新城却只有欧啪啪【4】(oom-pah-pah)的歌声。道路错杂的的里雅斯特老城,处在整齐对称的新城中间,这样新旧交织的情形,在当代不难找到其他例子。如果沿着风景优美的海滨来到克罗地亚,你会发现古老的威尼斯城市【5】中同样既有现代化的酒店,也有露天的宿营地;英属印度的官员们对这种反差一定也毫不陌生,因为英属印度整齐洁白的兵站旁总有嘈杂的集市。
正是岁月成就了这种奇妙的组合(通常都是集市和兵站,宿营地和钟楼建在一起)。如果按照欧洲城市的标准,21世纪初的里雅斯特几乎没有几座像样的现代建筑。虽然它并未遭受战争的严重损害,却鲜有高层建筑。当地的旅行指南手册竟然称一幢六层高的建筑为Grattacielo(意大利语“摩天大楼”的意思)。向市中心眺望,如果你留意当初马克西米利安看到的场景,今天我们依然还可以看到,不过,城北的的里雅斯特海湾早已不复当年千帆竞发的盛况。泊在码头的货船,络绎不绝的汽船,沿着卵石路得得前行的马车,“一切都在运动,充满活力”。马克西米利安当时这么想。如果适逢皇家海军战舰进港,城堡上还会鸣放礼炮,隆隆的回音会一直传到方尖碑。
今天这座海港更加没落,远处穆贾湾的海角处又有一座新港口崛起了,我们可以看到大量油轮和集装箱船舶从新港口进进出出,而的里雅斯特港——这座帝国昔日的重要港口,却面临着被废弃的厄运。
正如我们在阳光下远眺似乎望见了威尼斯一样,在奥比齐纳的方尖碑旁俯瞰所见到的一切也只是幻觉,哈布斯堡王朝治下的里雅斯特的繁荣也只不过维持了一个世纪。这座为满足帝国的需要而选定和开发的临时港口,注定比其他城市更容易受到历史剧变的影响。纵览全球,我们不难发现很多惨遭废弃的古老海港,废弃的原因可能是现代船舶需要吃水更深或者更先进的港口设施,也有可能是港口原有的功能消失了。一旦重新铺上了石板,仓库改造成了时髦的公寓,或者散发着混合香水味的玩具饰品店,干涸的码头盖起了林立的写字楼,海港也就不能成其为海港了。
在曼哈顿,曾经停泊快艇的码头,现在已经成了海洋博物馆;在伦敦,东印度公司卸下黄麻和香辛料的港口,现已建成了居民区,摇身一变成了各大公司抢滩登陆之地;布里斯托尔和利物浦,曾经是大西洋上数一数二的贸易港口,如今也发现自己占错了位置,如果换到大不列颠帝国的另一边,也许更有利于开拓欧洲市场;就连香港,有一天也许会希望自己位于中国的腹地。纵观世界各地,充斥着腥臭、喧嚣的港口一旦从市中心迁出,就会被公众所遗忘。
就像很多其他港口一样,的里雅斯特还未充分发挥应有的作用就面临了被废弃的命运。从理论上来说,的里雅斯特港并未过时,但王朝的分崩离析却迫使它不得不黯然退出历史舞台,从此一蹶不振。
随着帝国的崛起与衰落,港口的命运也随之起起伏伏。虽然间或还停泊着一两艘船——也许是战舰、汽车轮渡、拖船、游客水翼艇,甚至偶尔还会出现游艇、汽艇云集的热闹场景。但的里雅斯特湾却生不逢时,昔日的荣光永无重现的希望。半个世纪前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想必早在创建之初,的里雅斯特就已预知了自身无法逃脱的劫数。
的里雅斯特已在望中。马车从奥比齐纳下山时,马克西米利安催促着车夫说,“伙计,快点!总督正等着我们用膳呢。”虽然没人等我们吃饭,但当我们想起还没有预定旅馆房间的时候,也不由得加快了车速。沿着奥比齐纳千年不变的崎岖山路,伴着汽车皮座套吱吱作响的声音,塑料仪表盘咔哒咔哒的声音,一路颠簸,我们从喀斯特高原驶入了的里雅斯特城灰色的街道。
注释:
【1】马克西米利安(1832—1867),原名斐迪南·马克西米利安·约瑟夫·冯·哈布斯堡-洛林(Ferdinand Maximilian Josef von Habsburg-Lothringen),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成员,弗朗茨·约瑟夫一世(1830—1916)之弟,本为奥地利大公,1864年4月10日在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的怂恿下,接受了墨西哥皇位,称墨西哥皇帝马西米连诺一世,1867年在墨西哥遭枪决。
【2】杜布罗夫尼克古城,南斯拉夫历史名城,位于亚得里亚南部海岸突出海面的岩石上。建于公元7世纪,最初为拜占庭帝国统治,后归属罗马帝国。历史上曾为商业、海事中心,现为克罗地亚最大的旅游中心和疗养胜地,有“亚得里亚海明珠”和“城市博物馆”之美誉。
【3】鲁特琴,欧洲音乐故乡之一的南欧古国意大利的传统乐器,今天吉它的前身。16世纪和17世纪欧洲最为流行的伴奏乐器之一。
【4】英国作曲家雷纳尔·巴特(Lionel Bart)根据英国著名作家查尔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的经典小说《雾都孤儿》改编的音乐剧(Oliver!)中的一首歌曲。
【5】威尼斯,此处指代历史上的威尼斯共和国(687—17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