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马克西米利安和我们都无需匆忙赶路。无论大公何时莅临,的里雅斯特总督都会毕恭毕敬地迎候,我们虽无总督接待,但发现酒店仍有大量空房。的里雅斯特的历史虽如走马灯般纷乱,但现实中的它却秩序井然。你大可像在欧洲大陆那样心不在焉地四处游荡,司机通常会在人行横道前停车以避让行人,这里的街头艺人和乞丐也都彬彬有礼,你布施之后他们会礼貌地表示感谢;即使你一文钱也不给,也不会招致责难。这里的人们天生古道热肠。
不过,我还要提醒你一点:的里雅斯特并非一座时钟一样刻板的城市。你想要逛的店铺很可能因为休假而暂停营业;博物馆也可能因为重新修缮而临时闭馆;公交车运营时间更是时有变动,极有可能会让你在站台上空等;艺术展只在夏季才对外开放,并且在城市黄页簿上也找不到它的联系电话。然而,种种的不便并不妨碍的里雅斯特成为流浪者的天堂。即使是在商业极为发达的20世纪初,这座城市仍然保持着悠然的生活状态。在英国作家罗伯特·希钦斯【1】(Robert Hitchens)眼中,的里雅斯特是一座半梦半醒的城市;詹姆斯·乔伊斯喜欢在这里一边闲逛一边构思文稿;伊塔洛·斯韦沃【2】(Italo Svevo)的小说也多以的里雅斯特街头为背景;诗人翁贝尔托·萨巴【3】(Umberto Saba)则借助写诗漫游全城的同时严肃地思考隐居问题——我也是这样一种状态,只不过没有那么极端而已。
在这样的秋夜,这样的情形下进入的里雅斯特,确实不够激动人心。市郊已然如此残破、沉闷、黯淡,谁料到市中心也是如此。雕像、喷泉、壁画虽然随处可见,却都笼罩在厚重的暮色中,单调而沉闷。行进在拱廊密布的街道上,华丽的宫殿,尖顶的哥特式教堂、堂皇的火车站、富丽的邮政总局、雄伟的意大利中央银行、庄严的司法院在车窗两侧不断地闪过;陡峭的石阶联接着各个街道;一条隧道隐入山麓。我们原以为是座监狱的建筑物,实际上只是一座古老的码头仓库,我们以为必是市政厅无疑的另外一座宫殿式的建筑,最后发现只不过是某保险公司分公司的办公大楼。无怪乎1955年保罗·索鲁【4】(Paul Therouz)在游览了的里雅斯特之后,用了“严肃、阴郁、呆滞、庄重、悲凉”等形容词来描绘自己的感受。的里雅斯特的秋夜确实如此,昏暗的煤气灯照射在潮湿的街道上,酒馆的窗口透出朦胧的光晕,此情此景总令我想起维多利亚时期英国画家的作品,他们长于描摹暮色中的海港。夜色微茫的的里雅斯特,还令我回想起它在1945年受南联盟当局管辖的那段历史,到处都黑黢黢一片,令人缺乏安全感,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味道。
办理好酒店入住手续后,我们信步来到街角的餐厅,却意外地发现事实与我的预想大相径庭,这里到处弥漫着令人惬意的中产阶级情调,空气中也丝毫闻不到动物内脏的异味,有的只是蘑菇或蔬菜汤的香气。富丽的装潢,柔和的灯光,门内侧摆着冰鲜鱼展示柜,店内用餐的顾客并不多,总共只有十来位。他们看上去都是上了岁数的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们胡乱猜测着:这两位可能是医生和他的夫人,那几位可能是学者,还有一位可能是书店老板吧,另外两位看上去也像挺有文化的商人。他们彼此似乎都是老相识,或者隔着桌子开着玩笑,或者什么都不说,只用眼神来交流。他们专心致志地聆听着彼此的谈话,以至于似乎根本没注意到我们这两个背帆布包、穿牛仔裤T恤衫的不速之客。他们都很懂得为人处世之道。因为这样的曾经的“礼遇”,至少我觉得这是一种礼遇,1978年的某天,我故地重游,再次来到这家餐馆,乘着酒兴在正读着的书上写下了这样的话:故地重游,是否值得?
当然值得。在餐馆的一角,一位斯拉夫语教授模样的人正在独自用餐,正和他聊天的餐馆老板看到我进来,马上过来和我打招呼。“生意怎么样?”我问道,他指了指空着的桌子,慢条斯理地说,”还是老样子,不过我觉得挺好。”
他的话语中有那么点儿自嘲的意味。在外人看来,的里雅斯特人似乎一直对现状不太满意,但实际上他们却自得其乐。翌日清晨,晨光微熹,我们在城中闲逛,发现整座城市都亮堂了起来,比夜幕笼罩下的感觉好了许多。光与影在拱廊间交织,建筑也不再像昨晚那样沉闷,为整饬的街道平添了许多韵致。的里雅斯特缺乏旖旎的风景和细腻的线条,这里没有宜人的公园,也缺少那种令人过目不忘的宏伟建筑,比如克莱斯勒大厦、总督府以及西班牙罗马式礼拜堂,不过阳光照耀下的里雅斯特城自有一种独特的魅力。的里雅斯特的道路布局为网格状,人们在这里经常会迷路,不知身在何处,面向何方,去海边到底应该走这条路还是那条,直到他们隔着建筑物的缝隙瞥见树木葱茏的喀斯特高原,或是亚得里亚海的碧波,霎时就能恍然大悟。
18世纪,的里雅斯特城的规划者在大运河旁修建了这座布局整饬的城市,大运河深入城市腹地,因此无论天气好坏,过往的船只均可在此安全停泊。运河深入内陆长达数百码,但宽度却仅为30英尺,两岸点缀着宏伟的新古典风格建筑,水系尽头矗立着一座穹顶教堂。爱奥尼亚式圆柱支撑着阔大的门廊,向教众传达出一种庄严肃穆之感。运河上停泊着许多脱了漆的小船,这些船有些半露出水面,有些则全部沉入水底,最破败的三四艘小艇,被遗弃在河道入口处,船身上布满色彩斑斓的油漆和涂鸦,它们就那样随意地横置在那里,仿佛是有意为之的当代艺术品。运河的码头虽略显破败,却生气勃勃。去码头的途中,你会经过一座广场,那里的露天市场,有成堆的瓜果蔬菜,大批服装、鲜花、短袜,甚至还有火星巧克力棒(Mars bars)这样的食品。
想想这一切,也还不错,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游览的里雅斯特市中心,也许并不令人十分欢喜,但也并不特别沉闷。19世纪的商业建筑以及20世纪的纪念建筑在艳阳下鳞次栉比未免显得有些单调乏味,但所幸并非所有的建筑都是如此。鼎盛时期修建的豪华办公楼,无论外墙还是内饰,都依然格外华美,画像和雕塑流光溢彩。地理位置优越的私宅,既有哥特式的,也有新古典主义的,还有各种风格杂糅的,虽然他们的主人——银行家和大船主早已作古,但饱经岁月洗礼的私宅却依然显赫。私宅的门廊前常矗立着巨大的袒胸女雕像,壁架上也精心地雕饰着花边,的里雅斯特人称这种新艺术为自由风格。这边是什么?微缩的罗马圆形剧场。那边又是什么?花园内是威尔第(Verdi)正在谱曲的雕像。够了,我们要去哪呢?请跟随我来。
如果你觉得这些建筑单调而乏味,不妨随我穿过小巷到旧城去。爬上陡峭的山坡,就可以看到一座小型市场,市场里既有杂货店,也有小古玩店,俨然一座乡村集市。接着往前走,穿过一座罗马式拱门,再经过一两座教堂,我们很快就到达了圣朱斯托(St Giusto)山顶的平台。老城的中心和大教堂都坐落在平台上。这里是老城的发源地,【5】正如旧旅游指南所说,“没有必要在这里逗留太久”。这里的整体风格有些拘谨刻板。罗马人在山上修建的这座广场,周围环绕着几根残存的柱石。广场上还有战争纪念馆、公墓、烈士陵园、大量装甲战车、宝石博物馆和其他市政建筑。这里空气清新、景色优美;我们在下山前看足了美景,还在大教堂广场前的露天摊位上喝了杯咖啡。之后惬意地走下山去,穿过筑在山腰的小屋,通过罗马拱门,走过宁静的小集市,路过林立的店铺,重又回到了山下熙来攘往的街道。
我向来乐于深入某座城市探寻那里的风土民情,而不喜欢走马观花式地浏览各处景点,所以我选择了这样自由随意的方式,漫步在的里雅斯特街头。还好,的里雅斯特并没有太多重要景点。1875年,正是的里雅斯特的繁盛时期,英国历史学家艾·阿·弗利曼(E.A.Freeman)认为,它之所以能千古流芳,应归功于其地理位置:恰好坐落在通往戴克里先皇帝【6】(Emperor Diocletian)的出生地——斯巴拉多(Spalato)的要道上,后人多数认同弗利曼的观点。1925年出版的《汤姆斯库克旅行指南》写道:“游客们通常都不会选择在的里雅斯特久留。”1999年,一位美国杂志作家也提议说,只需5天游客们就足以走遍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我们无须匆忙。某日,想要慢慢地享用一顿清淡的午餐,我们便去了意大利统一广场(Piazza dell'Unità d'Italia,简称统一广场),这座广场俨然是的里雅斯特城的璀璨明珠,绝佳的淹留之地。
的里雅斯特最繁华热闹的去处就是统一广场了。据说它也是意大利国内面积最大的广场。广场的西面就是宽阔碧蓝的大海,广场四周的建筑高耸华美(“有些过于奢靡,但确实异常华美”,参见《汤姆斯库克旅行指南》)。的里雅斯特最宏伟的建筑当属总督府,那里旗帜高扬,浮雕风格大胆前卫,俯瞰着意大利劳埃德公司的邮轮进进出出。我们下榻的宾馆正位于总督府对面,宾馆的屋顶也树着一面旗帜,迎风招展,旗帜上印着MDCCCLXXLLL(即的里雅斯特繁盛时期)的字样。那座带钟楼的仿哥特式古建筑就是市政厅(Michez和Jachez铜像矗立在市政厅的钟楼顶部,昨晚我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每到整点都能听到钟楼的报时声)。然后,我们可以在古老的镜子咖啡店(Caffe degli Specchi)外的露天茶座小憩,这家老字号咖啡店自帝国时代起就开始向顾客提供香醇的咖啡、葡萄酒和烤三明治。
秋季的统一广场上本不应如此摩肩接踵,但由于当天气温回暖,广场上就平添了几分热闹的气氛。广场建筑的圆柱之上古代君主或其他历史人物的浮雕傲然挺立,直面大海。那堆碎石样的东西,实际上是四洲喷泉(Fountain of the Four Continents),这座喷泉是为了纪念的里雅斯特与世界水路联通而建,喷泉中有货柜的造型。货柜之于的里雅斯特,就像鸦片烟之于早期香港一样。广场上两根青铜旗杆光秃秃地高耸着,只有重大节日才会有旗帜随风飘扬。不时有顽皮的小男孩在踢着皮球,可爱的小女孩抱着玩具走来走去,她们有时会艳羡地凝视橱窗内的布娃娃,而这些孩子的妈妈们则坐在咖啡桌旁,一边看顾着孩子一边聊天。
这样的时光,是何等的惬意啊!想到这里,我们不由得伸了伸懒腰,又要了一杯咖啡——侍者大赞我们有品位,“的里雅斯特的咖啡,滴滴香醇,绝对世间好味道。”我们埋单之后离开咖啡馆,不到半分钟就走到了海边,只见停泊在码头的希腊汽车渡船正发出低沉的汽笛声整装待发,还差十分钟就到四点整了,渡船即将扬帆启航。踢球孩子的喧闹声已经消失,浩渺的海湾在我们面前延伸开来,似乎横亘永恒与无垠之间。驳船突突作响着从一个码头慢腾腾地驶向另一个码头。孤独的钓鱼人正专注地注视着纹丝不动的鱼漂,而我们的视线穿过水面,望见海边那座小小的白色城堡,巍然独立,恍若蜃楼。
注释:
【1】罗伯特·希钦斯(1863—1950),英国维多利亚时期作家,主要作品有《绿色康乃馨》《阿拉的花园》和《帕拉亭案件》等。
【2】伊塔洛·斯韦沃(1861—1928),埃托雷·施米茨的笔名,意大利犹太商人兼小说家。大器晚成,60岁后才写出成名之作《季诺的意识》(La Coscienza di Zeno)(又译《泽诺的告白》),被誉为20世纪最出色小说家之一。
【3】翁贝尔托·萨巴(1883—1957),生于的里雅斯特的意大利诗人。很早便开始写作诗歌,受到莱奥帕尔迪、微暗派和隐秘派的影响。诗作甚多,全部收入他的全集《歌集》(1961)。
【4】保罗·索鲁,美国旅行作家,著作甚丰,包括:《映象宫殿》,赢得1978年英国惠特布雷德文学奖;《蚊子海岸》,被《约克郡邮报》选为1981年年度小说,并改编成电影;《骑乘铁公鸡:搭火车横越中国》,赢得1988年汤玛士·库克旅行文学奖。
【5】朱塞佩·威尔第(1813—1901),19世纪意大利歌剧复兴时期最具代表性的歌剧作曲家。代表作有《弄臣》《游吟诗人》《茶花女》《阿依达》《唐·卡洛斯》《奥赛罗》和《法尔斯塔夫》等。
【6】戴克里先(245—312),罗马帝国皇帝,284年11月20日至305年5月1日期间在位,结束了罗马帝国的第三世纪危机(235—284),建立了四帝共治制,使其成为罗马帝国后期的主要政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