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里雅斯特,实在令人难以描摹。因为它并非知名的国际大都会:没有引人瞩目的地标性建筑,没有广为传唱的经典乐曲,也没有别具风味的珍馐佳馔,甚至也没出过什么家喻户晓的名人。这座意大利中型港口城市经历了漫长岁月的洗礼,见证过繁华与衰败,不仅文化归属模糊不清,历史归属也摇摆不定。它虽然位于亚得里亚海域,却并不具备多少意大利本土特征。据1999年的一项调查结果显示,约有70%的意大利人并不知道国境之内竟然还有这样一座城市。
然而,就是这样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对我却有种特别的吸引力。与友人谈话的间隙,我时常能感受到的里雅斯特的神秘召唤。根据《圣经》的说法,话语间隙的静谧预示着天使的翩然降临。《圣经》中的天使,是上帝派来拯救受难耶稣的使者,而我的天使,却引领着我无数次重回的里雅斯特。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作为一名年轻的战士,我第一次踏上这块土地,从此便与这里结下了不解之缘。我时时关注着它:关注它的历史,它的现状,甚至还有它的未来。何时能故地重游?50余年过去了,心底的这份夙愿不仅没有淡化,反倒愈加强烈。无数个谈话的瞬间,当隐形的信使翩然飞过,我心中总会浮现出的里雅斯特的山水风致,似乎又独自来到了亚得里亚海边,那情形和初来时别无二致。
明媚的阳光下,亚得里亚海是如此地蔚蓝而宁静,一座小巧的白色古堡偃卧于群山之中。拖船正在争抢着进入港口,蒸汽船咝咝地冒着蒸汽。远处隐约传来火车的轰隆声,仿佛还有乐队在演奏。我吹着普契尼【1】(Puccini)的曲子注视着这一切。在阳光照耀下,废弃已久的楼群昏昏欲睡,唯有那象征主义风格的锥形尖塔却清醒着;孤独的垂钓者正弯着脊背,凝视着水中的浮漂,而那钓竿却一动也不动。一丝风也没有,旗子无精打采的,电车也百无聊赖,这似乎就是的里雅斯特给我的最初印象。
回忆至此,本已莫名的怅惘,更那堪盛年不复,壮志难酬,心中不由得五味杂陈。虽有亲人朋友待你情深义重,但你仍然觉得心头的忧思无计可消除,这或许就是威尔士人所谓的乡愁吧。乡愁总是令人哀伤,然而,哀伤并不是的里雅斯特的基调。一直以来它似乎都在释放着神秘的力量,引导着我回溯沧桑的岁月,追寻逝去的繁华。这座神秘的海港,曾带给我如许的甜蜜与忧伤,不仅见证了我青春的消逝,更凝结了我一生的钟情。我把这种感觉称为的里雅斯特效应,它是如此的神奇,似乎在一瞬间就能带你穿越时空,来到无名之地。
其实,“无名之地”并非我的发明,1909年,维也纳剧作家赫尔曼·巴尔【2】(Hermann Bahr)来到这里,他描述当时的那种感觉,就仿佛跋涉于虚无之境。这座海港也委实如他所述具有极浓重的神秘色彩,常令人浮想联翩。没来过这里的人可能连它在哪儿都不清楚;来过这里的人,则满腹心事地离开,回忆中唯余不可名状的神秘;熟悉它的人则会觉得,它不仅仅是座城市,更代表着一种理想;而对于我们这些热衷于听故事的人来说,的里雅斯特就更独特了。这一切充分印证了奥地利作家罗伯特·穆齐尔【3】(Robert Musil)的那句名言:刨根问底比妄下断语好得多。
的里雅斯特的地理位置极偏僻,从地图上看仿佛从西欧大陆伸向巴尔干海域的一座半岛,和意大利仅有一条不到1英里宽的狭长土地相连,其他部分则全被斯拉夫国家包围着:市中心距斯洛文尼亚仅5英里,向北距克罗地亚10英里,距塞尔维亚、波黑和匈牙利也都只有不超过一天的车程。1806年,夏多布里昂【4】(Chateaubriand)来到这里,他说:“最后再呼吸一口文明的气息,就此踏上荒蛮之地。”
的里雅斯特,就像亚得里亚海上的一座孤岛。它位于的里雅斯特湾的最深处,后方高耸的阿尔卑斯山脉如同一道天然的屏障,将它与欧洲大陆隔裂开来,虽然那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高原,但是从的里雅斯特出发,无论去往何处都必须经过这片地质学家称之为喀斯特(Karst)的石灰岩地貌。对这一地貌,各种语言的叫法也不尽相同:意大利人称之为Carso;斯洛文尼亚人称之为Kras;克罗地亚人则叫它Krs。无论用哪种语言来表示,喀斯特都是指岩溶地貌,这种地貌经由水对可溶性岩石冲击溶蚀而形成,主要特征是植被稀少、多溶洞和地下径流。目前,植树造林已逐渐柔化了这片荒芜的土地;公路铁路的开通也使得交通状况有所改观。在此之前,这里一向土壤贫瘠、盗贼滋生、交通不便、人迹罕至。即使现在,我依然觉得这里应该还是无人区,在历史地图集上要用阴影或虚线标出来。
在历史的长河中,的里雅斯特确实曾是地图上的那片阴影,到后来它数度易主,归属感早已模糊不清,所以如果你去那里旅行,一本历史地图集就显得必不可少。最初的里雅斯特只是伊利里亚地区的一个小渔村,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着凯尔特渔民,他们靠邻里之间互相交换鱼、盐、橄榄油和葡萄酒为生。后来,这里沦为神圣罗马帝国的殖民地,改称Tergeste,神圣罗马帝国的殖民行为引起了威尼斯共和国的不满,威尼斯人时常发动突袭,并曾数度成为这片土地的新主人。公元14世纪末,的里雅斯特当局不得不请求维也纳哈布斯堡皇室的庇护。4个世纪后,和宿敌土耳其化干戈为玉帛的哈布斯堡皇室,成为称雄亚得里亚海的霸主,它的触角不断向海上延伸,于是的里雅斯特成为哈布斯堡王朝通向世界的入海口,并在哈布斯堡王朝的带领下跻身于国际化港口之列。
1719年,哈布斯堡王朝将的里雅斯特辟为自由港。为鼓励经济发展,出台了减税等诸多优惠政策。这座海港逐渐发展成为一座堪与威尼斯港媲美的大型深水港。本地贵族遗老的势力逐渐式微,掌控了经济命脉的商人成为这座海港真正的统治者,他们与哈布斯堡王朝的官僚阶层在权利分配上达成微妙的平衡,这种权利平衡与经济繁荣并未因拿破仑统治时期法国的三次短暂入侵而中断。大规模的公路和铁路建设,打通了喀斯特地区与北部内陆之间的联系。的里雅斯特的贸易伙伴遍及奥地利、匈牙利、波西米亚及诸多中欧国家和地区,经济达到了空前繁荣的程度。到20世纪末,它已经成为世界大型港口之一,连接欧亚大陆的枢纽,人们习惯称之为“通向苏伊士运河的第三入海口”;在苏伊士运河尚未正式开通之前,的里雅斯特的蒸汽船普利莫号,就已有幸成为通过该运河的第一艘商船,之后在1869年苏伊士运河竣工通航仪式上才有另外三艘商船亮相。
哈布斯堡王朝不仅促成了的里雅斯特的经济繁荣,也因的里雅斯特的繁荣而受益良多,商船源源不断地将货物从这里运往世界各地。然而好景不长。随着1919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结束,哈布斯堡王朝宣告解体,他们在亚得里亚海域的绝大部分疆土划归新兴的南斯拉夫王国,的里雅斯特港被并入新组建的意大利王国版图。可惜罗马的政治家们抱残守缺,认定的里雅斯特不过是“化外之地”,殊不知它早已是冠盖云集、民丰物阜。中央政府的长期冷落,导致的里雅斯特元气大伤,从此一蹶不振。这座海港处境尴尬,就像亚历山大·蒲伯【5】诗中的维斯塔贞女,或是埃塞俄比亚的长臂猿那样,“遗忘尘世,亦被尘世遗忘”。
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意大利战败,的里雅斯特再度为列强所觊觎。苏联暗中支持南斯拉夫获得的里雅斯特的统治权,这引起了西方列强的不安,他们担心的里雅斯特会成为共产主义通向地中海的前哨。于是随后的一段时期内的里雅斯特成为各国敌对势力争夺的焦点,一部分被英美占领,另一部分被南斯拉夫占领,期间还曾一度成为联合国荫庇下的中立的“自由区”,不过安理会始终无法消弭各方冲突,也未能选出大家均能接受的总督。在冷战的阴云下,“自由区”只坚持了一两年便宣告结束。1954年,的里雅斯特港口仅中心地带划归意大利,其他绝大部分周边领土仍归属南斯拉夫。
的里雅斯特从此成了意大利领土之外的一块飞地,直至半个多世纪后南联盟解体。然而哈布斯堡王朝时期的辉煌景象,却再也无法呈现。
抚今追昔,发觉的里雅斯特的命运总是如此地多舛。它似乎永远都处在天堂与地狱交界的灵薄狱(Limbo),永远都要承受无法预知的残缺。和这座城的缘分,贯穿了我的大半生。并且在冥冥之中,我依然坚信,在我有生之年的里雅斯特仍然会有意想不到的大事发生。
的里雅斯特的街道,像其他欧洲中等城市一样拥挤而喧嚣,不过在别的城市,即使街头车水马龙,我依然会感到失落,身边好友围绕,亦觉得孤独,唯有的里雅斯特能为我带来精神上的抚慰和皈依感。在我眼中,它不仅是弗留利——威尼斯·朱利亚大区兼的里雅斯特行省的首府,更是一方神秘而独特的领地。它是各民族聚居的天堂,拉丁人、斯拉夫人、条顿人在这里融合聚居;它更是三教九流的乐园,艺术家、离经叛道之士,甚至叛徒、流亡者都在这里睦邻而居。英国诗人勃朗宁【6】笔下的瓦伦(Waring)正是这样一个流亡者。身心疲惫的瓦伦,逃离了大都市伦敦,来到小城的里雅斯特。据说有人在海上的一艘小贩船上见过瓦伦,当时他正在向英国双桅船上的游客兜售烟酒。虽已阔别多年,的里雅斯特的山山水水却依然时常入梦,这座亦真亦幻的海港似乎早已融入了我的血脉,所以多年之后提笔写下这样一本关于的里雅斯特的游记(这也将是我的封笔之作【7】)。这本书注定充满了我的个人观感及内心自省,多少有些信马由缰的意味。
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8】在回忆的里雅斯特时,曾写道:“的里雅斯特,吞噬了我的肝脏。”这句话出自意大利习语,充满了一种苦涩的幽默。当然,也有可能一语双关地表达了“我的书充满着悲伤”(Triste était mon livre)的况味。的里雅斯特之于我,也正是如此地直达内心、超越现实、孤独忧郁、一往而情深。
注释:
【1】吉亚卡摩·普契尼(1858—1924),意大利歌剧作家。作品有《曼侬·列斯科》《蝴蝶夫人》《托斯卡》《艺术家的生涯》《西部女郎》等。
【2】赫尔曼·巴尔,生卒年月不详,奥地利剧作家兼文学评论家,维也纳现代派的奠基人。著有剧本《母亲》《明星》《维也纳妇人》《黄色的夜莺》等,以及长篇小说《升天》《一群暴徒》。主要论文集有《现代的批判》《反叛自然主义》等。
【3】罗伯特·穆齐尔(1880—1942),奥地利小说家,代表作是未能终稿的长篇《没有个性的人》(1930年出版第一卷,1932年第二卷)。
【4】夏多布里昂(1768—1848),法国早期浪漫主义的代表作家。著有小说《阿拉达》《勒内》《基督教真谛》,长篇自传《墓畔回忆录》等。
【5】亚历山大·蒲柏(1688—1744),18世纪英国诗人。文中提及的诗歌参见长诗《艾洛伊斯致亚伯拉德》。
【6】罗伯特·勃朗宁(1812—1889),维多利亚时期代表诗人之一。主要作品有《戏剧抒情诗》《剧中人物》《指环与书》等。诗作《瓦伦》选自《戏剧抒情诗》,瓦伦暗指其好友——后出任新西兰总理的阿尔弗雷德·多梅特。
【7】实际上简·莫里斯并未封笔,她随后发表了《世界:半个世纪的行走与书写》等作品。——编者
【8】詹姆斯·乔伊斯(1882—1941),爱尔兰作家和诗人,20世纪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代表作包括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长篇小说《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尤利西斯》以及《芬尼根守灵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