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欲将的里雅斯特赋予某种人格化特征只是徒劳,然而对于热爱这座城市并为之感到自豪的里雅斯特市民来说,它确实具有某种共通的特点。21世纪之初,的里雅斯特终又焕发了青春,就像刚服过伟哥一般,又开始重振昔日的雄风。不过,这一切,终究来得太晚了,在我有生之年恐怕是看不到了,也许有望在百年之后一一实现。
的里雅斯特有什么变化呢?也许是理查多·意利市长治理有方,激发了它发展外向型经济的抱负,使它不再郁郁寡欢地品咂自己的残缺;也许是崛起的新欧洲或全球化浪潮,为它提供了翻身的好机会。也许大家都已形成了一种普遍共识:像的里雅斯特这样的城市,兼具独特的地理位置和历史渊源,只需保持自己的本色,履行自己的本分,就可以繁荣昌盛,正如上文提到的垃圾筒上的涂鸦那样,让民族主义见鬼去吧!也许,这座古老的城市已得出了同样的结论。的里雅斯特人意识到走多样化发展道路是最明智的选择,他们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一味地执著于发展某一方面,必须多样发展。
不过,的里雅斯特仍保留了诸多历史功能。它仍然是大区首府,四家政府机构坐镇于此。奥匈帝国总督下台,换成了意大利地方长官,不过依然在总督府办公,代表意大利行使统治权。市长也依旧在原市政厅办公,管理着这座城市。的里雅斯特行省政府主席,全面主持弗留利——威尼斯·朱利亚大区的工作。他共有两处办公地点,一处在广场邮政总局附近,另一处则位于统一广场的的里雅斯特劳埃德公司办公楼内。
除了保险业重镇之外,的里雅斯特仍不失为一座优良海港。虽不再是世界上的最大港口,但仍位列地中海流域第五大港口。的里雅斯特劳埃德公司现已归属台湾业主,但是依然会有相当多的集装箱船只经的里雅斯特将货物运抵吉达、加尔各答、新加坡、香港,上海等地;统一广场上劳埃德公司那座雕刻着商业之神墨丘利和海神雕像的富丽堂皇的旧总部,已被现代化的摩天大楼取而代之,俯视着那座看上去像纸板搭起来一样不真实的造船厂总部大楼。现在,希腊来的渡船仍从贝尔萨格里码头通行,阿尔巴尼亚来的渡船从弗朗茨·约瑟夫开通的老港口通行,除此之外,大部分船只都通过穆贾湾进出。码头上停泊的不是大型邮轮就是巡洋舰。
的里雅斯特港仍保留着免税区(作为查理六世开辟的自由港的最后遗存),并且还恢复了许多欧洲内陆航线。在造船厂一两英里外,狭长的防波堤凸入大海,历史上人们曾在这片海岬卸下埃及的纺织品、大马士革的丝绸,现在的人们则常从油轮上抽取着中东的石油。过去货物都是走陆路(公路或铁路)运往中欧,现在油轮运输的原油则通过管道穿过阿尔卑斯山脉到达欧洲内陆,最终在奥地利、捷克共和国或巴伐利亚的炼油厂内提炼成汽油。
港口还保留了其他优良传统。码头的空气中,依然散发着特殊的香气,假使你像警犬那样循香而行,最终会走到七号码头,发现那里的咖啡馆,正散发着馥郁的香气。鼎盛时期的海港,街上处处都弥漫着咖啡的香气,每家咖啡馆里都囤积着大量的咖啡豆。迄今为止,这座香气馥郁的海港仍是欧洲咖啡贸易最大的港口和仓库。世界各地的咖啡运抵这里,或者发往欧洲,或者在意利市长的意利家族企业内进行加工后,再经海路送往世界各地。
面临多样化发展时,的里雅斯特人首选旅游业。乔伊斯对的里雅斯特倍加推崇,而对罗马则嗤之以鼻,因为他认为的里雅斯特虽然也是旅游城市,但是它还未彻底商业化,不像罗马那样凭借向世人展览先人遗体来谋生。这样看来,的里雅斯特反倒“因祸得福”了。这里既没有弥望的沙滩,也没有旖旎的风景,有限的自然资源决定了它永远也不会游客云集。背包客们宁可选择去威尼斯,或者达尔马提亚的海滨度假。不过,新世纪之初,为了迎接四海宾客,的里雅斯特也重新整修了街道,并开通了磁悬浮列车。每逢盛夏,户外活动接踵而至,层出不穷。2000年,为了迎接世界沙滩排球锦标赛,人们专门从外地运来了细沙,码头回荡着鲁比先生(Signor Lupi)的老歌和摇滚乐队的节拍。
在现已划归的里雅斯特行省的穆贾湾闲逛时,我偶然撞见这里正在召开旅游开发会议,于是问某位与会者他们计划如何开发这座小城,此君显得情绪激昂,“开发?穆贾湾难道还需要开发吗?它的旅游资源已经如此得天独厚,完全不需要开发,只需要人们去发现它的天然美就足够了。”他说得有些道理,穆贾湾确实风景优美——这里不仅有旖旎的帆影和安静的小街,还有宏伟的广场和优雅的山麓城堡。海港旁的润泽塔(Trattoria Risorta)餐厅,我曾两次偶遇穆贾市市长也在用餐。我猜想他不仅可以与商业伙伴热切地探讨合作,还可以顺道体察辖区内风土民情吧。
再有就是文化旅游的热潮了。的里雅斯特各大专院校及出版机构,十分敬业地记录着的里雅斯特的历史。以的里雅斯特为主题的书籍源源不断地付梓发行,密密匝匝摆满了书店的书架,也塞满了我的书房。这类书籍原来大多讲到温克尔曼,后来精明的当地出版商发现逝去的君主政体是个更好的卖点。对意大利的热情消退的人们开始挖掘哈布斯堡王朝的价值。主要景点观海城堡经人们大肆渲染,被附会以哈布斯堡王朝时代的离奇故事。马克西米利安几乎被吹捧成无所不能的上神——我曾看见过某位导游指着大教堂顶上的吊灯,故作神秘地对一众游客说道:“那是马克西米利安送的礼物。”的里雅斯特的饮食风格也深受奥匈帝国影响,从果仁奶油蛋糕、果馅奶酪卷,到用猪肉、猪肚、牛肉汤、香肠、布拉格火腿制成的午餐甜点。威尔第歌剧院的歌剧文化节已成为最具奥匈帝国遗绪的活动。人们不仅在唱国歌时肃然起立,欣赏《拉德茨基进行曲》时也会站起来。茜茜公主的雕像重新出现在火车站附近,巴尔干市场的纪念品摊位,继续出售印有圣父图像的明信片,有几家历史较久远的咖啡馆被评为老字号,哈布斯堡王朝时代的作家们,可能生前难以找到出版商出版他们的作品,孰料他们的作品在百年之后竟至汗牛充栋,使得这些作家也随之闻名遐迩。
“文章千古在,霸业一时荣”,逝去的奥匈帝国就这样在文人作家的笔墨中实现了永恒与不朽——不过这些作品一如当初的帝国般亦真亦幻,散发着淡淡的苦涩和遗憾。这座最具忠心的城市,同时孕育了三位最具才名的桂冠作家:伊塔洛·斯维沃,以讽刺的笔触记录了这座商业城市中的爱与恨;爱尔兰人詹姆斯·乔伊斯立足的里雅斯特描摹世界;1912年的某天,肆虐的波拉风令从布拉格来的莱内·马利亚·里尔克【1】(Rainer Maria Rilke)灵感迸发,写下了脍炙人口的《杜伊诺哀歌》。的里雅斯特的文化事业亦蓬勃发展,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报名参加的里雅斯特大学乔伊斯学院的活动,或到该校的乔伊斯实验室访问学习,还有更多人则手执地图或旅行指南,追随着乔伊斯、斯维沃、里尔克的足迹,寻访他们的生平以及他们作品中提到的地方——从一个景点到另一个景点,从公寓到别墅,从金钥匙妓院到北极星咖啡馆,从火车站外的长凳到海上客栈(里尔克曾经住过位于海滨的杜伊诺城堡)。
的里雅斯特还是一座举足轻重的科学重镇。据一本印刷精美的旅游手册记载,“过去的喀斯特高原是新的里雅斯特文学的发祥地,古老的原住民曾站在高原上眺望着大海浮想联翩;现在的喀斯特高原,则汇聚了的里雅斯特面向第三个新千年的高端技术。高原上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里,建成了大型科学园区,囊括了研究人类乳突淋瘤病毒和木素纤维降解过程的20余家高科技公司,这里,还有同步辐射国家实验室(ELETTRA),可提供具备超强穿透力的X光!这里,还有地球物理实验室,可监控地壳内部各种内在现象!总之,的里雅斯特的科研机构应有尽有——包括理论物理研究中心、神经系统科研中心、空间光学远景研究中心、高等物理研究学院等。
的里雅斯特科研机构的国际交流十分频繁。世界妇女科学组织,协会会长来自斯威士兰,副会长分别来自尼日利亚、古巴、埃及和印度。第三世界科学研究院,世界基因工程中心董事会,迄今已有20余个成员国,并拥有独立的实验动物房【2】(Animal House),位于贝尔萨格里码头的会议中心,时常接待来自世界各地的学术团体。乐观主义者认定这一切为的里雅斯特开拓出了巨大的发展空间。意利市长也在其著作中,将的里雅斯特比作一扇通向新欧洲的大门,同时暗示新的里雅斯特的成功经验值得欧盟借鉴。意利市长同时还指出,随着东、西欧一体化进程,耸立于东、西欧交界处的的里雅斯特必将再度成为欧洲大陆通向地中海的入海口。纵观这座具有国际化特点的城市,交通运输、金融、科技、旅游等各项事业将全面开花,多样发展,最终将建立起以和谐、统一、有序为特征的的里雅斯特体系。
不过,意利市长指出:这仍只是一个设想,是一个闪着光芒的宏愿。2001年,新世纪的第一个夏天,也是我在的里雅斯特度过的最后一个夏天,这里呈现出了一派新气象。我平生头一次感受到了城市的活力,甚至觉得它有些过度活跃了。巴科拉海滨的步行街上,古铜色皮肤的游客多了起来,他们一个挨一个地平躺在海边,坦胸露背地接受日光浴,海湾里摇桨的船夫和奥德斯码头上的钓叟,互相开着玩笑。
每天清晨沿着街道散步,总会发现新鲜景象。不是世界轮船锦标赛,就是国际钢笔博览会;不是但丁街(V ia Dante)在重新修路,就是雷沃尔泰拉男爵博物馆在重建。海滨每天都会新搭建起一排排售货亭,或临时舞台。入夜时分,缥缈的乐声弥漫了这座城市。这里有书市、古玩交易会、茜茜公主纪念展、留声机唱片展、老爷车展、舞蹈艺术节、中世纪艺术节、迪斯科舞会、跳蚤市场、海滨城市国际沙滩网球锦标赛,随时随地都能看到摇滚乐队在演奏。热闹的夏季过去,秋天降临,带来了人们无法抵御的波拉风,街道又重归沉闷阴郁。这时人们会迎来一年一度的巴科拉纳(Barcolanna)帆船赛,欧洲最大的帆船赛事,的里雅斯特最繁华的视觉盛宴。似乎没看到这场比赛,秋季就不算过去。备赛时的的里雅斯特洋溢着浓厚的海洋风情,各家店铺的商品均按照海事主题进行陈列,各大宾馆里住满了帆船手。海边搭起了林立的售货亭,出售各种航海配件和比赛用具。歌剧院门前,烘焙协会摆起了展示柜,面包师们明厨作业烘烤着面包,免费发放给路人。当年,共计有1800余艘帆船集结于的里雅斯特海滨参加这场角逐。
那一年,的里雅斯特的冷风也似乎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刚入十月便开始肆虐。大风裹挟着树枝,海水变得阴沉,大雨如瓢泼般倾泻,海面上也激荡着无数漩涡。每年当帆船集结待发时,观海城堡外的海滨便被各种帆船、充气船和救生船点缀得生气勃发,巨大的白色巡逻艇停泊在贝尔萨格里码头整装待发,直升机在奥德斯码头上空盘旋,扬声器里发出的声响在海滨此起彼伏。参赛选手一整日都在海上拼搏奋战,无数面旗帜和垂饰在暴风雨中发出呜呜的声响。场景格外欢腾。海面上,无数艘各类帆船疯狂地你追我赶,不惧狂风,在渐浓的暮色中更加欢畅地角逐。
这种现象,或许预示的里雅斯特的新生活力,或许只是昔日好时光浮光掠影式的重现。我就这样驻足观望着,又感觉到的里雅斯特效应的发作,我就像害了偏头痛一样,眼前突然模糊起来:繁华景象刹那间了无踪迹,唯余凄清的海湾,孤独的城堡,还有那个总也等不到鱼儿上钩的钓叟。
注释:
【1】莱内·马利亚·里尔克(1875—1926),出生于布拉格,德语诗人,著有诗集《杜伊诺哀歌》《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书信集《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和小说《马尔特劳利兹·布里格随笔》等。
【2】实验动物房,用于动物饲养和繁育,具有特定的环境要求和实验手段,能保证动物的品质和实验研究的准确可靠性的建筑物。根据对微生物控制的程度,可分为开放系统、屏障系统、隔离系统3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