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的里雅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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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前路茫茫

无论风云怎样变幻,都无法改变这样一个基本事实:的里雅斯特纯粹是为了陆上帝国提供大型海港而建的。海港功能消失之后,的里雅斯特一直在努力寻找另外的发展途径,但据我多年来的观察,这种努力似乎并未取得良好效果。

当一座繁华都市,迷失了发展的方向,就像一位退休赋闲在家的老专家,独自在庭院内徘徊,想要找点事儿来干干。他一会儿读上几页书,一会儿看一段儿电视,一会儿又去做点园艺,最后他觉得还是应该读读《午夜之子》 【1】,要么听听贝多芬晚年创作的交响乐,或者换个口味,尝试听一听摇滚乐。他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并且在这样的岗位上倾注了毕生的心血,然而如今那个可以让他尽情施展才华的舞台早已不复存在。远离尘世,亦被尘世所遗忘。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令他迷惑。他有时觉得自己已垂垂老矣,行将就木,所以尽量不去看报纸上的讣告……

城市无法预见自身的没落。如果不是爆发战争或其他突如其来的大灾难,城市也绝少会骤然衰落。正如开罗,虽然不再是哈里发的开罗,却仍然是个重要的大都会,还有维也纳之于奥匈帝国,伦敦之于英属印度,莫不如此。不过,这些城市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综合性,兼具经济、政治、艺术和文化等多种功能。正如那位退休的老专家一样,最易随时间流逝而退出历史舞台的城市往往是那些功能单一的城市。的里雅斯特正是这样的城市:它位于亚得里亚海岸,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是天然的贸易通道,中欧贸易的入海口。我曾有过一张阿尔卑斯山脉的航拍图,这张图片以巴伐利亚的某地为拍摄点,高高的雪峰、幽深的山谷,大半个欧洲的平原、公路、铁路、河流似乎都指向图片下方的的里雅斯特城。而的里雅斯特除了作为港口,似乎很难改作他用。无法发挥其天然优势,它的黄金时代已然过去。这种感觉,并不像外科医生无端遭医院解雇的那种愤怒,而是因一个世纪的冷落而导致的怅惘。

的里雅斯特虽历史悠久,但辉煌不再。民族统一主义者和法西斯主义者一直为谁成就了的里雅斯特争论不休,事实上,的里雅斯特的缔造者并非罗马帝国,而是哈布斯堡王朝时期的商业企业和国际代理商。长期信奉基督教的意大利如其他欧洲城市一样具有一种神秘高贵的气质。但的里雅斯特缺乏这样的气质。虽然它同样钟灵毓秀,历史悠久,但它不如比利时的安特卫普港或拉脱维亚的里加港那样,有着令人心潮澎湃的城堡和高耸入云的尖塔。乔伊斯认为的里雅斯特是一座缺乏共同信仰的城市,我倒觉得的里雅斯特信仰的是普世主义。它的创建者,在积极吸引各国移民的同时,鼓励各国移民保持宗教多样化。作为多国移民的汇聚之地,的里雅斯特的教堂林立,且并非基督教教堂一枝独秀,而是多种教派并存,罗马天主教、希腊东正教、塞尔维亚东正教、英国国教、卫理公会派、亚美尼亚天主教、韦尔多教派,均在此设有教堂。

的里雅斯特有些教堂建筑异常宏伟,比如:位于大运河源头的天主教会的圣安东尼陶马图戈教堂;圣安东尼教堂旁边的塞尔维亚东正教的有着巨大穹顶的圣斯皮里迪奥内教堂;位于海滨的双塔结构的希腊东正教的圣尼科洛教堂;以及位于山腰平台处俯瞰着市中心的耶稣会教堂圣母大殿。

但更多的宗教圣地则比较隐蔽,比如位于圣朱斯托山腰的本笃会修道院,自14世纪以来就一直对外开放,但外观看上去并不像修道院;圣西尔韦尔斯特教堂,修建于12世纪,供韦尔多教派礼神,其建筑玲珑别致,悄然栖身于圣母大殿之下;福音信义会教堂,新哥特风格的尖塔掩映于银行和办公楼群之间,仿佛隐于闹市的修士一般;以经典的山形墙结构著称的英国国教教堂则藏身于住宅区内,平时多用作音乐厅;福音卫理公会教堂的地址,听起来异常显赫:天梯街1号,实际上却掩映在公墓旁的花园中;亚美尼亚麦基塔尔会的教堂塔影则隐蔽在小巷之中,该教堂使用德语完成各种宗教仪式,树木葱茏的教堂,引得野猫时时眷顾;山顶的圣朱斯托大教堂,由三座古老的教堂连拱而成,在附近林立的城堡间显得尤为内敛。

没有教堂傲然地屹立于的里雅斯特市中心,也没有赤足的忏悔者或高举着圣像的善男信女列队从的里雅斯特街头走过。我走遍全城,发现唯一显灵的神像可能就是那尊鲜花圣母玛利亚雕像了,她原本竖立在某饭店的花园外,因某次球赛而遭到蓄意破坏,染上了真正的血迹。这尊雕像后落入十三家族之手,供奉在老城脚下的私人礼拜堂中庭。当人们拆毁私人礼拜堂,重建其他建筑时,又为它预留了一块地方。现在的她,安然栖身于政府办公楼区一处了无趣味的角落里,虽再也无须担忧枪林弹雨的扫射,一年四季享受着鲜花与香烛的供奉,但是却鲜有人来朝觐。某日,我曾在这尊雕像旁驻足良久,看街头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却没有一个在经过时手划十字,或稍停片刻默默地祷告。他们大多数看上去也不像虔诚的教徒。1913年,市中心海滨修建了新鱼市(现已辟为海洋馆),鱼市建筑顶上建了别具匠心的钟楼型水塔,的里雅斯特人立刻用方言众口相传称之为“鱼市的圣玛利亚”。

当然,的里雅斯特有许多能够代表其精神特质的地方。其一,当属圣多利戈教区办公室,尤其是温文尔雅的牧师在壁橱中翻找用格拉哥里字母记录的教堂志的时候(尽管圣多利戈实际上从未存在过,它只是斯洛文尼亚语“坑洞”(pothole)的变体);其二,则是温克尔曼珍宝花园(Lapi-dary Garden)了,尤其是当教堂的管风琴声,从2000年悠长历史浸淫的纪念堂徐徐传来时。其三,当属圣乔万尼教堂旁的泉眼,该泉眼位于13世纪建成的供奉着乔万尼(Giovanni)和贝拉基(Pelagio)的小教堂旁边,是罗马筑水道引泉入市的源头,它像圣泉一样仍保持着宗教的神秘。在绿树掩映下,拾级而上抵达最高一级台阶,这时虽置身闹市,你却依然感受到久违的宁静。

的里雅斯特城还出过两位圣人,他们的圣迹也为这座城市注入了无形的魅力。圣朱斯托大教堂内供奉的圣朱斯托(San Giusto),生于罗马时代,因信仰而殒命,最后被脖子上系了铅块溺毙于的里雅斯特海湾。在的里雅斯特的神话传说中,这铅块演化为巨石——毕竟的里雅斯特是座石头城——后来巨石又被描述为瓜形巨石。另一圣徒是圣塞尔焦(San Sergio),他是一名在的里雅斯特服役期间皈依了基督教的罗马帝国战士。大教堂门外一侧的石头上是圣塞尔焦的雕像,依稀可以断定这雕像是在某位罗马女士的墓碑头像上增加了光环改雕而成。正是在朱斯托溺毙海中的同一年,塞尔焦在遥远的叙利亚被杀害,据说他手中的三叉铁戟在临刑之际突然铮铮然飞上苍穹,最后落在了的里雅斯特大教堂外的广场上。作为这座海港的标志物,塞尔焦的三叉戟和朱斯托的瓜状巨石的雕像随处可见,连大教堂外的柱子上都雕刻着这样的浮雕。

那把三叉戟现今仍保存完好,至少信徒们相信这仍是原来的那支。1421年,置于大教堂塔顶上的三叉戟,被一场闪电击落,现收藏于大教堂的珍宝馆内,被供奉在祭坛后的壁龛内。周围有圣骨匣和圣像围绕着它,下方有琳琅满目的珍宝辉映着它,这支三叉戟似乎也显得熠熠生辉。学者们认为,这支戟一点不像古罗马时期的制品,反而很可能是中世纪时萨拉逊人的武器,现在看来,除了历经千年而不生锈之外,它也没有其他什么神奇之处了。每年的圣人斋日,人们会抬着它游行,披法衣的牧师和唱诗班都会出现在仪式上。我就曾偶然撞见过一次这样的仪式,当时我正在圣朱斯托山上帮忙录制电视节目。一队由牧师和唱诗班组成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经过灰暗的教堂,华美的香炉冒出缭绕的轻烟,身着金色外衣的牧师庄严肃穆地前行,他们低沉的吟诵声在穹顶间回响,柔软光滑的垫子上,放置的正是数世纪前从天而降的那支神奇的三叉戟。此刻,我终于感受到了为这座城市注入精神韧性的那种先验的神秘感。不过很可惜,这种感觉只是昙花一现。过后当我再次经过大教堂时,又看到了那支三叉戟。它被重新放回了壁龛内,远没有仪式上所见的那样神奇。

的里雅斯特还有个胜迹值得一看,虽然我未曾亲去,但只听听描述就觉得异常神圣。观海城堡不远处,的里雅斯特海湾的深海海底,有一尊真人大小的圣朱斯托雕像。据说这尊雕像为站像,他坚定地站着,手持的不是常见的瓜型石块,而是殉难时的铅块。鱼儿在他周围游弋,不时还会有虔诚的深水潜泳者前来瞻礼。

后基督教时代的的里雅斯特,似乎已经失去了信仰。在斯大林统治时期,东欧的人们凭借信仰的力量熬过微茫的暗夜。那时无论布拉格,还是贝尔格莱德,到处都黯然失色,商店里也空无一物。极权主义的柩衣,就像一条沉重的斗篷,将人们的生活遮蔽得密密实实,但仍有人由衷地相信制度的公平性,信徒们的眼中依然闪烁着光芒。的里雅斯特则从未经历过这种意识形态的洗礼。对它而言,接受奥匈帝国的统治,也只不过是个发展商业的借口;这里的领土收复主义也未能超越民族主义的范畴。曾经甚嚣尘上的法西斯主义,对他们而言也远非信仰,只不过是一种风潮而已,就像大家现在热衷于自然疗法、瑜伽课程、芳香按摩和仪式催眠舞一样。

从一开始,为的里雅斯特带来声望、荣誉、成就感的就是金钱——通过辛勤劳动而积累的财富。的里雅斯特一贯秉承的理念就是取之有道的物质主义。1786年,有人曾问起总督大人,“舞台伦理剧中,阁下认为哪种道德败坏最招人痛恨?”出人意料的是,总督的答案不是欺骗、放荡或背信弃义,而是懒散。无怪乎曾有法国作家在1807年写道:“的里雅斯特就是欧洲的费城,它的先驱者们在商业之神墨丘利的手杖和海神尼普顿的三叉戟庇护下,以钢铁般的意志兢兢业业地奋斗着。”直到今天,商业之神墨丘利、海神尼普顿和其他掌管发展、贸易、工业和财富的诸神祇仍是的里雅斯特的守护神,这些代表着财富与勤奋的神祗的雕饰随处可见,将街道装点得甚为肃穆壮观。的里雅斯特劳埃德邮轮公司古老的办公室楼顶上就屹立着掌管安全、劳动和航海的诸神。亚得里亚保险业联盟(Riunione Adriatic di Sicurta)总部大厅内有组雕塑:一位戴头盔的英雄牵着两只戴镣铐的张牙舞爪的雄狮和一只雌狮。在我看来,这位英雄也许代表着安全或审计吧,这尊雕像的寓意正如统一广场上的四洲喷泉一样:全世界的财富正如喷涌的水流,源源不断地注入的里雅斯特,喷泉四周的雕像则象征着四大洲的人们将物产运抵的里雅斯特,促进它的繁荣。

的里雅斯特在鼎盛时期确实曾经如此。1874年,儒勒·凡尔纳【2】(Jules Verne)称的里雅斯特为“一座巨大的商场,一个庞大的交易中心”。帝国竭尽全力促进贸易发展,为了方便四大洲的货物进出欧洲,的里雅斯特修建了四条铁路线:其中一条线路经卢布尔雅那终到格拉茨和维也纳;一条经乌迪尔至萨尔茨堡,然后再到慕尼黑;第三条经过戈里齐亚到布拉格;第四条则一路向南直达普拉。现在走进中央车站,就像走进了铁路博物馆:墙壁上布满了华丽高雅的壁画,室内陈列着大批老照片、列车时刻表、电报机、火车模型、信号图、铁路制服等藏品,露天的铁轨上,五六辆古老的机车,在风吹雨淋中生出斑驳的锈迹来。

四通八达的铁路系统和优惠的关税政策保证了的里雅斯特的商业竞争力。对于这座海港而言,最大的威胁来自欧洲大陆的北海港、汉堡、不来梅、鹿特丹和阿姆斯特丹,因为这些海港和的里雅斯特距欧洲内陆市场的距离相等。为了争抢生意,德国铁路方面有时甚至削减发往汉堡港的运费,但的里雅斯特的优势在于,它可以一次性收取包括了陆上运费、港口费用、海运费在内的联合运费。通过的里雅斯特发货的出口商,只需一次交清费用,就可将货物从慕尼黑运达上海港,的里雅斯特就这样成了欧洲与东方贸易的重要交汇点,尤其在苏伊士运河停运之后。当时英国有发往印度的快件,也会遣信使携带信件乘火车跨越欧洲大陆来到的里雅斯特,然后将信件交由亚得里亚劳埃德公司打包发往东方。

从我手头的那幅阿尔卑斯山脉航拍图上,可以明显地看出,码头自古以来就是的里雅斯特城的重中之重。群山俯瞰之下,的里雅斯特城俨然一座围绕码头和水手运转的城市。玛丽亚·特雷莎曾亲自创建了一所海员学校,交由耶稣会士管理。这所学校到今天依然存在,就在市立图书馆的对面。当时,所有的欧洲国家都来争夺东方市场,奥地利的东印度公司也在的里雅斯特建立了基地,并在距火车站现址不远的的里雅斯特造船厂内修船造舰。

如果你驾车穿过穆贾湾附近的工业区,可以发现沿途林立的码头、仓库和密布的高架公路网。在这样纷乱的背景下,你会看到一座城堡状的建筑伫立其间,这座城堡看上去像纸板搭起来的一样不真实。城堡两侧有对腾跃而起的雄狮。这座城堡就是奥地利劳埃德公司的军火库——的里雅斯特造船厂的总部大楼。的里雅斯特的造船史长达一个世纪之久,许多蜚声世界的舰艇大多诞生于此。联合力量号(Viribus Unitis)以及另外两艘承载着奥匈帝国海上强国梦的大型无敌舰艇都是从这里驶向浩淼的大海。在圣马可的造船厂里,墨索里尼放置了罗马号战舰的第一块龙骨,可是历史和他开了个玩笑,这艘战舰最后成了法西斯政府定制的唯一的一艘战舰,也是意大利海军最后一艘战舰。

颇值得纪念的还有,两次世界大战期间的里雅斯特制造的客运邮轮康特迪萨沃亚号(Conte di Savoia)(排水量为4.85万吨)以及它的姊妹舰雷克斯号(Rez),这两艘舰艇确立了20世纪30年代意大利在大西洋上的霸主地位。我的童年就是伴随着这两艘邮轮度过的,我时常凝视着舰艇杂志上它们的图片,惊异于它们优美的流线,想像着它们在海上航行时的优雅姿态,船首激荡出海浪的白沫,两扇烟窗飘出缕缕轻烟,即使在桑迪胡克【3】(Sandy Hook)也能以28海里/小时的速度航行。那些船的名字和它们经由的地方总能令我幼小的心灵产生无穷幻想,现在仍令我兴奋不已。我过去总有种错觉,认为望远镜中看到的布里斯托尔海峡对面的那些船只,既不是加的夫港的运煤船,也不是开往阿芬默斯(Avonmouth)的香蕉船,而是雷克斯号或者康特迪萨沃亚号。

这些知名的舰船,早已和的里雅斯特昔日的辉煌一同湮没于历史的尘埃中,它们的结局都相当悲惨。联合力量号在普拉被可鄙地沉入了海底——说它可鄙,是因为当时的奥匈帝国海军战败投降,早已将联合力量号移交给了新南斯拉夫王国,但是它还是被击沉了;1943年罗马号被德军滑翔炸弹击中沉没,其时意大利已与西方盟军签署了停火协议,这艘船正行驶在向英军投降的途中。这两艘雄伟的战舰,他们存于世时我不吝赞美,他们的覆没令我哀叹。渴慕多年之后,在威尼斯的浅水湾中,我终于见到康特迪萨沃亚号,它早已经锈迹斑驳。当我第一次站在的里雅斯特,眺望伊斯特里亚时,望见了海滨停泊着的雷克斯号,遍体鳞伤,就像一头行将腐烂的鲸鱼。

鼎盛时期的的里雅斯特,早已展露出了某种脆弱的迹象,这座城市功能太单一,预言家早已预见了它终将毁灭的命运,不过它还是勉力支撑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一战爆发初期,世界各地的商船主还把的里雅斯特作为货运中转站的首选,这时的宣传海报上,还经常可以看见劳埃德公司的蒸汽船正沐浴在舢板环绕的异国海港的阳光下,打着各式遮阳伞的游客正离船上岸。奥匈帝国的覆灭,宣告了这座城市失去了海港功能。建筑宏伟的老字号银行里再也没有资金流动,大战爆发初期全部储蓄被转移到了维也纳。米兰《晚邮报》将1919年的的里雅斯特比作一位丢失了保险柜的百万富翁,穷困潦倒、悒悒寡欢。

划归意大利后的的里雅斯特并未发挥出原有优势,反而有“英雄迟暮”之感。因为意大利已拥有诸如威尼斯、那不勒斯、热那亚等成熟港口。受此影响,的里雅斯特与中欧的贸易急遽削减。1920年,著名的捷克斯洛伐克军团【4】乘船从俄国返回的里雅斯特,这似乎是的里雅斯特最后一次行使海港功能,正如烟花熄灭之前释放出最绚烂的华彩,这群原奥匈帝国的战俘,像货物一样拥挤在火车车厢内,来到了行将分崩离析的帝国腹地,在这里他们受到了爱国英雄般的热烈欢迎。

唯有客运使得的里雅斯特港免于蒙羞,从统一广场附近的码头出发,邮轮的足迹遍及世界各地。科苏里奇公司两艘排水量为2.4万吨的武尔卡尼亚号(Vucania)和萨图尼亚号(Saturnia),一直未中断其大西洋航运服务,劳埃德公司的船只也排满了日程。乘客大多数都是移民,这些移民中又以犹太人居多。成千上万的绝望的中欧犹太移民取道的里雅斯特,前往美利坚合众国;也有成千上万的犹太人离开俄国和波兰的犹太小镇,前往巴勒斯坦,去寻找新的锡安山。宣传海报的主角也由在东方晒日光浴的游客换成了基布兹【5】里敞开领子劳作的年轻犹太人,海报上的希伯来语广告词也极具煽动性,吸引大量的犹太人前往巴勒斯坦。在的里雅斯特,许多有一定船龄的船只都曾运送过犹太人,就像后来由巴勒斯坦向外转运犹太人的船只一样:只不过后者满载的都是出埃及路上绝望的灵魂,而前者所运载的却是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移民。劳埃德公司也从这笔买卖中获得了可观的利润,他们就以这样的方式直接参与和支持着犹太人的复国运动,直到法西斯政府警告该公司“严禁过多掺和犹太人的事情”。毫无疑问,阿道夫·希特勒显然支持赶走德国国内的犹太人,因为他曾昭告天下,欢迎世界任何国家接收德裔犹太人,即使他们乘坐着豪华邮轮离开也无妨。

正如未来主义者希望以烟火和毁灭的力量来重塑城市一样,法西斯主义者想要将的里雅斯特打造成为展现意大利现代化的样板城市,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算是这座海港获得救赎的途径之一吧。一方面,法西斯主义者希望将这里改造成飞行中心,其实的里雅斯特和航空有很深的渊源。早在一战期间,这里就是空军基地,曾有多架飞机在此设计和制造。1926年,当地一家公司开始运营从威尼斯到普拉的定期水上飞机,这家公司的总部最初就是一个简陋的小屋,就位于的里雅斯特海滨。到20世纪30年代,在靠近海滩和宾馆的地方,建成了颇具规模的航空站。航空站遗址至今仍在,不过已改作他用(港口船长办公室兼海岸警卫队基地,有时还会举办音乐会),这里仍然保留着固有的时代特征和意识形态的痕迹。根据我手头的一本1934年现代派作品图集推想,当时的里雅斯特海滨,绝对符合法西斯意愿,码头的桥墩旁停泊了各式各样的货船,一艘三烟囱型驱逐舰正泊在奥德斯码头;武尔卡尼亚号或是萨图尼亚号庄严地停在码头,还有那即将飞抵终点的黑色的水上飞机,在空中扯出丝丝缕缕的轻烟。

墨索里尼政府也曾设想将的里雅斯特再度改造为再度辉煌的皇家港口。他们期待有那么一天,意大利卷土重来,重新施展其雄霸海外的抱负。1935年,意大利入侵并企图占领埃塞俄比亚,计划将埃塞俄比亚与意大利原有殖民地厄立特里亚、索马里兰(索马里的旧称)合并,从而在东非重建一个伟大的新帝国。这样,有“通向苏伊士运河的第三入海口”之称的的里雅斯特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了。公共事业部对外宣布的里雅斯特已被领袖选定,为帝国发展效力,港务专员也指出的里雅斯特将成为帝国基业的发源地,在这里意大利将“开辟民族扩张史、世界殖民史的新纪元”。当时的里雅斯特港流通的主要物资除了坦克,就是机枪、飞机,戴着太阳帽的新意大利人乘舰船从的里雅斯特出发前往非洲,去实现意大利殖民帝国的梦想,港务局专员称这些意大利人为“黑非洲武装移民”。

后来,英国在缴获了意大利人运往非洲的来复枪后,几经周折运回英国国内,成为当时我所在学校的军官训练营的训练武器。我觉得这些来复枪并不像来复枪,反倒更像步枪。并且,我还可以非常有把握地说,1938年,墨索里尼视察的里雅斯特时,有些来复枪还曾被用以鸣放礼炮。意大利随后还发动了侵略阿尔及利亚的战争,但帝国的命运已成定数。从法西斯政权纪年【6】16年开始,到法西斯政权纪年24年结束,短短的8年间气数耗尽。随着意大利帝国的灭亡,墨索里尼被吊死在灯柱上,的里雅斯特再度陷入迷茫之中。如今的的里雅斯特海滨能够勾起人们对那段岁月回忆的,恐怕就只有那座从无船只入港的码头,从无飞机降落的机场,以及海滨的萨图尼亚帆船俱乐部和武尔卡尼亚餐厅(Ristorante Vulcania)了。

纳粹德国尚未发掘出的里雅斯特的用途,短命的帝国就夭折了,的里雅斯特成了他们最后占领的一块土地。1943年,意大利投降,纳粹德国强占了昔日盟国的土地,宣布的里雅斯特成为德意志帝国不可分割的领土。他们幻想的里雅斯特就像坚固的壁垒,可以保护他们免受东方斯拉夫人的威胁,当地《德国亚得里亚报》预测欧洲观念将为的里雅斯特注入新活力,有助于它实现伟大复兴,但是德国人很快就发觉:除了能用来从伊斯特里亚半岛运煤炭和矾土以外,这个港口一无是处。后来在英美占领时期,的里雅斯特也没有什么建树。英国人将的里雅斯特当做跨大洲的中转港口,通过这里将军队运送到中东的英属殖民地。总而言之,无论是英国人还是美国人,似乎都只关注的里雅斯特的归属权,而从不深究它到底能派上什么用场。

的里雅斯特地位虽然在战后得到了解决,然而除了20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的冷战期间,暂时恢复了它的早期功能之外,它的发展一直步履维艰。东欧和西欧分裂为两大阵营,南斯拉夫联盟在东、西方之间保持了微妙的中立立场,因此南斯拉夫就成了一条缓冲带、穿越铁幕的一条捷径。从南斯拉夫出来的企业家很容易就到了人类物质文明的东部边陲——的里雅斯特。

的里雅斯特因此再度成为商业中心。多年以来,它一直都是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保加利亚、罗马尼亚、南斯拉夫等经济落后国家的黑市。牛仔裤在这里十分紧俏。每当邻邦需求急遽增加,的里雅斯特蓬特罗索市场(Ponterosso)的摊位上就会堆积着大量来源不明的用于加工牛仔服的斜粗纹棉布(我注意到那里的裤子标签上写道:螺纹牛仔、耐磨耐穿)。其他赚钱的买卖如炒汇、邮票、电器、黄金、倒卖、走私和黑市交易更是如火如荼。距蓬特罗索市场不远,有家5层楼的珠宝店,这便是在中欧黄金投资圈里鼎鼎大名的达尔维尔(Darxil)珠宝店。璀璨的珠宝吸引了众多投资客,他们时而悄声低语着,徘徊着,时而目光炯炯地穿过眼镜,端详着首饰盒里的某件首饰,时而将几块手表掖进皮包里,时而不动声色地看着售货员在精密秤上称量黄金项链的分量。

在东欧市场经济再度出现之前的一段时期内,这种半秘密性质的巴尔干市场交易近乎合法化,交易地点也迁到火车站对面诺拉等待乔伊斯的那座花园内。成千上万的匈牙利人、罗马尼亚人、保加利亚人、南斯拉夫人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来此购物,在我看来,那时的人们,衣衫褴褛,肩背着购物袋,脸上也没什么精气神儿,一抢购起来却十分疯狂,他们要买的也大多不是什么大件,而是些诸如烹饪用具、带兜帽的夹克、鞋子、箱子、玩具、家用电器开关之类的小东西。市场空气中散发着流浪的气息,各种陶器也多以流浪为题材。某天上午,我看到一位“虎背熊腰”的家庭主妇正在翻检着一堆运动装备,这样的情景,令我忍俊不禁。只见该运动装备的宣传手册写道,“专为同道中人设计”,“发挥冒险本能,行走都市丛林。”这句口号令我不知所云,我问她什么意思,她也答不出来,也许她只会讲鲁赛尼亚语吧。

傍晚,人们购物后满载而归,肮脏的公共汽车上顿时挤得水泄不通,货物之间的缝隙,橱柜、碗橱里都塞满了东西,行李架上堆满了包裹,车座下塞满了盒子,背包摞满了通道,孩子手里举着嘟嘟作响的玩具,大人们抽着香烟放松地向车窗外张望,心满意足却又十分疲惫。我曾经偶遇一位匈牙利老人,等车之际,他认真地填写着一张明信片,我问他的的里雅斯特之旅如何,他说真是一次奇妙的怀旧体验——回到的里雅斯特,总能令人想起过去的时光,至少它留在了民间的记忆中。我这样想着,颠簸的公车上已响起了齐特琴【7】的声音,一个身着绣花裙的农家小女孩也开始翩翩起舞。

的里雅斯特的这个阶段很快就成了历史。不久之后,人们在索非亚、布加勒斯特、布拉迪斯拉发等城市都可以买到电水壶、T恤、电脑游戏软件了。作为商业中心的的里雅斯特再度退出历史舞台。巴尔干集市不复存在,火车站对面的花园也已改建,简陋的露天市场销声匿迹,市场都加盖了屋顶。20世纪下半叶,的里雅斯特一直无法施展拳脚。在政权更迭、王朝交替、各种意识形态和环境制约下,他就像一位退休老专家,闲了下来后,总想找点事儿干干。种种蘑菇,或者玩玩股票,然而他最终发现:地下室温度太高,生不出蘑菇,道琼斯指数也正一路狂跌。

注释:

【1】《午夜之子》,萨尔曼·拉什迪于1980年出版的小说。该书于1981年荣膺英语小说界的最高荣誉布克奖,并于1993年再度被评选为布克奖25年来最重要的小说(Booker of Bookers)。

【2】儒勒·凡尔纳(1828—1905),19世纪法国作家,被誉为“科学幻想小说的鼻祖”。代表作为三部曲《格兰特船长的儿女》《海底两万里》《神秘岛》。主要作品还有《气球上的五星期》《地心游记》《机器岛》《漂逝的半岛》《八十天环游地球》等20多部长篇科幻历险小说。

【3】桑迪胡克,位于美国新泽西州北部的一座狭长半岛,构成纽约港的天然屏障,对驶入纽约港的海船构成极大威胁。

【4】苏俄国内战争和外国武装干涉期间,协约国于1917年4—6月在俄国组建的一支反革命武装叛乱外籍军团。该军团成员由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被俄国俘虏的原奥匈帝国军队的战俘以及侨居俄国的捷克斯洛伐克人组成。

【5】基布兹,以色列集体农场。

【6】法西斯政权纪年,1922年10月墨索里尼取得意大利政权后所采用的纪年方式,公元纪年=法西斯政权纪年+1922。

【7】齐特琴,拨奏弦鸣乐器,流行于奥地利和德国巴伐利亚的民间拨弦乐器。按照欧洲乐器分类法,常以齐特为类名,将哈普西科德、扬琴、维纳、古琴、筝等相近弦乐器均归为此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