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里雅斯特在21世纪初呈现的新气象,其实与本书主旨无关,把这样一段内容放在这里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但我根本无法割舍这些文字,因为我热爱这座古老的城市,时时为它祝福,看着它从沉睡中苏醒,就如同我自己又焕发了青春。长久以来,我一直关注着这座海港的用途和发展。在我看来,的里雅斯特的未来,一定不会仅仅局限于经济、旅游、科技或是航运——它必将超越这些方面,创造出更为美好的前景。正像某些法国城市自我宣传时,打出教堂、石窟、龙虾等特色招牌,的里雅斯特完全可以效法他们,只需在公路边竖起巨大的广告牌,上书“非常的里雅斯特”几个大字足矣。在我心中,的里雅斯特是座具有独特气质的城市,它只要做自己就足够了。
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在的里雅斯特构成了“三个世界”之外的“第四世界”(Fourth W orld)——流浪者的散居之地。这些第四世界的主人,肤色各不相同,宗教信仰也五花八门,他们中有基督徒、印度教徒、穆斯林、犹太教徒、其他宗教教徒,甚至还有无神论者,这些人超越了年龄、性别、贫富的界限。他们之中既有浴血沙场的战士,也有高举反战大旗的和平主义者,还有热血沸腾的爱国志士,但绝对没有一个狭隘的沙文主义者。他们虽然具有不同的民族背景,却拥有相同的幽默感和价值观。走在的里雅斯特人群中,你永远不用担心遭到嘲笑或忌恨,因为没人介意你的种族、信仰、性别、国籍……的里雅斯特人天生爱笑,且常怀感恩之心。他们虽宅心仁厚,却从不随波逐流,被政治正确牵着鼻子走。他们是生活在自己社区里的流浪者,因为无论走到哪里他们都是少数派,但是就是这些少数派,却构建起了一个庞大的国度,那就是无名之地。我相信,如果世界上真有这样的无名之地,的里雅斯特必定是当之无愧的首府。
在这里,我最深刻的体会便是它的高度文明——那种经过长期的反复和挫折之后积淀下来的文明。我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致力于游记写作,曾经去过许多城市,蓦然回首,还是觉得凭借特殊的历史和地理位置,的里雅斯特成为21世纪初世界上最具文明色彩的城市。的里雅斯特人一贯奉行诚实守信的行为准则,他们举止彬彬有礼,从善如流,绝不固执己见,邻里之间和睦友好,至少据我所见都是如此。乔伊斯曾说过,在他所游历过的众多城市,唯有的里雅斯特堪称首善之区。马勒也同样认为,的里雅斯特人“超乎寻常的友好”。
我也这么认为。虽然我只是一介匆匆过客,体验尚不够深入,但这座城市于琐碎平常的刹那间所流露的温情却时常令我感动——奥比齐纳会车时,缆车司机打着手势互致问候,邮局里女职员微笑着向排队购买邮票的陌生人提供耐心的服务。在的里雅斯特,我时常在街头和路人邂逅,告诉别人时间、或向别人问路等等,这样的偶遇往往能引出一段开怀畅谈。有一天,当我手拿一本古老的旅行指南(1911年版《地中海》)在街上闲逛时,一位开着车的先生注意到了我手里的书,于是他从车上下来与我大谈老版旅行指南的诸多好处。的里雅斯特人的热情更令人感念不已。一天,我走在圣拉扎罗大街,看到两位斯洛伐克的吉普赛歌手在卖艺,的里雅斯特人纷纷走上前去,把零钱放到敞开的琴盒内,只见他们一边微笑着唱和,一边随着节拍轻轻地晃着脑袋。如果不怕出洋相,或许还会有人伴着这音乐,来段热情洋溢的吉普赛舞呢。
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的里雅斯特人对流浪猫的悉心照顾。常有老妇人手捧大袋通心粉,推开家门,去喂养流浪猫。就在偶遇穆贾市长用餐的那家餐厅里,我发现市长在餐厅内用餐的同时,有十一只野猫正在餐厅外用“餐”。对于什么时间有美食供应,这些野猫似乎已了然于心。我也曾在喀斯特高原上发现过掩映于树丛间的猫儿们的安乐窝,好心的邻人每天都会在窝边摆好大团的通心粉和许多鱼头。据我所见,的里雅斯特的动物从不怕人。就一个城市而言,无论贫穷还是富庶,闻名遐迩还是寂寂无名,奉行帝制、专政还是区域自治,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与动物之间的和谐共生,这才是高度文明的标志。
难道这就是无名之地——这个亦真亦幻的乌托邦的真实况味?我坚信,桑德斯·李维斯【1】(Saunders Lexis)一定也做如是想,因为他曾说过,最崇高的爱国之情应是“一种大而化之的爱”。某日,我不慎绊倒于统一广场,草帽、书本、录音机、照相机等散落一地。其实毫发无伤,但为了和同伴开个玩笑,我佯装受伤,躺在地上,两眼紧闭,双臂张开。没想到,当即就有十好几位市民,从各处飞奔而来,手中紧握着手绢,准备为我止血,或用做绷带包扎伤口,轻轻的叹息声中充满着焦虑与不安。
注释:
【1】桑德斯·李维斯(1893—1985),威尔士诗人、剧作家、史学家、文学评论家和政治活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