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文化?《辞海》中对文化有两种解释:人类创造的物质和精神的财富都属于文化的范畴,这是广义文化;而狭义的文化则是指社会意识形态。笔者比较倾向于后者。按照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文化应该属于上层建筑,其核心是社会意识形态,而意识形态毫无疑问则是由物质基础所决定的。当然,它对经济社会的发展又具有强烈的引导或制约作用。
已故北京大学东语系教授金克木先生认为:文化就是“国情”,就是“国民性”。日本文化就是“日本人”。
日本文化的矛盾性
美国著名的哈佛大学教授迈克·波特曾经说过,世界上有两个日本,一个是现代化、外贸导向的日本;另一个是传统、封闭、以自我为中心的日本。当然,实际上只有一个日本,之所以说有两个日本,不过是一种哲学的认识方法而已,意思是有着截然不同的两种文化。实际上,这指的就是日本文化的矛盾性。著名的美国人类文化学者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揭示的也是日本文化的两面性,即矛盾性。
日本人小心谨慎,注重礼节,温文尔雅,循规蹈矩,彬彬有礼,但却有着与众不同的性意识、性观念。日本文化被认为是暧昧的文化、“耻”的文化,说明日本人比别国人更含蓄、更自律。的确,我们很难看到日本人在人前与自己亲爱的人拥抱、接吻,他们甚至极力避免与人握手。尤其是我们所看到的日本男人,冷酷、一本正经得让人望而生畏。但是,大凡去过日本的人、真正了解日本的人都知道,实际上的日本人,特别是日本的男人在性方面的开放,是所有外国人远远想象不到的。日本民族对性的态度也和他们的文化一样,是非常独特和不可思议的。
日本人对传统文化的保持和发扬做到了极致,而对外来文化的模仿、吸收也可谓登峰造极。日本,这个差点就成为世界第一的经济强国,它的认真、它的拼命精神,它的那种生怕给别人带来任何的不便、一丝的打扰和半点的麻烦,被世人称之全民整体素质极好的“高度文明”的国度,有的时候却又是无比的傲慢、冷酷,甚至极其残忍、野蛮;日本,这个制造和出品“忍者”的地方,差不多每个国民天生就都有着一种深藏不露、猜测不透的神秘气质,即便已与其交往了千百年,还是无法进入到其内心世界。但是,我们清楚地知道,日本人决不是我们表面看到的那个样子,如同武士会含着痛苦的眼泪与你微笑,在微笑中会突然地拔出刀来一样。你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想要做什么。
让世人困惑难解的还有:对别人加之于他们的伤害,如广岛、长崎的核爆,日本人总是念念不忘,如果世界上什么地方有反核活动,日本国民及僧侣们要么奋力声援,要么大举前往。但是,对于自己加害于别人的事情,无论何等残忍,后果何等严重,如南京大屠杀、慰安妇、活人细菌试验、东南亚暴行等等,居然能够做到只字不提,如同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尽管直到今日,日本人在南京到底屠杀了多少人,受害的中国仍没有确切的数据。但是,日本的报纸《日日新闻》上曾载:仅仅两个士兵之间的一次杀人比赛,就可以轻易地让两百多中国人的人头落地。这种没有人性的残忍、野蛮难道还用得着什么数字来说明吗?当年,刚刚放下屠刀的世界三大元凶(另两人为希特勒和墨索里尼)之一的东条英机,以及策划并实施了“九·一八”事变的板垣征四郎,还有罪大恶极的“七三一”部队的头目石井四郎等,面临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审判,竟然昧着良心说自己“无罪”,连日本人自己(当时的一位记者)都认为,罪行那么明显,还要宣称自己无罪,很容易被人看作是一种耻辱【1】。日本,这个有着武士道血统、连死都不怕的民族,可偏偏就怕承认罪过、承担责任。
在日本人的身上,让人感到许多矛盾的方面。他们对于传统的东西是那样地悉心呵护,而对外来的东西他们又是那样地善于汲取和模仿,以至后来统统都变成了他们自己的东西;日本人无论在任何场合,总是生怕突出自己,总担心会勉强、伤害别人而显得极其暧昧、极其含蓄,也极其自觉和礼貌,动不动就说“对不起”,一天“哈依”、鞠躬无数次;艺伎、尚礼与武士、好战;绝对服从而又不逊;骨子里的固执与表面的谦恭、随和;内心的自卑与国际政治舞台上的傲慢……他们可以集诸多水火不相容的矛盾于一身。
强烈的民族危机感和忧患意识
日本列岛不仅孤独,而且狭小,资源又极其有限。更为严重的是处于环太平洋的断裂带上,台风、地震、洪水不断,除了平均每天四次的地震外,还有多处随时可能爆发的活火山。这种特殊的自然环境造就了日本人敏感的心理特质和强烈的危机感与忧患意识。在长期的岁月中,这些心理特征不断强化、逐渐内化,最终变成了日本人潜意识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并造就了日本人勇于面对挑战、善于克服危机的民族心理。而且这种民族心理一旦形成,就具有稳定、持久和不容易被删除的特点。日本人拼命地、不知疲倦地、极其认真地工作,每个人都以“不能输给别人”为动力,从而被世人称之为“不待扬鞭自奋蹄的经济动物”。即便在经济上已经名列世界前茅的今天,日本人仍时时感到危机四伏,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这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也不是自作多情,更不是教育、培训的结果,或许在日本人与生俱来的基因里就有这样的成分吧。因为,他们祖祖辈辈都生长在这样一个孤岛上。
细腻、敏感的民族心理特质
从日本内陆的地理环境来看,山清水秀、森林资源和水资源都相当丰富。而且气候温润,四季分明,温泉密布。所有这些,不仅造就了日本人对自然的敏感,以及思维方式中重细节、重和谐、重修养,还有对禅宗的推崇等,同时也培养了日本人纤细、典雅、自然和清纯的审美情趣。
在日本人及其文化里,绝少有过分的夸张和强烈的表露,而是倾心于细微的、精致的、自然的一撮小草,一片树叶,一股清风,或者一朵无名的花,一粒细碎的沙子,让人从中慢慢体会人世间浓郁、细腻的温情。日本的俳句如此,日本的庭院如此,整个的日本都如此。
日本文化注重内在的含蓄甚于外露的辉煌,追求洗练的高雅甚于繁华和奢侈。他们的审美情趣更是以幽(深奥)、玄(神秘)、佗(清淡,日语中写作“侘び”,其实与“鋵び”含义相同)、寂(静谧)而著称,使人对人生和自然萌生出深深的眷恋和淡淡的伤感。
在日本人敏感、细腻的心理特征里,最令人感慨的还是他们对“小”的钟情和偏爱。日本著名学者大野晋写过一本书,叫做《日本语的年轮》,其中介绍了一些日语常用单词的起源。根据大野晋的考证,“美しい”(美丽)这个词,在日本的平安时代(1000多年前),出自“小さくて可爱らしい”(小、好可爱)【2】。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在日本人的潜意识中,小的就是美的。
日本人的这种审美标准和情趣,情不自禁地体现在诸多方面。比如日本的建筑、庭园、盆栽、俳句、短歌等。而且,这种“小”的意识使得日本人不仅在经济上能够精打细算、讲求时效,而且时时处处从小处着眼,从细微处入手,做事认真,一丝不苟。日本的不少公司在卫生间的抽水马桶里放置砖头以减少水资源的浪费;有的公司为了缩短会议时间,提倡站着开会;还有的要求用过的纸和信封翻过来再用等等。有人曾说过这样的话:日本人不擅长慢悠悠地制定长期规划或耗费几代人来完成规模宏大的工程,但却发自肺腑地倾心于微小,在出色完成任务的训练方面出类拔萃。今天的日本电子工业技术的成功,也许就是科学与日本人的这种特殊美感相结合的产物吧。
同样,从茶道、插花、料理,以及简单的生活琐事,到制造大规模集成电路、机器人、汽车、电视、摄像机这些复杂精密的产品,日本人都是以一种近乎宗教的虔诚,一种追求艺术的至善至美的态度认真对待的。世界上最轻的便携式小轿车、超薄型的电视机、大拇指发动机等都是日本人首创的。日本人的这种虔诚、认真的态度不仅创造出风靡世界的高质量产品,而且也把日本推向了发达国家的前端。
“羞耻感”远远超越“罪恶感”
在西方,乃至其他任何一个国家,包括中国的文化中,都是“罪的文化”占据上风的。虽然对于中国人来说,羞耻感亦是非常严重的事情。但是,与日本人“羞耻感”超越“罪恶感”相比,似乎不能同日而语。不仅中国,或许其他任何民族都不能。在日本人看来,知耻就是德,惟有别人、社会对自己的评价才是头等大事,如果做了丢脸的事情,自然是无地自容。本尼迪克特的经典之作《菊与刀》,一直到今天仍然可以帮助人们理解日本文化的精髓。该书的主要论点之一,乃是将“羞耻感”和“罪恶感”作了详细的区分和论证,该书认为日本人有着极高的“羞耻感”,但却没有“罪恶感”。
我们不能否认,由于强烈的“羞耻心”,遂使得日本国民严于律己,追求完美,并塑造出独特的以成功为导向的价值观。但它的反面,则是日本对不如己者盛气凌人,将他人视为非人任意肆虐,并不以此而负罪。这种“罪恶感”的丧失,造成了其对第二次世界大战暴行认识的淡化和合理化。他们宁愿承受犯罪感,而不愿意忍受耻辱,更不愿意为承认历史去背负羞耻感。其实,他们不能公开承认历史错误,同样是由于他们内心极度的虚弱、自卑,因而承受不起自己所犯罪行的耻辱。但是,岂不知这种做法反而使他们蒙受了更大的耻辱。
其实,在武士道文化中就有这样的理念,那就是“羞耻感”比“犯罪感”更为严重。如果做了羞耻的事情,不如去死。所谓“赖活不如好死”也是这个道理。但是,如果是犯了罪,他们认为那一定是有原因的。正是由于“耻”文化的缘故,在日本,即使是遭遇天灾人祸导致社会大乱,也很少有人会乘机为非作歹。当被问起为什么要去处理猫、狗拉在外面的大小便,日本人先是对这种问话感到惊异,尔后则回答说:不处理就没有脸见人。在“日本人的认真”一节中,笔者也已提到:日本人在指定的日期、指定的时间内认真地、一丝不苟地将瓶、罐、可燃、不可燃的垃圾仔细分类,以及即使是半夜里一个人过马路也不会闯红灯等等,其实都是源于这种“耻”文化。而这种“羞耻感”的出处仍然离不开其赖以生存的那个村落、那个岛国。因为整个的日本就是一个村落、一个孤岛,生活在这个备受局限的环境里,日本人觉得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在别人的视野之中。加之在日本的文化中本来就有所谓“村八分”之说。假如村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除了火事、丧葬,其他八个方面的事情,都得不到别人的关照。而且,还极有可能被驱逐出村。无论如何,羞耻观在日本人那里是高于一切的。
因此,“耻”文化的看重使日本人文雅、重礼节、重修养;而“罪恶感”的淡薄则使得日本永远不可能真正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国家。
尚武、自夸的背后是自卑
泰戈尔曾经告诉过世人:蛮横和嗜武是缺少自信的一种表现。对一个人来说,如果真的对自己充满信心,通常不会轻易使用武力去对付别人。因为赢得尊敬必须靠自身的品格和实力。而自卑的人则相反,畸形的心态必然会导致其认识上的荒谬:你认为我小吗?你看不起我吗?那我就必须让你改变看法。如何改变?用武力。其结果或许会获得一些眼前的收获,但绝不可能得到他真正想要的东西,即别人发自内心的尊重。日本历来发动战争的目的,一方面是为了掠夺本国发展所需的生产资料和廉价劳动力,开辟和扩大产品销售市场;另一方面,则是一心想着让所谓“优秀的大日本帝国”称霸世界,从而证明自己的存在。
一个民族总在强调自己“优秀”,其实也就是试图掩盖自己潜意识中的自卑情结,并给自己从心理上找到一种平衡。绝大部分人认为日本文化是强者文化,即使日本社会内部也是如此。他们推崇强者,漠视弱者的存在和利益,自古以来无不如此。但事实不一定就是本质。真正的强者何需自夸?真正的强者必定勇于承担属于自己的责任,真正的强者必然会坦承自己的过错。道理很简单,好汉做事好汉担嘛。
还有,日本的“小”是举世公认的客观现实,但他们却偏偏喜欢强调“大”,诸如“大和”、“大日本”、“大帝国”等等。其实,这正是其内心极端自卑而又野心勃勃的一种表现。据说有日本人曾经指着地图对自己的孩子说:日本就像一只蚕,而中国则是一张大桑叶,将来要靠你们一代一代将这大桑叶给吃掉。但中国人却没有告诉自己的孩子说:我们中国这只大公鸡,一定要吃掉嘴边的这只小虫。因为中国人不同于日本人。
在岛国意识的熏陶下,日本人由自卑到傲慢,由小气到偏执,由无助变为狂妄似乎是必然的。他们不再安于地理狭小、资源贫乏的现状,越来越表现出明显的外向性特征。
野心和野性
历史已经证明,日本的扩张野心早在七世纪时就初见端倪。大化革新(646年)不久,日本就曾经出兵朝鲜半岛,扶植百济,插手三国战争,与强盛的唐朝间接抗衡。至14世纪,数百人甚至三五结群的倭寇还袭扰过大明的沿海和长江下游。明治维新不久,日本就在甲午战争中摧毁了号称世界第四的大清北洋水师。继而旅顺一战,打败沙皇陆军,而后又重创万里奔袭的沙俄波罗的海舰队。日本在战争中不断得利,以至于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日本对外扩张的野心已经膨胀到了顶点,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是谁,不仅向中国,甚至向国力比它强大数倍的美国发动战争。
日本之所以屡屡对外发动侵略战争,显然也是这种“岛国根性”在作祟。从1823年佐藤信渊的《宇内混同秘策》到一百年后的《田中奏折》,莫不以侵略扩张为手段,以最终达到征服亚洲、制服世界的目标。过去不少日本人都认为,要想保持部族、藩国或领地的生存与强盛,必须强兵。西方列强殖民势力之所以能够扩张,关键在于拥有坚船利炮和强大的军队。因此,许多思想界的代表人物都主张“急修武备”,“将无往而不胜”。于是,“强兵—扩张—富国”渐渐成为日本思想文化传统中一条“固邦兴国”的定理,也成为日本历代统治者的基本信条。在日本统治者看来,不能彻底征服世界,日本就不能安心过日子。在这种理念和理论的误导下,日本终究走上了穷兵黩武的不归路。仅从明治维新算起到1945年日本彻底战败投降的整整80年间,日本几乎都是在杀伐征战、肆虐亚洲中度过的。时至今日,日本对外政策的导向仍然十分明显。从自卫队的正名,到出兵阿富汗、伊拉克,以及国家元首参拜靖国神社的坚决、坚持的态度,都一再说明,在日本,似乎不是少数军国主义分子和右翼分子,而是整个的日本民族都还没有打算放弃战争。
在日本的周围,不是大国,就是大洲、大洋,小小的自己被夹在中间,深感无奈、无援、无依无靠。他们所能依赖的只有海洋以及岛上极其有限的资源。如果一直不与外界接触,这个民族或许会很满足,也很单纯、善良。自从西方的炮火打开其国门之后,日本人才发现原来孤岛之外的世界竟如此之大,竟有这么多令人眼花缭乱的精神文化和物质财富。这时的日本,犹如一只关在狭小笼子里的困兽,环顾四周偌大的一个世界,而自己却只有原地打转的份儿。想想看,大洋、孤岛、笼子、困兽……统治者一旦被邪念和邪恶所蛊惑,其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从丰臣秀吉到东条英机,从一生拼命的民族精神和对天皇、对国家、对公司的死心塌地的效忠,从武士道的视死如归到整个民族对生死的价值判断,无不体现着日本民族非同寻常的野性根底。战时的“神风特攻队”和“敢死队”自不必说,即使日本已成败局时他们还驾着零式战斗机与对方相撞后同归于尽;在粮尽弹绝时他们会突然地向对方发起集体自杀式的冲锋。在晋北的一次战斗中,不了解日本人的八路军在击溃日军后,喊着“缴枪不杀”准备结束战斗,不料却被包围圈里的日本人突然疯狂反抗,结果八路军死伤惨重。有人说日本人是天生的战士,只要有战事,他们就会把生命置之度外,甚至疯狂、野蛮到比野兽有过之而无不及。连当时进攻南京的日军总司令松井石根在后来都发出这样的感叹:南京事件,可耻之极。
日本侵华战争还只是不久前的历史,逝去的时间还不足以抚平身与心的伤痛。当我身处日本,领略着其独特的文化,面对着个体的友好的日本人民时,这个民族对中国曾经犯下的罪恶还是让我不时感受到一种难以排斥的凌厉之感。但愿日本的统治者们早日醒悟,不要在军国主义道路上执迷不悟,给自己的国民多一份安宁,给这个世界多一份和平与友善吧。
注释:
【1】《丧钟为谁而鸣》——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审判纪实.中央电视台第十套《探索·发现》栏目2004.8.17。
【2】[日]大野晋.《日本语的年轮》.东京:新潮社,19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