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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乱世标本:八王之乱的病理结构(4)

贾南风觉得这还不够,还要充分地把这位非己所出的太子往邪路上引,就密令宫中的太监们“诱之为奢靡威虐”,这些阉人们哪有一个是好鸟?他们时常对太子感叹:“太子啊,你为什么不趁年轻力壮及时行乐呢?你身为太子,根本没有必要有所顾忌呀!”“太子啊,你不多杀些人,天下人哪里会对你口服心服呢?”一句话,就是要把太子的名声搞臭,品行搞恶,到时废掉他,天下人就不会因为同情太子而对贾南风说三道四了。

太子也的确不争气,他的母亲出身于屠户之家,司马遹虽然从没到外公家里看过屠户卖肉的情景,可血液里似乎流淌着屠户的密码。他在宫中开辟了屠宰市场,亲自操刀卖肉,竟然熟悉得到了一刀下去要多重就有多重的地步。换在今天,完全是一位优秀敬业的劳模。太子同时还有商业头脑,下令把自己花园里种植的冬苋菜和养的鸡、磨的面统统拿到市面上去交易。总之,除了皇太子应该干的事他没干外,其他事可没少干。

太子的秘书杜锡是个明白人,屡次三番苦劝太子。司马家的人似乎有个传统:从不听别人的劝告。这位司马太子一气之下,竟把一大把钢针插在杜锡经常坐的地毯上,杜锡刚坐下去,就尖叫着跳了起来,屁股锥得像只筛子。

太子的名声既然已经搞坏,贾南风就准备下手了。元康九年,即299年12月,贾南风让人召司马遹进宫,说司马衷病了。到了宫中,贾南风当然不会让他和司马衷见面,而是将他安排在一间密室里,然后派一个叫陈舞的宫女给他送上三升酒,说是司马衷所赐,要他马上把这些酒全部喝完。三升酒到底有多少,我没考证过,总之,太子虽然早已沦为酒色之徒,但要一次喝下三升酒也很困难。陈舞却威胁他说:“这是圣上所赐的美酒,你却抗拒不饮,难道是怕酒里有毒吗?”

可怜的太子无奈,就硬着头皮将三升酒全部喝下肚,毒药倒是没有,但贾南风安排的圈套,却比什么样的毒药都更厉害。

在太子艰难地喝酒时,贾南风令机要秘书(黄门侍郎)潘岳起草了一封向天帝祈祷的信。我想提请读者老爷们注意的是,这位潘岳可是中国有名的人物,他不但是当时的大才子,而且还是最有人气的帅哥,也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潘安。据说他坐着马车去洛阳时,那些多情而大胆的美眉纷纷将水果和鲜花向他投去。可这位帅哥的品行却与帅气和才气成反比,这似乎也是那个大动乱时代的一个深刻烙印。

潘帅哥起草的这封信送到了太子手里,贾南风假司马衷的名义令太子照抄一遍,太子本身就有些缺心眼儿,三升酒下肚,哪里还管抄的什么呢?就照着抄了一遍。

太子不知道他抄的这封给上天的信,足以送他上断头台。信上用太子平时祷神的口吻写道:“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当入了之。中宫又宜速自了,不了,吾当手了之。并谢妃共要克期而两发,勿疑犹豫,致后患。茹毛饮血于三辰之下,皇天许当扫除患害,立道文为王,蒋为内主。愿成,当三牲祠北君,大赦天下。要疏如律令。”意思就是要求上天从快了结司马衷和贾南风的性命,然后他自立为君,并许诺要给上天用牛羊和猪三牲献祭。

这封信被送到了司马衷手里,司马衷这个白痴又如何知道它的来历呢?他只认为太子天天在诅咒自己早死,当即下令要赐死他这唯一的儿子。名士张华还算有些脑袋,在一旁苦苦劝说,贾南风看看势头不好,生怕查下去会暴露自己,也假眉假眼地帮着求情,建义免了太子的死罪,废为庶人。

太子无端被陷害,群情激愤。两个在禁卫军中任职的高级军官司马雅和许超曾经在太子的东宫任过职,更替太子不平,他暗中开会,商量如何废掉贾南风,让司马遹复太子位。思来想去,他们也算是高级军官了,但都是参谋之类的职务,没有实权,而在那样的乱世里,只有铁和血才是建立秩序或毁灭秩序的唯一力量。

结果,司马雅和许超想到了时任右路军总司令的赵王司马伦,打算邀请他带兵入洛阳发动一场政变。

司马伦手里有些军队,也是个不安分的主儿,立即跃跃欲试。他的亲信兼男朋友孙秀——这位赵王爷对女人没有兴趣,唯独真心地爱着络腮胡孙秀——智商要比司马伦高些,劝住了马上就要动手的司马伦。他说:“司马遹太子是个很聪明的人,而且性格刚烈,如果让他恢复了太子位,一定不肯接受我们的摆布。而且,贾南风对你一向不错,人们也认为你是她的亲信,你即使为太子立下大功,将来太子也不会买你的账。太子会认为你只是迫于天下民心,才协助他的,并不会真正相信你,你反而随时都有掉脑袋的危险。我看不如拖延一下,设计让贾南风杀了司马遹,那时你再出来收拾残局,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吗?”

孙秀的主意确毒辣而高明,乐得司马伦当即在他脸上啜了几口。

司马伦秘密告诉贾南风:“现在司马遹太子之位虽不在了,但众望犹在,很多人都想要除掉你,将他重新扶上来,不如杀了太子以绝天下之望吧。”

利欲熏心的时候,一个人的智商肯定呈直线下降,大半生都把别人玩于股掌的贾南风,这一回终于充当了司马伦的枪手:她要除掉司马遹。

前太子司马遹贬为庶人后,被流放到许昌监视居住。他原本有个老婆,是后来官至首相的王衍的女儿。王衍怕前太子会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不顾女儿苦苦哀求,逼她和司马遹离了婚,这大概是中国古代史里不多的几起帝王离婚案。

司马遹怕贾南风对她下毒,每一餐饭都亲自操作。那位贾南风派到许昌的杀手叫孙虑,此人的拿手本领就是配制毒药。孙虑听说司马遹亲自做饭,没有下手的机会,就端了一盘点心要他吃。司马遹当然不吃,孙虑便趁他上厕所没注意,用捣药的药杵在司马遹的后脑上一阵乱打,直到打成一摊肉浆。

司马遹死后,地方政府打算用庶人的葬礼安葬,贾南风却出人意料地给司马衷上了一道奏章,请求用王礼葬之。贾南风说:“司马遹不幸去世,我既为他以前的过失而伤感,更为他的夭折而伤心,悲痛之情,不能自己。我曾经是多么的希望他能认清自己的错误,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再次复其太子之位呀,但我的理想落空了,这是我最大的遗憾。”看来所谓政治就是在对手的肉体消失后,我们再对着他的尸体仁至义尽地表达伤心和爱意。

司马伦终于有了更好的出兵理由,是他出来收拾残局的时候了。

这次政变同样选择了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考察历史,我们会发现,月黑风高的夜晚的确是政变的好时机。赵王司马伦联络了梁王司马彤和齐王司马冏强强联手。政变时,贾南风正在和侄儿贾谧议事,听到外面闹哄哄地,贾谧开门看时,被司马冏一刀劈作两段。

贾南后看到司马冏,吃惊地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司马冏回答说:“我奉皇上的圣旨来逮捕你。”

贾太后说:“皇上的圣旨都是我写的,你们哪儿有啊?”

圣旨只是个名义,司马冏可不吃这一套,贾南风大声向司马衷的宫室叫喊:“陛下呀,你老婆要被人家废掉啦。”话音刚落,士兵们早拿绳子把贾南风捆了起来。司马伦将贾南风关进那座不祥的金墉城,后来始终觉得是个隐患,于是就在贾南风饿死杨太后的同一间房里,灌了她一大杯致命的金屑酒。

这次政变,贾氏诸亲友自然逃不脱灭族,名士首相张华也被扣上媚事贾南风的罪名殉葬。司马伦自任首相兼军队最高统帅,男朋友孙秀担任中书令——同样也是首相,负责具体工作。

经过这几番折腾,我们的白痴皇帝既没了老婆也没了儿子,司马伦找了个姓羊的美眉送给司马衷,是为羊后,而司马衷的弟弟、淮南王司马允则被立为皇太弟。

司马允也是个不甘寂寞的人,虽然凭空成为帝国的继承人,但这并不能让他满意。他看不惯司马伦和他的男朋友孙秀,于是秘密联系了包括大富翁石崇和大才子潘岳等人准备再搞一次政变。

这次政变因为一个女人的缘故而流产。司马伦的男朋友孙秀是个双性恋,他听人说石崇的小老婆绿珠是个超级大美眉,提出让石崇转让给他。石崇不答应,孙秀就建议司马伦把石崇抓起来。石崇赶紧和潘岳跑到司马允那里商议对策。司马允手下只有一千军队,仓促间就在洛阳城四处放火,大喊:“赵王造反了!”

区区一千人无异于孤羊入狼群,包括司马允在内,一千余人全部被斩杀一空。石崇和潘岳也一并处斩,那位美丽而倒霉的绿珠则跳楼而亡。后来唐代诗人李商隐曾做了一首诗感叹:

繁华事散逐香尘,

水自漂流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

落花犹似坠楼人。

那座达官贵人的俱乐部——金谷园,也被一把火烧成白地。

司马伦是个有大头症的人,当了半年首相,发现始终没有当皇帝过瘾,就令孙秀假装政变——又是政变!——把司马衷和羊皇后统统关到金墉城。然后,孙秀和众大臣一齐劝说司马伦顺天应变,以进帝位。司马伦做出谦虚使人进步的样子,一再推让,才扭扭捏捏地宣布登基。司马衷被关在金墉城里,被司马伦封为太上皇——司马伦是司马昭和司马亮的堂弟,论辈分,是司马衷的爷爷。爷爷封孙子为太上皇,这在古今中外都是唯一一例,读者老爷不可不察。

那些政变有功、拥戴有功、拍马有功、摇尾有功的人,都跟着官升一级乃至多级。晋帝国的官帽采用貂尾制成,而司马伦封的官委实太多,国库里的貂尾全用完了还不够,一时间也没地方去找,因陋就简,就割了大批狗尾巴来替用。人升官,狗倒霉,以至于洛阳城里好些年听不到狗叫,偶尔残存的狗看到着官服的人,还吓得瑟瑟发抖。狗尾继貂这个典故,我估计也源自于此。

有多少乱,可以重来

司马伦篡位自立,时为公元301年。当初,司马伦搞政变的时候,曾和齐王司马冏歃血为盟,可事成之后,越来越觉得司马冏完全没有存在的道理。司马伦还不敢公然杀他,只把他派往许昌。

司马冏竹篮打水一场空,替人做了嫁人裳,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他也决定搞政变了。司马冏联络了成都王司马颖和河间王司马颙,要求大家伙儿一起推翻司马伦。成都王司马颖当时不在他的封地成都,而是在河南邺城。他接到司马伦的密信,听说要政变,比过年还快乐,马上招兵买马。饿着肚子没事干的老百姓纷纷入伍,以便解决温饱。很快,队伍便多达二十万人。

河间王司马颙接到秘信之初,打算加入司马伦一方,就把司马冏的使者五花大绑向洛阳送去,想要邀功请赏。可当押送使者的队伍还在路上时,情报人员回来报告说成都王司马颖已有二十万部队,司马颙吓得脸色铁青,直骂自己糊涂,马上派出快马将囚车接回来,拼命向使者赔礼行贿,表示愿意旗帜鲜明地站在司马冏一方,共讨天下罪人司马伦。

经过这番周折,三王联军向洛阳杀来。半路上,常山王司马乂也加入了战团,数十万部队在朝歌一带屯了上百里的大营。司马伦本是个脓包,听说数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不知如何是好。他的男朋友孙秀,好歹拼凑了六万多人的部队去迎敌,他却躲在洛阳求神拜佛,任命一群道士为大将军,然后把道士画的符发给将士们。

一个人要灭亡,是神仙也救不了的。双方军队在洛阳展开决战,投入了数十万人马。司马伦部大败,大多数被围歼。司马伦的部将王舆眼看跟着司马伦没了出路,就率七百余人反水,活捉了司马伦和孙秀。

司马冏、司马颖和司马颙取得了对帝国的控制权,共同迎接白痴皇帝司马衷复辟,而以前那帮苦苦哀求司马伦顺天即位的大臣,也一齐欢呼司马衷的回归。梁王司马彤本是司马伦的党羽和帮凶,为了表现他对皇帝的忠心,上表请求灭司马伦和孙秀的三族,但司马冏不领他的情,司马彤惊吓之余,赶快去世了。

只过了几个月皇帝瘾的司马伦被押进金墉城,在以前他令人除掉贾南风的同一间屋子里,被以同样的方法——灌下一杯金屑酒——处死。

如同前几次政变成功后,第一件事是杀人,第二件事是封官一样,这一回也未能免俗。司马冏为三军总司令,司马颖及司马颙以下,进山打猎,见者一份。司马冏曾就司马衷被软禁一事表示名义上的歉意,白痴皇帝说:“这不是你们的过错呀。”对司马衷来说,政变已经习惯了,不习惯的是高级官员更换太快,自己记忆又差,前一拨还没认全呢,后一拨又来了。

司马冏自认复辟有功,没理由不为所欲为。他先是大兴土木,不是修复屡遭战火的皇宫,而是他的小家,搞得比皇宫还豪华。豪宅修好后,他不到朝中上班了,而是在自己家里办公,相当于古代的SOHO吧。其他官员上朝应付一下,实质性的问题还得到司马冏家里请示才成。如此一来,没过多久,就再也没人到司马衷的宫里去进行哪怕礼节性的点卯了。

于是政变再度成为必然。这一次,导火线则是由于司马冏将清河王司马遐的儿子立为皇太子引发的。这位皇太子时年八岁,而按帝国的继承顺序,失去了子嗣的司马衷一旦去世,第一继承人应该是他的亲弟弟成都王司马颖。

司马颖的愤怒和伤心可想而知,他借口远在成都的老娘病重,从洛阳逃回了封地成都,积极扩军必战。与他搭成同盟的是河间王司马颙和长沙王司马乂。

302年12月,司马颙首先发难,派遣大将张方率领十万军队讨伐司马冏。这位司马冏竟然也如同他的前任司马伦一样,对司马颙的造反毫无防备,直到张方的部队到达离洛阳只有一百来里时才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