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深圳,有一种特殊的情愫,每次去,都喜欢住深南大道附近,喜欢在大雨中坐一辆车穿越深南大道,看隐蔽在浓荫中的花儿,喜欢雨后植物的潮湿和面无表情的行人……都会去中信广场那家小小的寿司店吃一次寿司,坐在流水台上,扭开水笼头泡日本茶,喜欢寿司姜纯粹的味道。我记得,那个深夜两点,广场上的风和我手中的咖啡,我的朋友吴越点燃一根烟,在深夜的广场慢慢地讲这个跨越数年的故事。她在深圳呆了很多年,快节奏的城市里总会发生一些缓慢的故事,静水流深,发不出声音。禅宗里说,雪花飘落,片片各得其所。她手上的烟在暗夜里闪灭,蝴蝶飞不过沧海。我们一直在告别中,我们如此需要安慰。
2008年4月深圳
十年前
吴越认识郑丰,是在这家隐藏在街角处小门脸的素食店。素食店开了很多年,生意好得不得了,却从未见老板扩大门面或装修或开分店。
素食店只有二十平米,不过四张台子,还有流水吧台。灰色的基调,简洁安静朴素。素食是老板亲自做的,融入了一些日本料理的风格,特别是自制的梅子酒非常棒。淳厚中带一点清香,回味无穷。吴越在一家研究所工作,下班后经常独自去喝一小壶梅子,酒点一碟素食,坐一会儿,这是一天中她最放松的时刻。那一年,郑丰也在深圳,因为喜欢这家店也是经常去,独自一人,点一小壶梅子酒,芹菜和土豆饼,一些干净的菜,坐在流水台上,默默地吃。
老板的素食做得很棒,口味始终如一,比如盐的多少,切菜的粗细、佐料都极讲究,每天奉送的一小碟油辣椒是老板经过多少次试验后保留下来的口味。店里因为生意好,常常来吃饭的人没位置很失望地走了,因为老板决不加台也不留位,而且到点关门,点到为止。
吴越隔三差五会来,郑丰也是。三个月后,吴越注意到了郑丰,郑丰也注意到了吴越。因为他们都像是素食店安静的背景。开始讲话,是因为那一天他们几乎同时向老板提出了一个问题:生意这么好,为什么不开分店,为什么不装修,做得更大?老板笑着摇摇头,“开分店要多花人力物力而且口味不能始终如一,就这样就好了,止于更好吧。我喜欢这种恰到好处的生活。”没事时,老板喜欢坐在吧台安静地擦拭白色瓷碟。当时,这句“止于更好”对吴越和郑丰来说简直是一句哲理,因为当时吴越正面临着工作的选择,她在那一瞬间就做出了决定。而且她和郑丰因为与老板的交流开始了对话,发现还聊得很对味,那天月色很好,他们喝完清淡的梅子酒,和着月色散步。郑丰是临时被借调到深圳工作的,算是提拔前的锻炼。
以后的日子,吴越还是经常来,郑丰更是。他们照样坐在吧台,各付各的账,喝梅子酒吃干净的素食。偶尔会聊天,那时的时间几乎是静止的。那家店也是老样子,菜味始终如一,泡椒的口味始终如一,有剥漆的用碱水洗得干净的桌面;照样到点关门;老板不卑不亢的笑脸。
忽然有一天,吴越记得下了小雨,郑丰对隔了一个座位的吴越说:“今天我过生日,如果不介意,我们一起喝一杯吧。”那一天的梅子酒很好喝,两人连喝了两壶,聊得很好。出门时碰到卖云南配饰的摊点,他买了一个银手镯送给吴越:“我在异乡的生日,送你的。今天,很高兴。你能陪我度过。”
他们的感情以素食店为背景,淡淡的,却回味无穷。
八年前
吴越跟着郑丰回过一趟老家,她说那里差点成了她的婆家。
那是个江南的小院落,吴越至今记得那位“婆婆”。她寡居,却有一流的好品位。喜欢穿深色的棉布旗袍,厨房里挂着白纱的窗帘,小院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床头总放着一本书。她喜欢读《圣经》,喜欢把地板拖得干干净净,带着水渍幽凉的气息。她吃饭很讲究,素净的菜,装的碗却一律是青花瓷的,清清爽爽地摆出来,她说吃也要有欣赏之心啊。从未见过她大声说话,说话亦是嘴角含笑的。
吴越很喜欢那里,有一天月亮很亮,他们一起在院子里吃完饭,婆婆说:“郑丰读高中的时候总喜欢翻院墙溜出去。我知道也没说。”郑丰笑,吴越亦笑。那个月光之夜,婆婆不知哪来的雅兴,要带郑丰、吴越三人出去散步。她和郑丰一边一个,婆婆走在中间,婆婆说:“这是月光跑道呢。”这话从婆婆嘴里说出来自是不一般。郑丰偷眼看吴越挽着婆婆欢快的笑脸,开玩笑地说:“标准的好媳妇呀。”吴越却想,她要成为像婆婆一样的女人,始终是不变的,不管到了哪种年龄,姿态总是穿在身。
可是婆婆没有成为她的婆婆。和郑丰分开的原因是复杂的,但没有太多的生离死别,也许从一开始他们都是淡淡的。后来郑丰开玩笑地说:吴越爱他不够深,要不然肯定跟他走了。郑丰在深圳呆了两年,要回原来的城市,而吴越没有选择跟他一起去。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喝酒也是在那间素食店,已经是深冬了,吴越穿着月白色的毛衣,听郑丰叫她:“吴越。”“什么事?”吴越轻轻地回答着。就没了下文,隔了很久,郑丰又会叫:“吴越。”“什么事?”虽然知道并没什么事,就这么轻轻地叫着应着。酒喝得有点醉了,那天吴越借着酒劲坚持去了郑丰那儿,这个男人单位临时分的一套单身公寓里,他拿出茶具为她泡功夫茶。吴越记得那夜的月亮特别亮,清冷地透过窗棂散落在室内,这天吴越就睡在了郑丰家,醒来时什么也没发生。她听到了窗外的鸟叫声,冬天的鸟叫她印象特别的深。郑丰在地板上坐着,默默地喝了一宿的功夫茶,一夜未睡。
六年前
郑丰回到了他的城市,得到提拔,事业做得不错。前后两年,他和吴越分别结婚,开始了各自平静而幸福的生活。
这么多年,很多人跳槽换工作,吴越却一直在原来的单位呆着,从一个小小的研究员干到项目主管,一步一步,对全套工作炉火纯青了,业务可以说是一流。在一些公司的社务性交往中,她的沉着和干练赢得了别人的好感,很多外资公司相邀,她却都拒绝了:我这样已很好了,工作熟练也轻松,应付自如,而且在一个单位呆到底,领导同事都很了解我的优点缺点,做人也显得轻松,不至于被新的人际关系所困扰。至于钱,对我们这类不是高消费的人来说,也差不了太多。于是,吴越平静而从容地生活着,住着单位分的房子,也不换房,也不折腾,也不攀比。她的房子我去过,比很多人的都有生活气息,老式房子,阳光好通风好,前后都有阳台,她的家里栽满了花花草草。宿舍在单位大院里,她下班回来有足够的时间打理这些东西,觉得幸福得不得了。对她来说,这样的生活是安宁的。别人在折腾时,她却有大把时间坐在花草包围的阳台上,泡一壶自己喜欢的清茶。有一年的同学聚会,她也去了,在一群花枝招展、显山露水、拼杀职场的女同学中间,她的面容皎洁,皮肤极好,倒是显得年轻许多,一个女人静态的生活也许是胜于动态的。她事后被班上的男生评为十年后最美的女人,虽然她素面朝天,却是最有女人味的。她的口头禅是换了大房子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只能睡一张床?多年以来,她还保持着以前在学校的习惯,喜欢骑自行车,她在电话里跟我描述她骑在车上看清风、白云、红日、蓝天、鸽哨。多么美妙的事,怎么能错过?她是多年不变的人。
后来,吴越给我讲了一次她去广西三江的经历,她去的时候正碰上那里的老人节。那里的生活是闲散,老人脖子上挂一个酒壶,沿路就坐下来聊天喝酒,喝醉了就靠着门槛睡去。她觉得特别有意思,就坐下来和喝酒的老人聊天,很好的太阳,说着说着也靠着门槛睡着了,醒来时,太阳已经落山了,手上还拿着没吃完的米饼,那次经历真是很有意思。她说这才是生活本来的面貌,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开开心心,做人才简单。
吴越还谈到了夫妻之间的感情。结婚多年,她保持着一种习惯一直没变,经常和先生去楼下排档里喝点小酒聊聊天,她发现,这样的时段,很多问题都可以解决。起源也不过是有一天晚上大概九十点钟,肚子有点饿了,和先生下楼去吃宵夜。也就是一瓶雪花啤,半打卤菜,再加一点凉拌苦瓜,两人各倒了半杯酒,边喝边聊天。那天外面月亮很亮,有风,人也不多,先生喝着酒,来了兴致,跟她讲了很多心里话,吴越发现这是最好的沟通时刻。这以后,碰到特别不开心的时刻,比如对先生有不满的地方,她就会拉着先生的手说:“走,去喝一杯吧。”边喝边聊,边把意见和不满和风细雨地说了,一切都那么容易地解决了。别人的生活怎么变,他们夫妻这样的小酒时光却从未改变过,不要什么高档位置,也不要学习什么婚姻的技巧和驭夫三十六计,就这样的明月星空,小酒一杯,小菜一碟,管它外界怎么的第三者婚外恋,他们两个人一杯小酒就是一生一世了。
止于更好,那是那个素食店老板的话,它变成了吴越的生活方式。也许这也是她当初没有离开深圳的原因吧,她不想经历太大的变化,她已长成了深圳的一株树,长成了一株好看的女人树。
今年
和郑丰之间,除了偶尔的电话,别无其他的联系。
有时,郑丰因为工作原因飞回深圳,也只是给吴越打个电话,问:“那个素食店还在吗?你还是老样子吧。”吴越笑:“止于更好。你不来,我不敢老呀。”郑丰放下电话,去那家素食店坐一会儿,要一壶梅子酒,再来碟土豆饼,同老板说说话。然后离开。他们好多年未见了。
今年四月的一天,吴越清晨跟我打电话,郑丰来深圳了,昨天晚上他们断断续续通电话到深夜。郑丰坐的是夜航班,一下飞机就给吴越打电话:“你猜猜我在哪儿?”吴越说:“该不会是在我的地盘吧。”电话断断续续被郑丰的合作伙伴打断,一会儿,郑丰再打,再聊。我笑:“你们哪来那么多话讲,不愧是从前的情人啊。”吴越笑,“又来了,我们之间,没那么复杂。”
昨天,郑丰说要来吴越住的地方看一下,他想看一下她住在什么地方,看看就好了。吴越的孩子上学去了,吴越在茶几上的土陶罐里插了一把雏菊欢迎郑丰,清凉的晨风吹起屋里灰色的窗纱,光线在旧旧的木地板上投下了阴影,郑丰在屋里转来转去,像评审一样说:“这就该是你住的,也只能是你住的,你从来是不会变的。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从前的品位。”吴越笑,靠在门框上看郑丰的背影,那个在素食馆里喝梅子酒的男人,十几年了,一切都好像是静止的,连背影也是。
那一天,他们去喝早茶,吴越忽然看着郑丰:“今天是你生日呢。”郑丰一愣,哪来这么巧,就是这么巧,他的生日自己倒忘了,郑丰马上说:“呆会去买礼物。”这是习惯,多少年了,只要是记起的,他的生日总是要为吴越买礼物的,他们一起到汇都,他为吴越买了一个土陶做的挂件,价格不便宜,尽管吴越的脖子上套上了项链,她还是开心戴上说:“好看,我喜欢。”
这一切都是吴越讲给我听的,说得无心,而我听得却很感动,他们之间的那种情谊,无人能及。郑丰的飞机是第二天晚上的,我问吴越:“不去送送?”吴越摇头笑,却又说:“不知下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我的孩子都已七岁了,时间可真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