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朵棉十分偶然。
一念起,选择在十二月份去大理,这时大理的人很少,飞昆明的机票最低折扣打到了二百六十元,比火车票还便宜。机票拿到手,心才平静下来。到达大理是一个午后,订的客栈有人来接。
那一天是冬至,住到了喜欢的客栈里。房间门口是一大片园子,茅草茶亭,芭蕉,碎石小路弯曲漫长,阳光照下来,明亮晃眼;打开门,阳光晒到床上洁白的被子。晚上,月亮很亮,从外面散步回来,我冻得打了一个寒颤。冬至的夜晚我这样度过,跟客栈的主人们一起烤火盆,这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体验。园子里月光正好,屋子里炭火温暖,火星明明暗暗,跟大理姑娘聊天。她们皮肤偏黑,但是很健康红润,最打动我的是她们的笑容,是要从嘴边跑出来的那种笑,简单明亮的快乐,真羡慕她们。夜深了,跟她们一起烤大理的米粑粑吃,直接丢在炭火上,很快松软焦香,蘸一点蜂蜜或者自制的豆酱,真是胜似任何美食。想起了那句诗: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那一晚睡眠很好。
大理之行没有任何目的。随便走,找喜欢的地方坐下来晒晒太阳。去了懒人书吧,坐在阳光下喝云南小粒咖啡,闻起来很香。窝在沙发上看一些闲书,音乐正是我喜欢的忧伤大提琴,像是特地为我准备的。这样欢喜的时刻,有大把的阳光和音乐还有细碎的心情。
在大理,我收获了很多小玩意,花钱不多,却深得我爱。棉麻围巾自然是我的最爱,一口气选了四五条,长长的有微微褶皱,自己用或送朋友都不错。耳环两副,有一副居然是用东巴纸做的蓝黑色系,很别致。还有一副银簪子,古典别致,一见如故。记得大理天空明净透明的蓝,记得云南米线超大的海碗和劲道。在大理还有两件事没有去做:坐小船夜游洱海,赏月听歌;去苍山感通寺附近大峡谷的山间木屋里用山泉泡茶,饮茶远眺,或者在那里小住。这些只有等到合适的季节。记得在机场候机时翻到一本书的一段文字:有些书舍不得一次读完,有些人舍不得常常见面,有些话舍不得说出口,有些地方舍不得一去再去。
大理,是高人出没的地方。如朵棉。
2007年12月大理
十二月的大理,太阳明晃晃的,但温度低,这些让我兴奋。慢慢走,拐进了一个安静的小巷子里,很多白族民居。外表看都是古旧的,我喜欢那些开在墙头上的花儿,小小的,随风乱颤,安静妖娆,在蓝天映照下有一种禅意。看到了一扇剥漆的门,里面飘着一种奇怪的音乐,我没听过,但很好,像水一样,忍不住推开虚掩的门进去,一下就呆住了,这个小院太漂亮了:房前屋后是三角梅,太阳花,还有大棵的芭蕉树和榕树,开得很灿烂的小雏菊,全石头制的房子。有落地玻璃,陶罐插着大把的百合和金鱼花。院子里是木桌子和四个藤编的靠椅。一个女人正背对太阳坐着,光脚抽烟,手上翻着一本书,封面是《藏地牛皮书》。院子里地板刚洒过水,透着一股子凉意,阳光斜射下来。我被这个场景打动了,靠着门框站了一会儿。
那个女人抬起头,看到我,面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说:“进来坐坐吧,这是我的家。我叫朵棉。”朵棉没有过多热情,但是也没有犹疑不定。很自然的招呼,我走进去了。朵棉进里屋,不一会儿就拿着咖啡器具走出来,我这才抬头打量朵棉,她穿着大大的白色双层对开扣大衬衣,暗绿色的肥裤子,头发盘成了干净的髻,脸上一点妆都没有,皮肤有点黑,让人记住的是她一双不大但很亮的眼睛。这是城市里很少看到的女人。
朵棉开始很熟练地磨咖啡,香气开始环绕,她又脱了鞋,点了一根烟,同时也递给了我一根,说:“抽一支吧。”并不问我会不会抽烟。我是第一次抽烟,但是觉得很好,这个小院,这里的云南咖啡,和这个谜一般的女人。
进去参观她的家。进门就是大排的书架,很好玩,客厅就像是书房,舒适的沙发,全部是色泽艳丽的桃红,配的是绿色靠垫,色彩大胆得让人心惊,却很好看。客厅里吊了六盏棉质灯,橙色,湖兰,玫红,绚烂得让人心动。大面的玻璃对着院子,可以晒到很好的太阳。我注意到了地板,是深深乌黑的色,朵棉说已经很久了,她没换过,除了定期保养。她喜欢赤足走在上面,冬天也不觉得冷。卧室全透明的,垂下来的布缦是苍绿色,对着另一面的小长廊,小长廊上开着大朵粉白的花儿,那种床是我见过的最特殊的床,大概就是半间房那么宽,铺着纯白的棉布,上面配苍绿和明黄的枕头。
坐回到院子里,朵棉笑着说,“我们很投缘,我不问你什么,但是从你的眼睛里看得出来我们的相似,听我讲讲故事吧。我是三年前来的大理,我以后要在这里长期住下去。”
朵棉慢慢地讲开了:
我曾经是某个大都市的高级白领,但我是个有恶习的女人。不那么按规则生活,按常理出牌。这让我经常有挫败感。我吸烟喝酒吃肉,看不过眼的地方,还是要骂人,要发脾气,永远学不会容忍。这一点我一些朋友说过我多少次了,要学会控制情绪,不要乱得罪人,最后让自己下不了台。我却不在乎。有一次,我看到单位一位爱摆老资格的员工指桑骂槐地指责新来的员工,我听不入耳了,当场就发了脾气:“人家怎么了,凭自己的能力。现在什么时代了,还讲先来后到啊。”就是这么坏脾气,想到就去说,没有太多顾虑,没有学会职场上的三六九条,没有学会修身养性和欲言又止。
深夜一个人独处的时刻,喝杯小酒,打开电脑做点自己喜欢的事,但常常为此付出代价,比如皮肤不太好,比如睡眠不太好,有很多女友告诉我保养的秘决,不熬夜不喝咖啡,一定要在十点之前入睡,这样才是养身保护皮肤的好习惯,对身体才有利。可是皮肤好了有什么用,我的一点喜好都丢掉了,每天那么中规中矩地早早上床睡觉,对我来说是难受的,是刻板的。我错过了深夜安静地享受,一杯咖啡喝出了不一样的滋味。这样的深夜也让我拥有了很多的宁静。知道这样不好,我还是戒不掉。戒不掉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要为了一些好习惯而放弃了自己真正的喜好。”
朵棉深深吸了一口烟,我知道,接下来她要谈她的感情。那也是不一样的。果然,朵棉笑着吐了一个烟圈:“我比较敢爱敢恨,在感情上也没有那些所谓的好习惯,比如一个女人的成长圣经,爱得有所保留、欲擒故纵等等,这些对我来说都是没用的。我爱一个男人就会开口对他讲,从不认为女人就该含蓄,如果太直接了会显得不自重。我有自己自重的标准:对待感情真诚就是自重。遇到拒绝,顶多不过是去伤心喝一场酒罢了,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下次照样全情投入。我曾经因为爱上一位男人,付出了很大代价。那个男人读研还没毕业,而我已工作了两年了,在学校教书,钱不多,都花在路上了。我每周五都要坐火车赴京,周日晚上再回来。为的只是两天的相会。后来,我索性放弃了好端端的工作,只身去那座北方的城市,只为了到心爱的男人身边。所有的人都说我傻,那个男人有什么好?可是我就是喜欢他,没有任何理由。因为那个男人有可能出国,我就拼命学语言,结果我的口语可以很流利地跟别人对话了,可是,男人却喜欢上了别人,离开了我。一切都结束了,我很伤心,最痛苦的时候茶饭不思。在北京的那段日子,我租住在破旧的四合院里,屋里看不到阳光。我去语言班教书糊口,为爱情学的语言意外派上了用场。”
朵棉停顿下来,冲我静静地笑了一下。
“尽管这样,过了一段时间,谈第二个男友时,我依然记不住教训。因为对方喜欢家居的氛围,我又学会了一手好的厨艺,把自己培养成了半个厨师,经常可以露一手。我可以在菜市场呆上大半天,起大早去买新鲜果蔬,煲一个汤花上四个小时,尝试着把茶叶放进饭里增加香气,耐心地种薄荷草,泡清晨的第一道茶。可是由于种种原因,我们还是没走到一起。我并不后悔自己的付出。喜欢一个人就对他好,爱是很直接很简单的事。”
天色慢慢暗下来了。我喝下来第三杯咖啡,笑着对朵棉说:“今晚我要睡不着觉了。”朵棉笑,一晚上不睡也没什么。我也笑了。我们去了客厅,朵棉打开了所有的灯,并烧起了火盆,木炭在盆上吱吱地响,很有气氛。一下子暖和了很多。沙发上很舒服,我想听完朵棉的故事。
朵棉抽了第四根烟,“我的生活就是这样,跌倒了永远不会记得原因。我认为,没有任何事是需要被反对的。三年前,我情绪不好时来大理旅行,喜欢上了这里,这里那么包容,是我喜欢的。生活是有很多种选择的,我为什么不能来这里生活?我懂一些设计,生存并不是问题,何况并不需要太多钱。这个小院是我租的,原来没人住,很破旧,我一点一点搞成现在的样子,还不错吧。平日,我设计一些围巾、再生纸本子、明信片,还有灯。有喜欢的人就会来订做,活儿也不累。平日就是闲逛,看书。”
朵棉笑了一下,拔了一下火盆的火,从厨房里拿来了米粑粑,丢在火盆上烤,然后拿出小瓶大理土酱递给我:“蘸着吃,很香。”香气在房间里蔓延。
朵棉接着说,“来大理两年后,我等来了我的真命天子,那一年,我三十八岁。他是看了我的设计找上门来,一个北京IT男,个子很高,喜欢穿棉格衬衣。他来时是夏天,我的院子里正开着明亮的花儿,我们在院子里聊天,喝酒,那一天我们都醉了。他后来放弃了北京的工作,来大理,说要娶我,没有任何犹豫。最后,我们在一起,很好。他很欣赏我。我们在一起很放松,我还是那些坏习惯,这不是问题,终于有欣赏我的男人和我一起去做这些事,我们一起喝酒抽烟,一起熬夜喝咖啡,不用讨好任何人。他在网上接一些设计的活儿,我们的生活没有任何问题,我们分开旅行,没有牵绊,没有任何事是需要被反对的。感情不顺利时,不要去总结,不要总想着你哪里做得不好,或者你是不是没有技巧,对于一些人来说,或许你得改掉什么,但这完全没有必要的,真正爱你的人总会因为你的缺点而爱上你。他也许爱的恰恰是你被反对的东西。我看过《南方周末》采访铁凝的一段话,1994年的时候,冰心曾对她说:‘你不要找,你要等。’她的缘分在2006才到。那是真正的琴瑟相和,就如我现在的样子,所以我特别理解这种感觉。”
月亮升上来了,透过客厅的落地玻璃洒上地面,让人内心温柔。我说了告辞,在这个清冷的夜里慢慢走回客栈,回头看朵棉的屋里还有安静的灯光。没有任何事需要被反对,既然这样,顺其自然是最好,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方式,不勉强不执着,一切都很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