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没有马明,该是什么样?
戴明是我少有的几个异性朋友之一。他一个长长的电话促成了我的乌镇之行。这世间,不乏至情至性的男女,戴明讲到他在乌镇暗夜的水边抽一根烟时,我就决定了这趟行程。有些人和事还有地点,是该有敬畏的。
去乌镇的那天,我特地穿了一件江南韵味的红色棉布印花上衣和一条麻质裤,腕上套一只冰白色飘着豆绿的玉镯。我一直相信,风景应该是和人相衬的。
乌镇是名副其实的枕水人家,一条长长的河,河两岸全是二层的老木楼,住着乌镇的人家。累了,便坐下来看着对岸的人家发发呆。乌镇是适合发呆的。
老木楼的一楼通常是厨房和客厅,厨房临水,吊着拖把,伸出的小阳台或是窗台上放着十几盆大大小小的花,热热闹闹地在风中摇曳。一位老人用木桶吊了河里的水起来浇花,安静轻缓。“时间在乌镇是停止了的”,我想起了《似水年华》里的台词。
忍不住就走进了一家人的院子,乌镇的人都不爱关门的,随便你进去。堂屋里的老人在老风扇下打着瞌睡看电视,木门木窗,阳光抚摸窗沿。爱极了这个小院,满堂花簇簇,树上吊着丝瓜南瓜,开着金黄色的丝瓜花,还有两只小鸡闲适地散步。
在乌镇是不可不喝茶的,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心情,怎能没有清茶来助兴?老茶楼临着河,用木棍撑起来的雕花窗,柳树就那样恣意飘在窗户外,成了一副柔美的画儿了。要了当地很有名的熏豆茶,熏黄豆、桔皮丝、芝麻、胡萝卜丝,这种搭配是他们自己发明的,喝第一口时我就爱上了,酸而不涩,回味无穷。要了一碟香干佐茶,十余元的消费,我感觉自己一下成了贵族,幸福是如此的简单。喝茶吹风的时刻,一条乌篷船从河里划过,在午后时分安静得没了声音,我出神地望着,乌篷船上的人也在久久回头望茶楼里喝茶的我,我想,我在别人眼里也便是风景了。你的窗里,我的窗外。
有人称乌镇的蓝花布叫“蓝花骚”。是啊,想象一对纯朴的男女在长长的蓝花布下羞涩地对视,若隐若现,欲说还休地追逐出一段爱情,那怎么不叫“蓝花骚”呢。
回来以后,那些蓝花布被我剪成了各种桌布、窗帘,我的家也随之安静闲适下来了。
掌灯时的乌镇是最美的,灯笼亮起来了,星星盏盏,在风里诉说一段陈年的往事。四周安静了下来,一个人坐在木桥上看沉睡的乌镇。一场雨过后,青石板路干干净净,在清冷的灯下悠悠地发着光。
客栈的雕花木窗正对着乌镇长长的河,静静长夜里不忍睡去。今夜,枕着河水入眠。如果跟最喜欢的人一起来乌镇谈一段恋爱,那该是多么美丽幸福的事。从乌镇回来后不久,看《似水流年》里黄磊和刘若英在雕花窗里四目相对,我忍不住叹息。
回来后,我打了电话给戴明,只说乌镇很好,那是一个最好释放感情的地方。戴明笑了。的确。
2005年3月乌镇
那一天,戴明准备到上海出差,回家取身份证订机票,正碰上父母斗气。父母是一辈子吵吵闹闹的夫妻,母亲的脾气不太好,属于很好强的那类女人,父亲则缓和一些,父亲偶尔的沉默被母亲絮絮叨叨地一说,吵架是免不了。那一天,父亲坐在书房里发呆,见到戴明回来,有些怯怯地跟戴明搭腔,你是一人出差吗?要不我跟你一起出门一趟,我还真想出去走走。戴明有些意外,跟父亲单独出门,是戴明想都没想过的。小时候,大多数男孩和父亲会很亲近,但长大后会有隔阂有陌生感,很少有话讲,更别谈一起出门了。看出了他的犹豫,父亲说,要不方便就算了。
戴明最后居然同意了父亲的提议:“我多订张机票吧,出门也有个照顾。”
真的就这么带着父亲上路了,戴明实在是想不起来他们有多久没这样单独地近距离地呆在一起了。一起坐飞机,一起坐出租,一起下榻酒店。一路上没什么话,他懒得开口,父亲也没找话讲。
到上海后,戴明去处理事情,临走前对父亲说:“你先在房间里休息一下,晚餐我们一起吃吧,请你喝一杯。”父亲露出了笑脸:“好啊,早想喝一杯呢。”父亲喜欢喝点小酒,但母亲不让他喝,说喝了对身体不好。他也从不抗拒。在家里,他是听话的小孩。
那天,戴明办事很顺利,提早回来了,带父亲去吃海鲜,在外滩找了一处安静的临江餐厅坐下来,他麻利地点了牡蛎、虾子和青菜,还点了一壶清淡的梅子酒,父亲一见到酒就露出了开心的表情。不过,父亲还是有些局促,毕竟第一次和儿子单独在外面喝酒,不自在,而且背着母亲,有偷偷摸摸之闲。
对面的父亲穿着一件大圆领白汗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已经五十五岁了,戴明也将近三十。看过父亲年轻时的照片,他那时是个帅小伙,清瘦修长,人就这么忽然之间老去了,让人感叹岁月的流逝。几杯酒下肚,父亲脸上有些红润,话才开始多了起来,跟戴明谈起了他年轻时候,说那时他可是很引人注目的,形象好,人也踏实,很多姑娘都对他有好感。这些话引起了戴明的兴趣,父亲平日是个沉默的人,今天不是喝了酒,不会扯起这些话题,戴明索性对父亲说:“爸,谈谈你年轻时感情的事吧。”这是男人之间的话题。父亲倒没有迟疑,咂了一口酒,谈起了他的初恋:“那个女孩性情很温柔,说话声音很轻,一条长长的辫子拖到背后,喜欢穿淡蓝色的素净旗袍,打着伞,走在江南的小巷里,真是美极了。”父亲这样的开场白有些让戴明多少有意外,他断没想到父亲还会有这样的诗情画意。
父亲是江浙人,大学考到了北京。每年放假他都回去家乡的乌镇,和他的丁香女孩有一些甜蜜的对视和交往。每年开学,丁香女孩都要徒步送他很远。有一年开学时江南下了很大的雨,那个女孩顶了一把大荷叶,一路跟着火车跑,那样的场景一辈子留在了他的记忆里。再后来,他留在了北京,结婚生子,和丁香女孩没了结果。他说那时他被大城市吸引了,繁华遮挡了一切,男人年轻时的选择跟成年后的选择往往是不一样的,年纪大了以后才会觉得一个女人美好的性情是多么难得的事。
当然,这些话是不能被母亲听到的。他知道,这么多年来,父亲受了很多的委屈。母亲脾气不好,父亲多半选择了沉默,吵架却从未断过。但他对母亲的评价却令戴明意外:“你妈除了脾气,实在是一个不错的女人,把家打理得好,把你照顾得好,只是一辈子太好强了,所以很累。她累我也累。现在年纪大了,我总指望她能缓和一些,可是到底还是那样。我们吵了一辈子了,现在谁也离不开谁了,这是命运吧。”那一天的酒喝到很晚,水面上忽明忽暗,父亲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他们慢慢地喝,他怕父亲喝醉,父亲却说:“难得今儿高兴,多喝几杯吧,平时你母亲也不让我喝的。小明,你小时候可喜欢我呢,骑在我肩膀上,爸爸有一次打你,打得很厉害,可你过一会儿又忘了,缠着我带你骑自行车。那时你喜欢坐在自行车的横梁上,还喜欢掌我的车笼头,嚷着让我加速,下坡就哈哈大笑。那时的事我记得很清呢。”多少年了,他们父子越来越没有话讲,见面反而是一种很奇怪的羞涩。这是很奇异的感情。这一夜讲的话堆积起来可能比几年讲的都多。
父亲的确有些醉了,话越来越多,但情绪一直很好,中途戴明问他累不累,他摇头:“难得高兴,陪你老爸喝一杯吧。”工作后,戴明一直都很忙,忙着恋爱结婚,忙着自己的所谓事业,很难看一看父亲渐渐老去的面容,父亲其实一直喜欢女儿的。他不知道父亲对他的感情,只知道所有的父亲都是这世上最孤独的人,他们不擅长表达感情,这是男人的共同悲哀,父亲比他体会得更深刻一些。这时,戴明有些理解他了。
这一夜,他们很晚才回酒店,父亲睡了,他却点了一根烟拉灭灯坐了很晚。
第二天一早,他突然决定改变行程,因为事情办得差不多了。他笑着对父亲说:“要不要回趟你的丁香故乡?”父亲有些意外,笑了起来:“一把年纪了,人家早就嫁了,都成老祖母了,你这孩子。”可是看得出父亲的眼前一亮。
乌镇离上海不远,祖父母去世得早,父亲已经将近二十年没有再回去过了。在车上,戴明能看出他的不安,大概是近乡情怯吧。这一次回去实在是个意外。下车后,父亲去老屋看了看,去叔伯大哥家小坐了一会儿,那个远房亲戚说:“小明实在是个孝子啊,还能陪父亲回来看看,老人不就是怀旧吗?毕竟是老家呀。”那一天,碰巧下了小雨,他和父亲在叔伯家喝过酒,就去小巷里散步,青石板路可以听见清脆空荡的足音,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父亲年轻时的模样。男人们之间大概有一种奇异的忧伤,他从父亲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