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车去不远处的西开教堂。司机听说我们是只身旅行的游客,非常热情,一路上义务做我们的讲解导游,把道路两旁安静的漂亮建筑连根拔起,告诉我们历史出处。假期一路下来,对天津的哥印象最好。天津少有堵车,有时候堵了,司机就慢悠悠停下来跟我们聊些家长里短。多数司机非常热情,听说是游客,便如数家珍介绍天津。我说我要去哪里哪里,他们会叹一口气,说那儿没拆迁前他的家就在那里,小时候就在那儿长大。短暂的伤感过后又很快吹起口哨,神清气爽地奔驰在永远属于他们的跑道上。相比之下,操着京腔的司机带有莫名的优越感,聊起来叫人略感生疏。上海司机计较多一些。在西安,的哥中规中矩,奈何六元钱起步价难维持生计,他们多收几元钱时竟也会结结巴巴不好意思,独有西北人的淳朴——不过有一次印象深刻,一司机引吭高歌从宋祖英唱到周华健,不是小声哼唱,是酒吧范儿,声音沙哑但音准尚佳,一路上我也热血沸腾好像踩着风。
教堂不大,粉刷成圣洁的黄蓝色调,高高的穹顶让普度众生的神明更具存在感,玻璃大吊灯维持纯净华贵的样子。因为不是教徒,我跟同伴更加小心翼翼,生怕触犯他们的神。有人低头沉思,有人跪在那不知是忏悔还是祷告。有时候活得太累,心灵失去奔波途中自我净化的能力,只得依赖于披着圣洁宗教皮囊的仪式去揭开阴暗面。有那么几分钟,我也一动不动地闭上眼睛,那时我想起纪伯伦的诗——《我的心曾悲伤七次》。
第一次,当它本可进取时,却故作谦卑;第二次,当它在空虚时,用爱欲来填充;第三次,在困难和容易之间,它选择了容易;第四次,它犯了错,却借由别人也会犯错来宽慰自己;第五次,它自由软弱,却把它认为是生命的坚韧;第六次,当它鄙夷一张丑恶的嘴脸时,却不知那正是自己面具中的一副;第七次,它侧身于生活的污泥中,虽不甘心,却又畏首畏尾。
我需要忏悔的,当然远不止这些。
前往五大道。说过天津是九国租界,五大道几乎集九国特色建筑于一身。街道不宽,纵横有致。找一条最幽静的路,走在道路最中央,两旁的漂亮建筑齐刷刷在视线中移动。在五大道我拍了太多照片,很久没有如此惬意地狂按快门了。每一栋洋房都值得用LOMO相机定格,拓印在袖珍的明信片上。天空那么淡,大地那么静,每一处路标都有它的性格。因为当时英租界的规定,主人的地皮要有百分之三十用来植树种草,也造就了而今的五大道。绿树毫不客气地延伸枝丫,把葱茏的绿贴到玻璃窗上去。当地人早就不把五大道看成历史的耻辱,反倒升华为一种文化骄傲。诚然,近百年过去,一季一季草长莺飞,一朝一夕淋漓雨水,污浊早被洗去,只有美丽根深叶盛地永存。五大道上有太多故居,有文化名人,有将军,也有殖民者,有汉奸。现在它们只是美丽的象征,供人浏览。
我个头不高,嗓音不粗,性格也没有多豪迈,丝毫看不出胶东人的特质。家乡唯独潜伏在我的记忆中,默不出声,我顿时失去依靠。我可以用极短的时间适应新环境,可是电话里熟悉的乡音像一只稳健的大手把我拽回。听过一位女生讲她的男友酷爱旅行,男友把手机跟她的电脑相连,好让女友随时知道自己的行迹。女生说闲暇时打开电脑,看到屏幕上的红点攀过山峦越过海洋,在空旷的峡谷中那么清晰,她的心澎湃又安然。她的心是否也跟随他翻山越岭了呢?
四
大学,又是大学。天大美得中规中矩。奔波一整天,同伴喊累坐在长凳上不肯走,我只好一人前行。我腰杆儿挺得板儿直,在保安的犀利电眼下若无其事地走进一间间教学楼。它们太古老,从墙壁脱落的白粉尴尬地躺在地板上,单薄的木板门被风吹得咯吱响。有大二的学生穿迷彩服在校门口单独练正步,夕阳深情地追随他们投来含情脉脉的光,他们的汗滴跑去跟光芒亲吻,变得那么迷人。
吃过晚饭去南开,星河已经铺展在天际中央。穿过正门,挺拔的树木迎面矗立,让人倍感压抑。我情愿把这理解成为学术的倨傲。蝉鸣不断,蚊子猖狂,并未停留多长时间。正欲折返,被湖边一串叽里呱啦的节奏吸引。走近一看,是一位吉他男在唱歌。吉他声断断续续,嗓音婉转凄凉,似阿拉伯语似法语……我跑过去搭讪,赠与他并不钟情的赞美。也好在是他,给南开之行增添一点人性化。
悠悠长假这么走下去,似也习惯与好友在陌生的地方随便逛逛的感觉。我算是个有规划的人,旅行前用大段时间在网上搜罗大段信息斟酌筛选,与好友讨论过后拼凑成记事本中密密麻麻的行程。我喜欢手握目的地、手握未来的感觉,而我掌控的只有脚下的方向,拨开迷雾后所见的是山泉还是瀑布,全然未知。去一个城市,就像奔赴一场相亲会。通过各种途径掌握对方信息,心中略有底数,欣然赴约。与他相视,看他双眸,看他身材,听他声线,我有了第一印象,我会怦然心动,或是微蹙眉头。我按图索骥早有准备,坐定寒暄后与他聊天,先虫鱼鸟兽山林水石看他的品格趣致,再康德黑格尔德彪西莫奈看他涵养,芙蓉姐姐郭美美非诚勿扰看他接地气,路易威登范思哲兰博看他金钱观。Material和spirit都不能少。他会幽默地逗我开怀,还是深沉得叫人压抑?是睿智得叫人回味,还是浅薄得无味?起身与他握手告别的那一刻,我就会知道,他将在我记忆中,停留多长时间。
有时候去景区看到浩浩荡荡的跟团队伍,满头大汗的导游挤在人群最前面用劣质的扩音器开始讲解,还要时不时晃动手中鲜艳的旗帜,随行的人大多面无表情目光呆滞。我在想,当今大部分人都在鄙夷这样的出行方式,以独自行走为荣,以不从众为荣,而这本身也构成一种从众。究竟是选择旅行团还是自由行?拿着坑爹的手机导航走不少弯路,蹦蹦跳跳疯闹一天还要在市郊疲乏无力地站着等出租车,游览人文景点缺少粗俗的讲解也是不行。跟团如果遇上志同道合的朋友,一同寻景一道觅食,酌酒海聊相见恨晚……此乐不足为外人道也。当然,这又是另一种理想主义。
五
在天津不过待了两天半,想写的地方却太多。喜欢旅行的原因大抵就是如此,我向往有密度的实心生活,吸收有密度的阳光,不停走不停看。拖行李上动车继续北上时,我没跟她吻别,也没有拥抱。两次离开大连,我在码头高喊“I will miss you”;去年我是用止不住的泪水与北京告别的;在上海我流连那么那么久,只为多看他一眼,差点误机。在南京在香港在厦门在纽约在巴黎在伦敦在米兰,在一切我将要奔赴的地方,我都不会走得这样平淡从容,或者说优雅,我一定会失态。而天津不会,天津不舍得让我这么做,天津趁我要热泪盈眶时一定会用力拍我的肩膀说:“嘿伙计,别这样,差不多得了。”天津不像成都,告诉大家“来了就不想离开”,不像苏杭自诩与天堂齐名,不像北京上海有强大的气场。她谁都不像,就是天津。在马路上飞翔的司机说,在宾馆餐厅招待的阿姨说,一辈子在这儿平平安安稳稳当当,差不多得了,差不多得了。
今日的天津,怎也让人联想不到,新中国成立前这儿是亚洲第二大城市。原来是有理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