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吉思汗的根祖是苍天降生的孛儿帖赤那(苍色狼)和他的妻子豁埃马阑勒(白色鹿)。他们渡腾汲思水来到位于斡难河源头的布尔罕山,生有一个儿子叫巴塔赤罕……”
“阿爸,成吉思汗是英雄,你也是英雄吗?”
“他是我们民族最伟大的英雄,光辉延伸到地中海。岱钦娃儿,阿爸老了,希望你以后也能成为一个英雄呢。”
“地中海在哪儿呢?大不大?”
“……地中海啊,你一直向西望去,草原尽头的尽头。娃儿以后长大了自己去看一看。”
呼伦贝尔以东
文/栀紫
原名邓敏敏,1993年生于满洲里,现居天津。
天蝎座,伪球迷,崇旅行。架子鼓学败了的白日梦吉他手,有节操的地理研究者。
栀紫
“我不,岱钦要陪着阿爸,除了草原哪儿也不去。”
“哈哈哈,阿爸去喂马了,你和呼和去玩儿吧。”
岱钦转身拉着旁边那个一直没开口的小姑娘的手说:“呼和,阿爸的羊下崽儿了,雪白的,可好看,我们带上乌恩奇瞅瞅去。”
两人驰骋在草原上,天神赐予她们天生就会打猎骑马射箭的本领,小小年纪便已可以在祭敖包上展露风采,令二十多岁的壮汉也心生敬佩,纷纷称赞她们是呼伦贝尔的“格根塔娜”。她们两家谁的羊或者马下了崽儿总是会给对方送去。每年秋天去打野狼,两家也会送对方缝好的兽皮过冬。谁家若是忙一点,另一方就会帮忙放养牲口。而岱钦和呼和塔拉更是好得像一个人儿似的,从小形影不离却从来不曾闹过别扭。两个5岁的女娃娃骑着马偷偷溜到呼伦湖,只是为了看看大人们提起的英雄成吉思汗从那里杀出的北方第一大湖。在很多很多个傍晚八点的日落里,岱钦喜欢在嘴里叼着草根,安静地听着呼和在金色落日的余晖里弹奏马头琴。
“呼和,没有什么能使我们分开。”岱钦说这话时还咬着草根,眯着眼睛,哧哧笑着跑开了。
7岁。
她们7岁。
那年深秋,草原上气温骤降,苍劲的蛮风比往年都要酷烈,整个黑夜都只能听疾风从西西伯利亚南下吹刮过来的声音,气势汹汹好像要摧毁一切。牧民们都忙着准备过冬的食物和御寒的衣物。岱钦正想着给呼和塔拉送一点过去的时候,帐篷外传来了石头敲击的声音。她一听便知是呼和过来了,连忙欢快地出去,抬头却看见呼和一脸的忧愁,关切地问道:“怎么回事?”可是呼和犹犹豫豫踌躇不决,在岱钦的逼问下才支支吾吾地说出了心事。
“什么?搬家?!”岱钦提高了嗓门。
呼和塔拉畏缩着不敢正视对面一举一动活脱脱是大人的岱钦,断断续续地回答:“是……是的,听莫莫说要搬到很远的地方去,比……比俄罗斯还远。”她羞愧地看了岱钦一眼,接着说,“听说是爷爷和莫莫他们吵了架,我也不晓得,只知道以后……”
她不敢再往下说了,把头埋得更低了。
岱钦急了,一把扯过呼和塔拉,大声问道:“以后怎么样到底?”
“以后,都不回来了……”
7岁的女娃儿,哪里懂分别之苦,她们自然不会明白未来一生会有怎样的跌宕,只晓得眼前,还能在一起玩耍的日子,怕是挨不过这个冬天了。
呼和塔拉的双眼已经噙满泪水,她咬着牙坚定地说:“听老人们常说孩子长到18岁就成人了,成人了就自由了,那时我也长大了,好妹子我答应你,以后我会回来的。”
岱钦素来比男娃娃还野,想了一会儿,拉过呼和塔拉的手臂:“走,咱们上达赉湖去。”
烈风从冰面上滑过,吹到脸上堪比刀割。岱钦忍着眼泪,因为一哭,泪水很快就会结冰。她拉着呼和在冰上大步跑开,跑过她们躺在草原上看落日的童年,跑过呼和为她弹奏马头琴的旋律,跑过用白桦的树皮搭建的密不透风的屋子,跑过成吉思汗后人栖息繁衍的故乡。
“我说过要陪着阿爸,除了草原哪儿也不去……但是呼和,没有什么能使我们分开。”这是此生呼和塔拉听到的岱钦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十一年后。
当呼和塔拉终于站在这片辽阔大地时,面对芬芳草原她泪落如雨。十一年了,她早已不叫当年的名字,被改了一个平凡得不会引起任何注意的十足的汉人名字。她脑子里出现一些画面:
那是4岁的小岱钦,还没她高,仰着头好奇地问:“呼和塔拉,你和你阿爸阿妈的姓都不一样啊,为什么?”她托着下巴,学着大人的模样回答着:“因为这个名字是阿妈家里一个长辈起的啊,他是我们家里唯一的藏族人,青海的,后来住在阿拉善,所以希望我的名字里会有青色的含义。”
“这个名字不好,她不能不跟我儿子姓。要改,民族也得改,汉族受尊敬,到哪儿都不会受歧视。明天人家来家里登记,抄写资料的时候你们就这样报上去,对,你们都要改。”
18岁的呼和塔拉在千辛万苦熬完了高考之后顾不得家里的阻拦踏上了远行的火车,家里没有人知道她要去哪里。她从南方一路北上走走停停,到北京,到吉林,到哈尔滨,再到内蒙古。在充满着童年记忆的滨洲线上,阳光热烈,路途干涸,依旧人烟稀少,依旧只有庄稼地,还有大团大团的云朵。尽管列车缓慢前行,到齐齐哈尔还倒车,但阻挡不了对那个遥远的地方的期待。她想念曲折绵延的河流和深邃包容的草原。她记得终于进到了内蒙古境内的那个傍晚,路上有零星的蒙古包,路边是马匹和羊群。草原很晚很晚都没有日落。于是一切都在等待之中次第展开:大兴安岭、扎兰屯、牙克石、海拉尔,最终——满洲里。
顺着记忆,她找到曾经住的地方,可是,哪儿还有什么牧民,原先的地方竟然全部变成了矿区,一座座发电厂鳞次栉比。向人打听,谁也没听过有这样一户人家的存在,岱钦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工人们倒是对她很和善,倒了些水给她。已经十余年不曾喝过故乡的水了,还是一如既往地咸。别过好心人,走到扎赉诺尔,对,现在的扎赉诺尔矿区。只有很努力才能隐约瞥见掩埋在矿区混浊空气中的零星向日葵。她记得,小时候的向日葵可是遍地都是,每每到了瓜子成熟的季节,总会和岱钦仰着头围着大人转啊转,等着掉一点在地上时她们就可以捡着吃。
可是她找不到岱钦了。
翌日,她搭上一辆去达赉湖的车。司机当她是外地来的游客,热情地介绍呼伦贝尔这些年如何如何发展,句句敲在心上。她问起满洲里这些年的变化,言辞意切而情深。闻得司机一句“都挺好的,就是冬天还是太冷,风太大了”,瞬间就令她想到那些个冬天,裹着兽皮大衣在茫茫大雪中走路,天地无垠,越往草原深处走去就越能感到时间静止,越能触摸到归宿感带来的温度。那是一个7岁女童对于生命归向何处最初的无意识思考。在去达赉湖,也就是呼伦湖的路上,遇见公路边栅栏围起来的草原,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生命就是个残缺的圆,兜兜转转多少年最终也还是要回来。
可是她找不到岱钦了。
9月。她终究是回到了心心念念了很多年的北方,离北京很近的一座沿海城市,开始她所谓的大学生涯。生活太枯燥了,在学校里做的每一件事几乎都是没有意义的。她明知自己越走越远,可是无能为力。
直到有一天,有一年快要立冬的一天,偶然的一个机会,她翻开《中国国家地理》,是某杂志社做的内蒙古专辑。翻开照片,呼和塔拉惊呆了。仰拍的白桦林,白色的树干,金黄的树叶,头顶蔚蓝的天空。还有一张几欲令她哭泣,茫茫大雪中,天地一色,她已许多年不曾见过那样的白,一只孤狼茕茕孑立的身影点缀其中。她记起每一年深秋时牧民们出动去打野狼的光景,想起岱钦阿爸总是告诉她不能随便往草原深处走,会遇上狼的。她哭了,深深地哭泣。成长中受过的太多委屈一下子涌了上来。此生若不为故乡拼得头破血流一次,活得再久又有何意义!
呼和塔拉立下这样的决心后便立刻动身去了内蒙古。那是她离开草原后第一次在冬天回去。如今,人们都可以住在砖石垒的房子里,通着暖气,再不用费尽心思地靠狩猎为生。科技带来的改变无疑将人类与自然隔开了。
那日,她漫无目的地往草原深处走去,渐渐看见了起伏的山脉。翻过一座山头,竟有炊烟升起,有零星分布的蒙古包。她猜想以前那些悠闲吃草的马匹一定在屋后的马厩里。那个瞬间恍然沉醉,好像又看见了坦荡而辽阔的草地,两弦琴的悠长声音在草原上久久回荡不去……“成吉思汗的根祖是苍天降生的孛儿帖赤那(苍色狼)和他的妻子豁埃马阑勒(白色鹿)。他们渡腾汲思水来到位于斡难河源头的布尔罕山,生有一个儿子叫巴塔赤罕……”多年前岱钦阿爸给她们说起的故事,多年后她在《蒙古帝国史》中看到。从阴山山脉到匈牙利草原,从贝加尔湖到地中海,她深知残存的帝国旧梦已经不属于她。
“啊……呜……啊……呜……”是狼鸣!这个时节还有狼出没吗?呼和心想着。糟糕,现在自己手无寸铁,又不像小时候那样无所畏惧,这该怎么办?她怔住了,不知是跑还是不跑,狼鸣声越来越多,必定不止一只。“若我今天被狼吃掉,也是命里注定,所以没什么好怕的。”呼和塔拉这样安慰自己,顿时觉得好多了。这时一只硕大而雄壮的狗冲了出来,它朝狼群嗥叫。那狼仿佛怕得紧,最后倒也不敢向前。有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狼试图上前,也被那狗赶了回去。最后它吓退了狼群,她总算松了一口气。
待那狗跑过来时,她仔细端详方认出是岱钦家的狗,只是毛色不比当年光亮,细看已显衰老之态。呼和激动地抱着乌恩奇,跟着它回到了现在它的家。
那是靠近灵泉的一个地方,离达赉湖只有12公里。现在那里住的是一位老人,一番交谈后方知原来是岱钦的祖父。呼和说明来意后,老人思忖良久,缓缓开口:“那好像是2005年的时候,好像是。那时呼伦贝尔勘探到的矿产被公布得越来越多,蒙东越来越有钱。牧民一批批地搬迁,许多地方都被改造成了矿区,但是工程太随意,好多都是自作主张,技术都不过关的,导致许多地陷事故,矿难也经常发生。”
老人喝了一口茶,停顿了很久,才继续说:“那年发生过一次很严重的矿难,死了不少人,有一户人家都……都没活下来。”
“什……什么?”
老人看着眼前的来者,继续缓缓地说道:“这狗那天不知道是溜出去玩了还是怎么了,并不在事故发生的地方,所以它没事。后来它也帮忙找过,找到的时候只有尸体了……这狗,也是忠烈之士,我把它带回来之后它三天没吃东西,一直趴在门口,眼睛一直望着东边,都是湿润的。”
“额吉,它的名字就叫乌恩奇。”
原来是这样。
她和老人商量后把乌恩奇带了回去,既然此生已不可能再见到岱钦,就让我留着你的狗做个念想吧,我会好好照顾它,直到它离开这个充满苦难的世间。
“我说过要陪着阿爸,除了草原哪儿也不去……但是呼和,没有什么能使我们分开。”
数年后。
呼和塔拉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跌跌撞撞,常常撞得一脸是血还浑然不知,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结痂,轻轻一撕就格外疼痛。每每此时她总是想起岱钦,若是岱钦还在,会对她说些什么呢?会和她一起互相扶持着走下去,还是在社会的大染缸里也失去了纯真,变得工于心计?
我真的是累了,岱钦。
秋天。
呼伦湖开始结冰,草原开始下雪。依然是零下四十多摄氏度的冬天里,从冰冷的额尔古纳河沿岸走到伊敏河的尽头,在呼伦贝尔以东,遥远的边境小城里,有一个人带着满身的青草味回来了,手臂上文着蒙文的“岱钦”二字。哦,忘记说了,那是蒙语中“战将”的意思。她捕鱼,打猎,独居,过着如她童年的生活,用桦树皮搭建了密不透风的家,在寒冷的冬天裹紧有些破旧的狼皮大衣,独自面对很多很多个所有的梦想与悸动要倚靠啤酒和科学才能抚慰的高远长夜,在亚寒带针叶林气候笼罩的木屋里,度此一生。
寄物柜少年
文/黄可
黄可
1993年夏天出生于福建漳州。就读于厦门大学法语语言文学系。男生,父母皆为语文教师。多次获得全国新概念大赛一等奖。
【1】
6月的一天,天气异常炎热。
季莘露站在杰克大街的拐角处等待着马路对面的红灯变绿,手里的巨大黑色拎包在太阳的暴晒下似乎正在变得越来越烫。就在季莘露倒吸一口气决定从包包里找出那把绿色的丑八怪阳伞的时候,对面的红灯“唰”地变成了绿色,她跺跺脚,侥幸一般地匆忙走过马路。
在超市门口,季莘露从钱包里找出一个硬币把包包寄存在寄物柜里,拿着那个写着“27”的塑料牌走进了超市。冷气迎面扑来,夹杂着一股蔬菜鱼肉的奇怪腥味。
她皱了皱眉,加紧步伐朝和蔬菜柜台相反的方向走去,在心里默念着出门的时候老妈交代要买的东西:“防晒霜……牙刷……肥皂……沐浴露……”
片刻之后,低着头刷着手机屏幕只顾往前走的季莘露没有发现自己对面走来的售货员,径直撞了上去。一秒钟之后季莘露看见自己的手机在空气里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啊——”她尖叫着扑向自己的手机,觉得自己的心都碎了……鼓起勇气翻过来一看,屏幕上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痕,就像张开的嘴正幸灾乐祸地对着自己。等她回过神来愤怒地寻找那个售货员的时候,四下里只有几个慢悠悠挑着杯子的老太太了。
季莘露把买的东西扔在餐厅的桌子上,就立刻躲到自己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