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未庄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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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祭清明乡邻怀旧托鬼神老栓悲情(1)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在未庄繁华的背后,祥林嫂、华老栓等一批弱势越来越感受到贫富之差带来的生活压力,并对极端利己的世态忧心忡忡。他们吃着米饭白馒,却念念不忘粗茶淡饭的时光,怀念那种艰苦而平淡的岁月,无奈之中,他们把希望寄托于鬼神,寄托于未知收获的未来……

一、上坟

又到清明节了,未庄的乡民们照例要到坟头上去祭拜先祖,无论是有钱的还是没钱的,都带着纸钱和供品来到祖宗的墓地,虔诚地朝着地下的亡灵磕头跪拜。发达了的祈祷祖宗保佑,好花常开,喜事频来,钱越聚越多,官越做越大,眼前的好事连绵不断,身后的前程辉煌永续;窘迫的祈祷亡魂保佑,时来运转,诸事顺遂,路越走越平,日子越过越旺,通年到头手里的钱财宽裕,柜里的粮米富足……总之,富贵的希望好时光永无止尽,贫困的希望苦尽甘来。一样的上坟,别样的心肠,个个都想天遂人愿,万事如意,人人都把一肚子的期盼寄托在死去的灵魂身上,指望着借阴曹地府的力量实现自己的心愿。

清明上坟本来只是为了表示个纪念的意思,是活人对死人的一种追思,是我邦孝道的体现和传承,也是一种民俗的文化。只因活人硬是附加了这祈祷运势的职能,才使上坟变得更加的神圣和隆重。每年清明时节,不管是做官的贵人,寻钱的富人,还是种田的草民,落魄的怨夫,都在祖宗的坟前磕头烧纸,表示万分的孝顺,百般的真诚,唯恐得罪了地下的亡灵,给自己的好事或梦想捣蛋使坏,或在自己需要帮助的时候袖手旁观。也因此,人们在尽孝的同时,把许多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交给了地下的亡灵。

不知多少年来,上坟就是这样一种活人和死人的沟通仪式。未庄也是如此。

未庄的坟场在一条东西大河的两岸。过去的坟墓都是在自家的私田里,没有私田的便送到一处无主的草荡中,一个挨一个的葬在一起,叫做露坟场。前些年,官府号召腾地种粮,大田里的坟墓都集中到这无法耕种的河边草地上,一字排开,也仿佛是个死鬼的住宅小区一般。这几年,太爷、秀才、王胡、孔乙己等一帮有了钱的人,又把祖宗迁了居,或搬到了自家的田里,或买了风水宝地给祖宗移民,都修了大墓,立了石碑,栽了古树名木,仿效活人的气派给死鬼建造了阴宅别墅,让阴间的死鬼住的跟他们阳间的儿孙一样的奢华威风。剩下没钱没势的平民百姓,八代的祖坟还在河边的蒿草里没动,后世的子孙照样年年趴在草地上磕头。因为那草丛中埋着他们的根,是这些根繁衍了他们,一代一代地延续了家族的血脉。

只有阿Q,因不知道真实的姓氏,无从查考家谱,所以一直找不着祖坟,不过照他自己说是姓赵,几百年前跟赵太爷就是本家。虽然这话过去差点招了耳刮子,可后来还是实现了。数年前,在孝敬了两千两银子之后,阿Q终于如愿以偿,入了赵姓,自告奋勇地把赵太爷的祖宗作了自家的祖宗。

认祖归宗后,阿Q因自己也姓“赵太爷的赵”而自豪不已,每次都跟着赵太爷一家人拜老祖,虽然弄不清到底是第几代,第几房,但他已认定自己是赵家的嫡系子孙,跟赵太爷是一脉相承的,并把赵太爷的府第喊做“老家”。这些年,每当赵家要给祖宗操办老事,他总要争着给银子,随份子,还派了手下到赵家帮着忙活,忙前忙后地跟着做人儿灯,出的钱比赵太爷还多,说是:“同样要对祖宗尽尽孝心。” 数年前,赵家看中一块风水宝地,足有一亩多大小,赵太爷和阿Q商量,说要买块好地给祖宗搬迁,把坟茔修葺修葺,省得和那些穷根搅在一起,坏了风水,阿Q一听拍手称好,一口答应拿出一千两银子来给祖宗搬家,当即就把银票给了太爷。赵家用这银子置地筑坟,造路种花,前前后后花去八百多两,把赵家大墓修的气势非凡。阿Q见了这高坟大墓很是激动,咧着嘴在坟地上转来转去,说是祖宗住的如此舒服,自己今后的财运还要通达,他赵家肯定世世代代人丁兴旺,富贵无比,赵太爷听了笑而不语,只是吩咐阿Q“今后上坟更要讲究一些,务要让老祖住好吃好,不枉了咱赵家后代的一片孝心”。阿Q胸脯一拍,道:“这个当然,包在老弟身上就是。”可见,阿Q的孝心是何等的炽热。

果真,自搬了坟之后,每到清明之前阿Q都要咋咋呼呼的好几天,买这买那,嚷着要回老家上坟祭祖,说是“人不能忘了根本,不管手里有钱没钱,做子孙的对老祖万万不能寡情,上坟这事断断不能马虎”。因此赵家这几年上坟,多半是阿Q出钱,赵太爷出面,非但供奉和烧化的东西十分的丰富,而且赵氏家族连带阿Q的小老婆一个不落,都要到墓前磕拜,其时,一群光鲜的老小前呼后拥,有官人,有富翁,有阔少,有娇娘,一个个志得意满,谈笑风生,那那隆重的阵势和风光的气派简直让未庄的乡民们看的口水直流,乡邻们远远地望见了都说:“还是有钱有势的好,死活都沾了光!”

总之,上坟是一件无可推卸而神圣的事,无论那坐坟头,有枝叶就有清明的香火,虽然有的枝繁叶茂,有的枯瘦凋零,但大家都按照自己的能量呵护和敬奉着这些深埋在地下的老根,传承着亘古不变的习俗,年年如是,家家如是。

今年的清明异样的寒冷,江南雨水又多,春分以后就阴雨绵绵,也没法张罗。未庄的上坟是有规矩的,必须在惊蛰之后,清明节以前,过了清明不上坟。到清明节前几天好不容易才住了雨,因此上坟的事便挤到了一起。

这天午后,祥林嫂、七斤嫂和长妈妈等几家都不约而同地来坟地祭祖。

祥林嫂是未庄上的一个苦人儿,被家人逼婚,从外乡嫁给了未庄祥林,婚后生了个儿子小毛,不到两岁上,生生的被恶狼叼去,尸骨也没见着,祥林嫂悲伤至极,险些发疯过去,此后便再也没有生养。自小毛被狼吃了之后,公婆便多有不满,说她连个护仔的老母鸡都不如,时常的挑剔嫌弃,动不动就没好嘴脸,亏得祥林通情达理,不舍得为难于她。谁知,苦命偏偏不离苦水,那年夏天祥林得了伤寒,药石无效,不到一月竟撒手而去,二十八岁的祥林嫂便做了寡妇。

丈夫一死,祥林嫂在这婆家更成了孤雁,形单影只,一点指望和依靠也没有了。

这祥林家过去在未庄算是个中等的户子,祥林在世时,一家人男耕女织,勤勉操持,外带做些小买小卖,日子过得倒也安顿和睦。祥林嫂的公婆很是尊崇孔孟的圣言,虽是个小户人家,但家规甚严,三从四德、礼义纲常颇为讲究,在未庄很有些让人称道的家风。祥林嫂虽然年纪轻轻守了寡,万分的不幸,可公公婆婆说他命恶克夫,又骂她是个不生蛋的鸡、暗八败,同房几年屁倒不曾有得养,害的林家绝了后,对其很是苛刻,把个祥林嫂逼的苦楚万分。后来,不堪公婆的虐待,她偷偷逃了出来,到鲁四老爷家做了女佣,谁知没几天就被夫家的人知道了,公婆和族里的长辈都一条声谴责祥林嫂无视廉耻,私自出逃,丢了夫家的脸面,犯了孔圣人贞女节妇的礼数,于是夫家请了一干彪形大汉,潜伏到鲁四老爷家码头口,趁祥林嫂下河淘米的辰光,偷冷一把揪住,捂住嘴巴,将其绑了,塞在船舱里押了回去。

被押回亡夫家中,族人轮番的指责、讯问,说是圣人有言:女人一律出嫁从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短命的,活人陪死鬼,男人死了,女人也终身是夫家的人,就是死了也是夫家的鬼,要不阴间的男人将来就要成为鳏鬼孤魂,所以,寡妇既不能改嫁,也不能出走,摊上了早死的男人都是命中注定的事,只能自认倒霉,坚守贞节到底。林家声言:寡妇出走,虽不属十恶,但也算大逆,理当重责,自此,为了对死鬼的儿子和自家的脸面负责,公婆就像牢头禁子一般,将祥林嫂死死地盯着,还请了邻居暗中的照管,生怕她再逃了出去。

祥林嫂日日遭恶婆的管束,没了自由的人身,还要操持繁重的家务,弱女寡妇的日子过得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这年除夕,外面寒风呼啸,大雪飘飞,趁着公婆忙于磕头祭祖的当口,祥林嫂溜了出来,本想投河寻死,去向阴间的丈夫告告苦情,再重投个好胎,逃离苦难人生。悲情之中幸亏想起了曾经偷偷问过鲁迅关于鬼神和投胎的话,当时最有学问的鲁迅居然也“说不清”到底有没有阴间和灵魂,拿不准人死了到底能不能重新转世,改换命运,她这才犹豫了起来,放弃了投胎享福的念头。要不然,那个风雪交加的除夕之夜,祥林嫂定然趁着祝福的鞭炮之声跳进了大河。好在没过几年,那封建的害人东西被古久彻底废除,人人享有自由的权利,移风易俗,男女平权,官府一概不许欺压女人,祥林嫂终于摆脱了家规之困。在新制的教化和约束之下,祥林嫂的公婆也转变了态度,退了后,说儿子没了,把媳妇认作女儿,将来不得动了也好有个端茶送水的人,祥林嫂才过出了日子。

历经磨难,祥林嫂对生活看得很是冷淡,一直守寡在家,没有再找男人,后来在公婆的力主之下,抱养了外地的一个小孩做了继子。一晃十几年过去,儿子在学堂念书,公婆年纪渐大,当家理事都靠祥林嫂撑持,这祥林嫂吃惯了苦头,勤劳节俭,做事麻利,农活女工,样样得能,虽是残缺的家庭,但里里外外弄的有条有理。邻居们也念祥林嫂是个守寡的苦命之人,对其格外地关照,轻重活计能帮的则帮,手头偶有不周,有钱的借钱,大家你帮我扶,很是热熟亲和,家境也步步好转,祥林嫂越苦越有奔头,。所以,前些年祥林嫂一家尽管不富,过得倒也蛮是舒心平安,比当年那死鬼在世时还好了一些。

谁知正当祥林嫂和乡邻们安顿的日子正在慢慢向上的时候,未庄遭了天大的变故,风水又被翻了过来,原来的规矩全然作废,新的章法顾此失彼,时日不久,未庄上下就被阿Q、王胡等一干突然爆发了的阔人搅的人心不宁,极度的自由、放纵和对财富的渲染,诱发了人性最自私的欲念,个人发家的欲望掩埋了一切淳朴和善良,世道人情到处弥漫着金钱和物欲的味道,使得人们如同丛林里的野兽,在名利场上肆意争夺和厮杀,强胜弱败成了最残酷的法则和必然结果。在这无情的法则之下,世道的天平骤然失去了平衡,众生和财富像四野丘陵里漫开来的雨水,随着位置的高低和自然的落差迅速分化开来,各自流向不同的所在,有的沟深,有的水浅,有的淹煞,有的干死……

在这急风暴雨的逆变之中和令人猝不及防的分化中,淳朴善良的未庄乡民身不由己,很快变得浮躁、自私和冷漠起来,他们再也无心也无力顾及他人的利益和生存。每一个乡民们都试图在这拼死的搏杀中争得一份羹炙,但毕竟肥肉总归有限,能够大快朵颐的始终只能是其中的强者,所以,不消几年光景,未庄贫富的悬殊超越了以往,乡民们生活的差距越拉越大,虽未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地步,但富人和穷人的拥有与享受已成天壤之别。

最最糟糕的是,富人的过度占有和靡费,于有形与无形之中把大众生存的成本越拉越高,店铺的东西越卖越贵,有钱的吃穿用度不在乎,弄不到大钱的普通草民,跟在有钱人后面被拖得筋疲力尽,本来并不算穷的人被弄成了地地道道的穷人。因此,虽说世面日益的发达繁荣,可平常人家反倒过的比以前更加的焦急不安,甚至艰难起来。

祥林嫂家里种三亩半田,吃粮吃菜不用担心,此外附带饲养些禽畜,挣点收入应付日常的用度,这些年她恒苦坚心的劳作,细把细捏的算计,日子总算有了起色,在钱庄里也有了几十两银子的存票,她想慢慢聚聚,积少成多,将来给儿子念书成家开支。如今突然风水一转,非但聚钱越发困难,而且手里的那点银子也日见的不值钱,就连盐巴也比以前贵了好多倍,开门过日子,必需的用度省又省不下来,老爹老太求医吃药、儿子念书,都是躲不过去的开销,眼看家里的境况不住地往下掉,祥林嫂只是叹气,还偷偷地对着祥林的相片哭了几回,说自己生来命如黄连,到这世上是还债来的,以前没被逼死,如今要被愁死。

失却了公平的呵护,祥林嫂再也无力支撑起无忧无虑的日子了,今日孤零零地来给亡夫上坟,她有一把的心酸要对这死鬼男人念叨念叨。

二、怀旧

祥林嫂正在摆放供品,七斤嫂和长妈妈也一前一后拎着东西过来了,齐巧三家的坟头几乎挨着。

这七斤嫂一向爽直泼辣,快人快语,家里虽说比祥林嫂好些,可在如今的时局下也是个末等的公民。一家好几口人,只有男人跟着几个泥瓦匠在外面做苦力挣钱,其他都在家种死眼儿田,尽管有六七亩地,可种田的本钱越来越大,粮食又卖不出价钱,辛辛苦苦一年忙到头,净得的收益很是有限,乡下人情往来又重,起房造屋,结婚生子,死人过周年,孩子上学堂,红白喜事、七七八八都得应酬,年年的收入用多聚少,有的年成只够赶嘴,因此手头也不宽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