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觉欠了欠身,转过话头,继续言道:“诚然,钱乃人生不可或缺之物,谋取钱财并非不可,世上既然有了钱这样东西,也就必为世人所追捧,赚钱获利不算罪过。世人都说钱乃身外之物,但个个都信钱是命中之福,即便我等方外之人,也一样要穿衣吃饭,一样的少不得用钱,所以,爱钱乃人之常情。”婉心依然低着头一言不发,慧觉拍拍婉心的手背:“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爱钱与贪财不可同日而语,爱钱是知财惜物,知财之来之不易,并为之而不辞劳苦,俭用薄聚;贪财是无底的欲念,只知钱财之可贵,不知取财之正途,人若生了贪图之念,就会对取财之道没了取舍,乃至不顾廉耻,不畏法度,歪七歪八地强夺暴敛,横占竖捞,做下鸡鸣狗盗之事,此等情形虽也有成功得益者,但终非正道,其间总有等等的风险与祸害。”婉心点点头,叹了口气。
师徒俩人沉默了片刻,慧觉接着上面的话题说道:“比如,那做官之人,仗着一时的权势,没惧没怕,谋私敛财,待到身后有余之时,抑或就是眼前无路之日,一旦事发东窗,最后被抄家封产,囚于阶下,连本分之内的也弄丢了,你说这值是不值?”婉心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说:“那些贪官罪有应得,一个个都雷劈火烧,报应了才好。”
慧觉笑了笑:“为师虽是信佛之人,却从来不信报应之事,一切的因果皆是自己种自己收的。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不过是世人的痴想与自慰,有如阿Q的精神胜利法一般,人间的善因恶果皆在于一个缘字,缘分一来,水到渠成,诸事顺遂,缘分未到,妄自强求,则祸事上身。譬如,尔等年轻女子,不知道世事的多变,只是看了别人快活寻钱,就眼红心痒起来,趁着世间的混沌,也跑去做了情场尤物,以色相与灵肉交换金钱,虽钱财来之容易,殊不知,此等行当乃污秽下流之勾当,历朝历代都非谋生之正业。如今文明之世,岂能长久容忍如此龌龊之事,因此终有被禁罚之日。你却因觊觎钱财,强求富贵,硬把这歪道视作正业,这便是孽缘作祟,而非善缘来临。你怎么晓得这不干不净之事就会风行无碍,没事到底,这便是你的糊涂与过错,也便是为师要怪你的缘由。”
慧觉轻轻拍了拍婉心的肩膀,婉心抬头想看着师傅的脸,要解释几句,说了声:“我……”慧觉摇摇手说道:“我还没说完。”婉心止住了话头,继续听师傅往下解释道。
“为师说不怪你,那是因为此等事体乃世间之怪胎,是银钱至上的恶果所致。当今之时,人们过于看重金钱,不计较这钱的来由,金钱财富把人的贵贱等次分的明明白白,仿佛人生的失败与成功全在金钱的多寡。水往低处流,人奔高处走,既然金钱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就必然人人都想拼命往上面翻爬,个个都力图依赖金钱来改变自己的地位和命运,谁都不愿做失败的末等之人,所以,世间之人挖空心思死命挣钱也在情理之中,你亦是被这情势所逼,方才奋不顾身地跳到浑水里去淘金捞银的。”
婉心觉得师傅这番言语说到了自己心头。当初正是想到没钱的苦楚,为改变落魄穷困的命运,方才下山做了蠢事。听了师傅的解说,婉心觉着心头略微好过了些,忙去倒了一杯茶水放在师傅面前。
见婉心神情放松了许多,慧觉接着说:“为师再举一例,点点你的心机。”婉心看着师傅点了点头。慧觉喝了两口茶继续解说道:“如今之人,看到的全是金钱的妙用,没人去追究这钱的来路,赃钱和净钱一样的受用,一样的被人追捧,可这钱有的是辛辛苦苦挣来的,有的是撬门挖锁盗来的,有的是坑们拐骗诈来的,还有的是弄权谋私捞来的,如此等等不一,但不管怎么得来,只要当时没被人拿住,将来存入钱庄或作个什么投资,转过身来,就是合法的资财,公开的产业,光明正大的收入。如此一洗,来时肮脏,去时堂皇,没人奈何得了,也没人问你当初这钱财来路正与不正,世人只看你腰间有没有,不问你钱财脏不脏,就像你等一样,虽然晓得这钱来的肮脏,可用起来照样理直气壮,于是乎,银钱就把世人引到了寡廉鲜耻,唯利是图的境地,对弄钱的手段也就没了顾忌。尔等就是未能看透此等‘千般财路,一样用途,人有高低,钱无好坏’迷离怪象的祸害之处,抵不住金钱的蛊惑,才稀里糊涂坠入了那肮脏的深渊之中,你说为师所言对与不对?”
“师傅所言极是,极是!”婉心不住地点头。慧觉笑了笑,端起茶杯喝了几口,仍然往下说:“而今世人在名利场中尔虞我诈,有的做下天大的神通,有的玩尽无数的花样,你等游走于风月场所之人,只不过是追财逐利众生相中的末流,和那些贪官污吏、骗子奸商比较起来也是微不足道,因此在为师看来,此乃社会之过,而非一人之罪。佛经上有言,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既然允许了这地狱的存在,就总要有人下地狱,要怪就怪设置或容忍这地狱的造物之主,怪这混沌不清的世道,尔等堕入风尘,其实只不过是这混沌世界里被牺牲的羔羊而已,这,就是为师说的不怪你之理。”
听了师傅的一番论说,婉心心里积压的怨恨似乎有所释放。经此坎坷,她对一切都已心灰意冷,她抬头看看师傅,低沉着声音说:“一切都是我自己不好,心魔太重,才遭此羞辱,从今往后弟子抛却红尘之事,与师傅潜心佛门,不求闻达富贵,只求平安无事。”慧觉轻轻点了点头说:“师傅并无一定要劝你皈依佛门之意,只是把道理和世间的复杂情形说给你听,让你有个参详的轮廓,以便逃避心魔,少走些弯路。”婉心咬着嘴唇,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身子一歪靠在慧觉胸前,慧觉轻抚着她的头发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你还年轻,磕磕碰碰并不奇怪,以后无论走到何处,都要切记把握住自己,逃得魔障,方可免灾躲难。”“嗯”婉心应了一声,说:“请师傅收下我,我哪里也不去了,在山上陪伴师傅。”婉心抓着慧觉的手恳求道。“好吧,你心绪烦乱,在这里静修静修也好,时候不早了,我们睡吧,以后日子长着,为师与你慢慢再聊。”慧觉扶起婉心,师徒二人铺床摊被上床睡觉,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婉心穿了一身禅装,和三年前一样,跟着众姑子去上早课。散课之后,几个师姐师妹在一起叽叽喳喳,指指戳戳,那议论的中心大约是:像慧心这样不干净的人,不该容其留在佛门。婉心心里有数,也不好去理会,主持慧觉早就看出端倪,对此,她心里自有一番见解。
第二天早课,慧觉将所有弟子召集到讲经堂。
这讲经堂是道行高深的僧尼讲经说法的地方,只有大节、大事僧尼们才齐聚到讲经堂听经学法,犹如现今高等学堂里的上大课。今日慧觉召集弟子,是要借慧心的题目,给弟子们再阐说一通学佛与处事的大道,并为婉心解解围。待弟子们坐定后,慧觉开言道:“尔等皆是念佛修炼之人,可知这念佛有何用处,修心怎样见得?”智慧觉这一问,顿是课堂里鸦雀无声,看看众弟子无人接言,慧觉说道:“尔等皆知,世人或皈依佛门,或吃斋念经,图的无非就是修身养性。好端端的一个人,之所以要修身,要养性,就说明身上有业障,有污秽,心中有杂念,有邪魔。修身养性其实就是世人祛除污垢,消恶积善的过程。尔等须知:人之修心,修的是未来,而不是依仗前面的功德,即便我等道行高深之人,来到佛门之前也有种种的罪孽,而非出生落地就是菩萨心肠,清高圣贤。我佛慈悲,众生普度,放下屠刀,尚可立地成佛,只要身去恶性,心有善念之人,我佛皆可渡之,修心向善,有教无类,拜佛念经,凡人皆可,我等无须拘泥往事旧账。”众弟子听了,知道老主持是说慧心之事,有几个先前背后发过议论的弟子悄悄地低下了头。
老主持扫了众人一眼,又道:“普天之下,佛门道观的弟子无数,个个道貌整齐,一副善心佛肠的模样,可你知道这一干人中,哪个是忠诚义士,哪个是奸邪小人?无论是正人君子,还是男盗女娼,只要一穿上这衲衣僧袍,便都成了佛家弟子,善男信女。所以,佛门禅机和世间的事情也是一个道理,亦真亦幻,亦幻亦真,真真幻幻,幻幻真真,一切都在随缘,无人能够究根究底,把是是非非弄得确确切切,一目了然。菩提本无树,人心即灵台,我辈弟子只在自身参悟大道,对身外之事无需太过追究计较。”老主持的一番话,分明是向大家解说收留慧心的理由,告诫弟子不要再疑三惑四,横生口舌。接着她晓谕弟子:“我等吃斋念佛,并非图自己修什么金刚不坏之身,亦不是为了谋求什么救世的法术。肉身之人,念破天下的经卷也难成仙成佛。修心向佛,只不过是为了启迪心智,陶冶性情,消弭欲念,去除烦恼,落得一个心灵的净静,因此,佛门之人要紧的就是自己遇事心智明亮,拿捏有度,不被虚幻蒙蔽而迷失本性。”
众弟子凝神屏息,侧耳听声,大堂上一片寂静,慧觉停顿片刻继续言道:“而今之世,颠颠倒倒,糊糊涂涂之事甚多。我等弟子只要自身清醒,勿以物喜,勿以人悲,随遇而安,随缘而定,身性兼修,心缘合一,以静心以对乱世,以不变以应万变,便能跳出人间是非之地,超然世俗红尘之外,无痴无恨,无烦无恼,避无妄之灾,成大德之人。世事多变,人伦无常,天地有恒,佛法如是,切记、切记,阿弥陀佛!”说罢,老主持拂尘一挥,众弟子躬身退去,婉心也随众人退出了讲经堂。
慧觉这一番妙论,既是说给众人听的,也是对婉心的再度教诲,婉心听得真真切切。
来到阔别三年的佛堂,婉心仿佛找回了失落的自己,又好像再一次失去了自己,脑子里空空荡荡,心里惆怅不已,长叹一声,跟随众人坐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闭目念经。
冷冷的钟磬响过以后,山上又照例传来了拜忏之声,山下的人们依旧忙碌着自己的事情,没人理会这虚无之声中有多少哀怨与寂寞,有多少洞察世事的玄机,人们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挣钱、发财……
注解:
1、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语出《老子》。意为:要保持厚道,不要刻薄;要保持朴实,不要浮华。
2、捧钉的饭碗——见鲁迅《风波》,“锔了十八个铜钉的饭碗”。
3、小尼姑——见鲁迅《阿Q正传》。
4、徼桂英——民间故事。传说古代女子徼桂英和男子王魁两人相爱,后来王魁背负徼桂英,徼因此而亡。死后徼桂英的鬼魂到海神庙里哭诉,海神显灵,捉了王魁。有地方戏曲《王魁与徼桂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