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少叙。话说这林婉心尽情地玩了三年,正当世人皆以为天下已经色戒大开之时,不知衙门里哪位大人蓦然想起要整顿风化,便下了一道查禁风月的指令,各州各县见风而动,突然大动干戈,死命地封窑拆店,捉奸肃淫,弄得那些做皮肉生意的所在鸡飞狗跳,人心惶惶。盛世豪门仗着店大腰硬,有不少的官人暗中罩着,对查禁之事不以为然,依然照卖照玩,只是稍微装了些遮人耳目的门面而已。谁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未久,盛世豪门容留嫖宿的丑事就被人告发到绍兴警务衙门,事情到了钉子头抵眼乌珠的地步,衙门也不得不朝着这张狂的盛世豪门下手。这日午夜,婉心正在六楼的包房里陪一位福建的熟客耍子,猛然三个警员闯了进来,二人未及穿戴整齐即被逮了个正着。一番查问之后,婉心和一帮同行的姐妹以及那些狼狈不堪的客人都被带到警局。
林婉心在警局被管束训斥了三天三夜,具结了“下不为例”的保证,交了二百两罚金,只道事情到此已然了结,回去将息一阵,待风头过后再去重操旧业。谁知那局子里的警员一味的高调,不罢不休,说是非要拿这班不知羞耻的女人出丑不可,抓了、训了、罚了不算,还要大张旗鼓公开地遣送原籍,存心要把这见不得阳光之事弄得扬名挂榜,众所周知,叫你没处做人,好像突然发现这世道全是被女人搞糟了的一般,把一应的污糟黑账都算在了女人头上。
林婉心虽被银钱所惑,一念之差误入了歧途,但毕竟是个懂得自尊的女子,平常在外面瞎混,横竖假名假姓,互不相识,没人知道你真实的底细,原打算待赚足第一桶金子便收手不干,拿了银钱回家另图一番规规矩矩的事业,其时,这丑事就成了过了年的黄历,没人再去翻看了。可被如此一顿张扬,弄得父母亲朋,左右四邻,熟人同学,几乎尽人皆知,背后指指戳戳议论四起,婉心仿佛一下子被扔进了火焰山,身心如焚,万念成灰。
被遣送回家后,婉心自觉愧对父母,无颜见人,一直闷在房里伤心落泪,不吃不喝,爹娘又气又羞,一家人犹如被卷进了汪洋大海,不知如何是处。婉心跪在母亲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自己当初的想法原原本本告诉了母亲。爹娘虽恨其不争,但听了女儿的一番诉说,也很是体谅。母亲只是含泪叹息,安慰说:“从今以后哪怕沿街讨饭,咱娘俩手搀着手,也不眼热别人有钱,只要一家平平安安就好。”婉心听了撕心裂肺,哭得泪人儿一般。
婉心是个有些文学的人,思来想去,觉得这社会有失公平——而今失足固然错在自身,可这世上红尘滚滚,欲海茫茫,站在欲海之中往下拽女人的全是男人,没有肮脏的男人,何来肮脏的女人,有鱼肉就有苍蝇,有了苍蝇难道要怪鱼肉乎,为何你衙门不去拿苍蝇问罪,板子只知道死命往女人的肉上砸。再则,你官府若要真管,早先何处去了。此业在官府眼皮之下少说也有数年之久,日渐兴旺昌盛,尔等为何不闻不问?难道一个个眼睛和耳朵里都塞了狗屎,看不见,也听不到不成。如今却装起了严明,先纵后擒,不教而诛,突然拿我等女流之辈的脸面开刀,而往日那些寻欢作乐的男人却毫发无损。再说,这盛世豪门与衙门瓜葛重重,交往甚多,通年到头来来往往的官员不计其数,K歌、跳舞、喝花酒的也大有人在,事到如今,这帮龟孙王八也好像不知道有这回事一般,依然一个个人模狗样地在百姓面前装清正,唯独拿我等苦命的女人做了替罪羔羊,如此毫无仁者之心的做法,明摆着是欺负我辈女人,于情于理皆不公之极!婉心越想越觉得不服和气愤,恨不能去找那警局理论理论。
最叫婉心伤心的是,风月场中太过寡情薄义,自己相交的男人中有腰缠万贯的富翁,也有权倾一方的官员,当初在她面前显摆起来一个个牛哄哄,通天的神通;调情的时候也是甜言蜜语,海誓山盟;玩耍起来神魂颠倒,恨不得化在了一处;平常无事隔三差五地骚扰纠缠,“妹妹、宝贝”地叫得肉麻肌酸,赛如三魂六魄都与我等女人难舍难分的一般,如今真的事到临头,全都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没一个出来说话,没一个愿意顶杠,只将一把的臭水全都泼在了咱女人的身上,好像这臭事都是女人一个人做起来的。更有甚者,有些偷了荤腥的男人,平日里玩起来不怕你疯,现今居然也装起正经斯文来,反过来撕女人的面皮!整肃风化,难不成就是扯了女人的面皮给官府去做抹布,这算哪家混账的规矩。再说,这世上坑蒙拐骗、偷吃扒拿、贪腐枉法等等的丑事多的是,不知比咱女人的危害大了多少,你若是真要正世风,正人心,何不也拿这查禁风月的劲头好好地整治整治那些蛀虫硕鼠!世风不正,难道都是我们女人的肉体所致……如此这般,林婉心犹诉犹问,独自打着肚皮官司,总觉得单单拿她女人开刀实在有失公允,她不由得想起了鲁迅先生讽刺那些拿女人推卸责任的臭男人的一段话:“中国的男人,本来大半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要鲁迅在世,这些王八蛋的男人,不知要被讥讽成什么样哩!
婉心关在房里,一个人不停地胡思乱想,一会觉得男人最不是东西,玩女人的是男人,抓女人的也是男人,甚至玩女人的男人也搞在里面抓女人,这男人是什么玩意?一会儿又想,自己失足,贪图钱财,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一会往前想,一会往后想,一会怨官府,一会怪自己,脑子里一团乱麻,夜里几次想要寻个短见,转过来又一想,自己年纪轻轻,还没看懂这世道人情,这么窝囊的死了既不是殉情,又算不上烈女,也挽不回自己的面皮。何况,古往今来,而今目下,天下做此营生的女人非我一人,我若寻了短见,把众人的眼光都吸引到我的身上,惹起世人谈论,只以为做这丑事的就我一个,反倒背了终身的臭名。想来想去,觉得若以死了结,乃错上加错,愚笨之极,于是彻底打消了寻死的念头。
婉心在家想想哭哭,哭哭想想,想了几天,哭了几宿,为了逃避世俗的围攻,她决计仍旧上山,终生为尼。
六、听解
这天,心如死灰的林婉心无精打采地回到心缘庵,一见主持,叫了一声:“师傅。”一阵哽咽,眼泪滚滚地淌了下来,双腿一软便跪倒在老主持慧觉面前。三年多未见,慧觉对婉心在外面的情形偶有所闻,也深为她担心,知道这孩子生性要强,困扰颇多,正是可塑之时,好则能有一番成就,坏则消极沉沦,自暴自弃,如遇事不顺则很有可能毁了自己。如今婉心再次含泪投奔而来,主持心中有数,见婉心跪在自己面前,哭得泪人儿似的,慧觉鼻子一酸,眼眶里也呛满了泪水,轻轻地抚摸着婉心的秀发,低声言道:“孩子,有话起来再说,地下太凉。”婉心拉着老主持的手站了起来,抹了抹泪水,跟着主持进了里厢的禅房。
到得禅房,慧觉倒了一杯热茶叫婉心趁热喝下,师徒坐定,婉心长长叹了一口气,垂着头,久久无语。主持见婉心眼睛哭得红桃子似的,也深深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你先歇歇,喝点茶水,有话晚上你和我说,我到前面去招呼香客,过会儿再来。”婉心点了点头,老主持拿着拂尘到前面应酬去了。
婉心坐了一会,静下心来把脸上的泪痕揩抹干净,慢慢地走到大厅,上了一炷香,跪下来磕了三个头,因未换得道袍,不好做甚,只好在大厅里看看。几个过去的师姐师妹看了,有的和她打招呼,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有的装作没有看见,把头转了过去匆匆地走了。婉心见了心里更加凄楚,眼泪只是往肚里咽。一个人百无聊赖,看了一会,仍旧回到厢房,等待师傅回来。在这落难之际,婉心更觉得师傅才是她心灵的依托和保护之神。
天色将暗,老主持到厢房叫婉心去吃晚斋。婉心洗了脸,跟随师傅到伙房吃饭,没滋没味地吃了半碗,坐在那里等候。老主持吃完,把婉心带到卧房,说:“今晚我和你一起睡,咱师徒二人好好叙谈叙谈。”婉心点点头。
少顷饭毕,师徒两人洗漱完毕,婉心坐在床帮上,也不脱衣服,老主持靠着婉心坐下,婉心沉沉的叹了一口气,老主持拉着婉心的手,轻声说道:“孩子,有什么话跟师傅说说,憋在肚里便是个心结,越憋越沉,心结便成心病,心病即是祸害。师傅修行三十余年,已是方外之人,诸事皆能想开看透,佛家只有不可为之举,无不可告之事,说了出来,为师不妨帮您破解破解。”婉心一边抹泪一边点头,把如何在盛世豪门打工,外面的世界如何如何地杂乱,自己如何如何谋生,最后怎样被抓、被罚等等的事体大概说了一遍,慧觉听了,又叹了口气,说道:“尔等年轻之人,行事易于率性而为,常常不知其间利害和世事的多变,此事既该怪你,又怪不得你。”婉心抬头茫然地看着师傅,她不明白师傅这话作何解释。
主持轻轻抿了口茶,淡然一笑,言道:“说怪你,是怪你定力不坚,为钱财所迷,稀里糊涂随了俗流。这世上女人何止千千万万,做此等营生的却为少数。这等女人,说是为了生计而为之,其实并未真的到了舍此便不能生存的境地。除此之道,或经商、或做工、或种地等等谋生手段多了不是。女人不惜委身风月,招摇于花花世界,出卖色相,看中的是此等营生来钱容易、发财快捷。因此,这等女人骨子里为的就是一个钱字。”慧觉看看婉心,婉心脸上红了起来。慧觉见婉心有些难以为情,一边轻轻抚摩着她的后背,一边继续往深处解释说:“世人都说如今世界风气废颓,人心不古,男人收不住心,女人放不得心,其实,缘由都是这钱字作怪!总归起来,男人是被钱带坏的,女人是被钱引坏的。故此,这钱既是好东西,又是祸根之苗,凡是一切向钱看的世道,总要生出许多的坏风气。不管男人还是女人,人若把钱看重了,变坏只是迟早的事情,这是必然之理。为师之所以说怪你,也就在于此。”
婉心闷着头不做声,师徒二人沉默了片刻,婉心站了起来说:“我去倒杯茶来与师傅。”慧觉说:“刚吃晚饭,不要喝茶,我们再闲聊一会儿就睡觉。”婉心依旧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