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官不知,原来这官府的招考看起来大家都是凭本事,谁考得好谁就胜出,貌似公正无欺,光明正大,然而,其间的机关多得惊人。且不说这纸上的考试有无猫腻,单单这堂上的面试就奥妙无穷。因这面试不同于纸卷上做题,一加一等于二便对,等于三便错,那答案和结果都有固定的格式和要求,判定分数也有相应明白之标准,白纸黑字,一切都按规范行事,所以分数高低,结果好丑,痕迹留在那里,从纸上一查便知。而这口头的问答,首先这题目就如命题的作文,同一道题目,可以有多种的写法,也无固定的答案,说你对你便对,说你不对他也能说出许多其他的理由,加之当堂应答如泼水而过,口说无凭,不留痕迹,你自己也不知所答之义究竟如何,而前面那一排主考打分之人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人按自己的观点和见识给分。再则,这分数又不当堂告知于你,事后更无法查看细节,所以面试之时,考官皆是凭着自己的好恶、见识给分的。你认为正确,他不一定判你为对,好差的结果叫你无法估计。然而,那最后的去留多数皆是以堂试的分数为主,这堂考分数只要微小的差别,便可决定人之命运。所以,即便这堂试主考的个个都真是公平无欺的好人,其间的来去也是不小,如若再夹杂着些私弊,那就更难说得清楚了。故此,这当堂面试,外人看似公平,实则大有花头!或因如此,一些官员都很是看重这面试的武器,常借着“公开招考”的幌子,在面试之时做尽手脚,堂而皇之地将其儿女、亲友拉入官府的行列。遇着这等的情形,那些信以为真的应考之人苦苦拼搏一阵,其实只是去陪公子做戏,为他人作掩护而已。这内里的蹊跷,林婉心怎会知晓,满以为自己下了工夫,必有回报,既不去找人帮忙,又不去送礼铺路,只是在家里痴丫头等汉,恰恰撞上了这一场神圣而庄严的游戏,哪里会有什么自己希望的结果,一场的努力早已给人家做了陪榜。
得知落榜以后,林婉心在家一连躺了几天,茶饭无味,心里透凉,仿佛大病一场。她既恨自己太不争气,没有考过人家,又有些不大相信那几个人的实力个个都会超过自己,静躺了数日,心中的郁结依然难以排解,思来想去,实在不知自己究竟输在何处。过了些时,有消息传出,说此次面试的十余人中录用的五人,三男两女,均颇有来头。有太爷家的侄女、总管的外甥、统领的儿子、老板的千金,还有绍兴太尊举荐的人才等等。七拐八弯,不是有势的便是有钱的,再不就是事先已经找了人,使了钱的。林婉心最后却以半分之差排在了第六,位列孙山之后。一场辛苦、一场期盼,付诸东流;满腔激情、满怀希望,化成泡影。得此内情,林婉既感不平,又无可奈何,生于平民之家,只好自叹命苦,用尽力气也争不过别人。
找不到职事,又经此一番周折,林婉心渐渐有所醒悟,知道这世道和人心太过复杂莫测,任何的憧憬在没有足够的资源支撑之下都是可笑的幻想,靠那些书上的学识根本无法帮她改变命运的轨迹。刚从大学堂里出来的林婉心,第一次对世道人心有了刻骨铭心的感悟。当晚,婉心在毕业留念的小本子上愤愤地写道:“世有公平之天,道无公正之事,在钻营与卖私的战场上,毫无背景的徒手拼搏都是无谓的牺牲。当公平的天平已然倾覆之时,没有什么努力会一定成功。知识改变命运的说法,在势利的世道里无异于美丽的谎言。”
这,也许便是婉心对走出学堂以后这段路程的总结,或是此次公开招考给她的收获。
知道了事实的真相,吐出了心中的愤恨,林婉心心里反倒宽慰了许多,只是再不敢奢望实现什么远大的理想了,再不敢望远登高了,只要凑合着,得以生存便罢,一切皆顺其自然。
在家将息了好长一段时间,林婉心依然打起精神继续去寻找职事。又赶了好几个招人的场子,最后被一个私营的公司看中,聘了去做了文案,专门负责文牍档案的写写画画和收发保管。这与婉心文史的专业总算有些对路,非但学有所用,而且还算体面轻松。婉心蛮是高兴,到任之后,处处用心,事事把细,干得颇为顺手。谁知这公司的老板是个花心大萝卜,看看婉心面容姣好,身材匀称,气质人品俱佳,便动了吃豆腐的心思。婉心为其端茶递水,他老是捏婉心的手,并时常借着查看文牍的由头,把婉心招到自己的办公室里谈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言语间常夹杂着引诱挑逗的意思,还有意和婉心摩摩擦擦。林婉心是个有知识的女子,从小家教很是规矩,又有了如意的郎君,岂肯与这五六十岁的老板不干不净,只是时时地注意回避。老板几次三番不得上手,便对婉心不满起来,不时地挑剔施压,嫌这怨那,故意弄了一些小鞋给婉心消受,想逼婉心就范。婉心心里有数,晓得这老板是个下作的东西,长此以往,必定难防,不久便辞了职事离开了是非之地。
怪只怪这婉心太过清高,白白地丢弃了来之不易的饭碗。这年头,但凡挣钱、谋官、找职事这三件大事,众人都是十分上心,明里暗里的招数都无所不用其极,什么样的付出都在所不辞。这林婉心幸得文案一职,实在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美差,照当下的风气,牺牲一点色相也是不足为奇,如今竟为了保全名节毅然辞别而去,虽则气节可嘉,但毕竟可惜不小。
辞职之后,再去纷纷攘攘的职场上寻找,那情形自然不容乐观。一连数月,婉心就像赶庙会的小儿一样,只要知道哪里有个什么人才招聘之类的场子,都不舍得放弃碰运气的机会,可到得那里全是人海茫茫,全是与她一般的刚出来的学子,那些招人的单位也是箩里拣瓜,拣得眼花,百里挑一,千里挑一,偌大一群人流,最后得中者少得可怜。婉心就这样来来回回,县城、省城乃至未庄府衙又跑了许多的趟数,还是未有眉目,无奈之下只好暂时在家待着,慢慢再作计较。
也是该当磨难,正当林婉心一头烦恼之时,那个曾和她海誓山盟的男友突然对其冷落起来。
三、出家
原来,婉心在大学堂里处了一个学习制造的男友。在校之时两人情深意长,出了书房门各归原籍,一个回到绍兴的未庄,一个回到江苏的无锡,临别之时相互对天盟誓,约定待都有了正式的职事,安下心来之后便完婚成家。学堂分手之后,两人音信频频,爱意缠绵,每回不知要说多少甜言蜜语,倾诉多少的相思之情。可近来这男友却一反常态,不但好久音信不来一个,婉心去信问候,那边的回复也是拖拖拉拉,轻描淡写,对儿女私情竟然闭口不谈,毫无往日的亲热之态。婉心不知就里,只以为男友事务繁忙,或和自己一样也有不顺心之处,于是便更加的关心体贴起来,联络得愈发频繁。谁知这男友对婉心的关爱似乎嫌烦了起来,婉转之中还叫婉心不要干涉他的事务。婉心觉得男友言意之中有些异样,决计亲自前往无锡探个究竟。到得无锡,久别重逢,这男友却对婉心不冷不热,没有一丝昔日的缠绵眷恋之意,婉心愈觉蹊跷,几经盘亘追问,方才得知实情。
原来,这男友回乡之后在当地一家做机械的公司找了一份不错的差事,干得很是顺心,且被老板娘和她的千金看上,要招其为婿。老板夫妻就这一个宝贝女儿,许诺日后让其继承这份可观的产业。那男孩贪图富贵,爱心不坚,想要财色兼收,意图抛弃婉心,做这富翁家的乘龙快婿,于是便把婉心抛到了一边。现今婉心上门追问,这男友也不隐瞒,并振振有词地说道:为了自己日后的事业,他不得不在鱼和熊掌之间做出最现实之选择,牺牲鱼而换取熊掌,要婉心理解地放弃,成全他的幸福与理想。面对负心之爱,婉心顿如五雷轰顶,没料到自己信守爱情之约,指望到老终身,如今却做了那海神庙里的徼桂英。当天,婉心一路抹泪地返回了未庄,回到家中,半月不曾出门,成天躺卧在床,茶饭无味,神情黯然,脸上顿觉憔悴了许多。老娘只以为女儿已身怀有孕,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越是这样,婉心越是伤心,时常一个人偷偷地落泪。
哀莫大于心死,面对接连的挫折与打击,林婉心已然心灰意冷,连气带恨,一时的疙瘩越结越死,在家躺了些时日之后,起来收拾收拾,带了一包的行囊,说谎出去打工,背着爹娘到九十里外的福清山心缘庵当了尼姑。
这心缘庵地处福清山半腰之中,是个不大不小的古庵。据老人相传,此庵乃前世的后人为纪念和传颂春秋时期的西施与范蠡的爱情而修,取名“心缘”,意思是说世间的缘分须得两心相映,心灵相通的缘分才是天定之缘,缘出于心,心到缘到。今人已不知这古庵究竟是何来由,正史上也无从查考,只是笃信传言无假,尽往神妙之处去想。因这“心缘”二字,加上范大夫和西美人的传说,心缘庵历来让世人膜拜不已,所以庵里的香火很是旺盛,不少的男女都想到心缘庵来讨个大吉大利的缘分,或对已得的姻缘许一番宏愿,祈祷菩萨保佑自己的姻缘善始善终,到老不变;或祈求有朝一日在哪里遇个一见倾心的佳偶,结个称心如意的良缘,总之,都把这缘字看得十分珍贵。这林婉心选得此处修行,既有地利之由,也有个信仰和祈求缘分的意思。
入庵之时,主持慧觉见这婉心人品不俗,又有学问,理当有一番前途,不是该当出家之人,遂苦心开导说:“好修不如常活,尼庵乃方外之地,日子清苦,前程渺茫,若非前世因缘或矢志献身佛门,最好不要出家。”可林婉心主意已决,死活都要在山上为尼,慧觉只得摇头叹气,收留了她,赐名慧心。
既入空门,婉心便极力把人世间的是是非非抛在脑后,一心一意跟着师傅研习经文,参悟禅机,也不去想那人世俗务,尤其对男女之事更是讨厌之极。那天郎里郎当的阿Q前来敬香,随手捐了几两银子,彗心在为其开写功德薄时,不小心被这晦气东西顺手捏了一把,吓得她直往菩萨后面躲,连“呸”了几口还觉得恶心,赶忙回去洗了三次脸。
自此,慧心便觉得这世界上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无论是有钱的还是念书的,全是下流胚子。
如前所言,这心缘庵因出典浪漫,又沾上了一个缘字,故而备受现世开放男女的青睐,山上时常有不少情郎痴女前来烧香求神,其间不乏大男少女的阔绰夫妻。众目睽睽之下,这些貌似不太般配的奇怪夫妻,当着菩萨的面依然搂腰挽臂,卿卿我我,恩爱之状胜过寻常。开始婉心只以为都是家眷妻女,也不大在意,后来见得多了,留心看了几回方才觉着有些古怪,心下便狐疑起来:这实实的长久夫妻,为何神情好似新婚的一般,男的一脸赔笑,女的只是发嗲,走路都搅在一起,如胶似漆,百般恩爱,那般缠绵有如新婚燕尔,实在不像个正经过日子的夫妇,再细看看,那老的和少的年纪明明差着好大一截。婉心是个机灵人,脑子里一闪,便晓得这肉麻的鸳鸯是怎么一回事了。天长日久,这许多的野鸳鸯在眼前晃来晃去,也着实让婉心另开了一片眼界。
正如民间所言,凡事冥冥之中皆有缘分,官人的升迁,富人的发财,乡民的无为,穷人的落魄,似乎都是天定的机缘,前世的命根。也许是缘分不济,这林婉心总是难逢其时,到处遇事不顺,上山不久,家里传来讯息:老娘生了一场大病,爹娘以为女儿在外打工挣钱,指望捎点银两回去给老娘医病。你说,一个小尼姑哪来的钱财,接到家中的音信,婉心心如刀剜,想要回去探母,又不能空手而归,想要带钱回去吧,又无法可想,既十分舍不得母亲,又一点拿不出银钱,一个人偷偷地躲在厢房里落泪。婉心的心酸被细心的主持慧觉觉察,追问之下婉心才告知了家中的情形,慧觉听了叹了口气,从庵里的账上拿了些银子给她回去为母医病,婉心千恩万谢,拿了银子,脱了禅装,拜别师傅,急急地奔回未庄去探望母亲。
婉心在家悉心料理母亲医病,所幸只是突然急病,并非顽症,开刀吃药之后,恢复得很是理想,婉心陪伴一月有余,眼看母亲完全好转,遂仍回尼姑庵重操旧业。
此番回家探母以后,林婉心更加心情沉重起来,爹娘一世以种田为业,家中经济本就吃紧,原指望自己念书出人,改观一下家里的境况,可如今竟落入空门,前途无望,母亲又生此大病,家里更如雪上加霜,将来的日子如何撑持,自己又将如何面对爹娘,怎生为其养老送终,报答养育之?思想到此,婉心禁不住泪水涟涟,只是日夜祈祷,求菩萨保佑爹娘平安。
也不知是何缘故,这心缘庵说的是西施的故事,供的却是佛门的菩萨,念的也是佛家的经文,所讲皆为修身养性之义。初始,婉心含恨出家,心如死水,一门心思诵经念佛,梦想逃离肮脏的尘世,可遭此一番无钱医母的心灵创伤,不得不使她再次面对残酷的现实。
仲夏的午夜,中天的月光透过禅房的天窗,静静地投射在青色的砖地上,蝈蝈在唧唧地鸣叫,婉心默默地坐在床沿上,思绪万千,百感交集,想想自己才学人品并不在别人之下,只因出身寒门,做人本分,方才被逼上清冷无望的穷途,看看那些已然成功的同龄之人和眼前那些富豪阔女的野鸳鸯,个个志得意满,无烦无恼,自己一向很是发奋,却落到上山为尼,无钱医母的境地……细细思量这些令人纠结的往事,她长叹一声,对着孤独的灯火,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