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指望靠念书改变命运的平民之女,毕业之后屡遭挫折,一气之下出家为尼。虽身在佛们,却难逃红尘诱惑,在亲历了无钱医母的艰难之后,对残酷的现实大彻大悟,遂告别了青灯古佛,来到了风月场上。后遭官府查禁之辱,气恨交加,心结重重,再回庵门之时,老主持的一番说教,道破了世道的玄妙和小尼姑悲剧的根由。
一、期望
疾风骤雨之后,原先一色的青天已经演变成一片五颜六色的花花世界,大道无垠,诸事不忌,人们被突如其来的潮流不由自主地带进了一个躁动而繁华的时代。那只“被锔了十八个铜钉”的饭碗早已成了历史的文物,摆在“未庄史馆”明晃晃的玻璃橱里供闲游之人观赏,未庄乃至鲁镇的人们已彻底忘却了捧补丁饭碗的年头和老子的“处其厚,不取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的古训,而陶醉在纸醉金迷、富足潇洒的追求之中,在这古老而文明的地面上,所有的理念和生活都犹如秋天的木叶,被突来的西风改变了颜色。
在个人成功与金钱至高无上的喧嚣之中,在财富与权势决定一切的规则和世风的熏陶之下,无人能够逃脱被金钱挟裹的命运,芸芸众生,大千世界,不独一般的凡夫俗子抵不住物欲的诱惑,就连曾经心如死灰的小尼姑,也被弄得失去了向佛修心的定性,辞观下山,做了风月场上的粉面娇娃,在浮华的盛世演绎了一个让人说不出滋味的悲情故事。
这小尼姑法名慧心,本名林婉心,年方二十四岁,生于未庄板桥村一个农户之家。
自古天下的父母皆有望子成龙之心,总是把家业的希望寄托于儿女,尤其到了这功利至上的唯物时代,人们更是把许多的贪图维系在儿女身上。普天之下,不管地位高低,不管有钱没钱,家家都不计工本,竭力培养子女念书求学。从小到大,父母含辛茹苦,宁可自己咬紧牙关节衣缩食,也自无怨无悔,只图儿女学业长进,将来能出人头地,并为此而耗费了无数的心血和资财。念书的儿女也是苦命一条,一出娘胎身上便承载着大人无限的期望,再摊上个“以考试为纲”而著名的“孔氏教育新模式”大行其道之时,娃娃们踏进学堂大门,便如鸟儿进了牢笼,被关在了里面,朝也读,夜也读,写字做题,背书考试,不管是身强的还是体瘦的,个个无不早起晚眠,苦苦煎熬,难有一日的清闲与放松,十年寒窗,呕心沥血,不知葬送了多少儿时的童真与乐趣,一朝赴考,有幸得中,只道是鲤鱼跳了龙门,父母、儿女暂时地松下一口气。待到步入高等学堂,亲爹亲娘又继续的花钱花钞供其饱学,只要儿女有求,所费不计多少,数年下来,又是一大把的银子撒了出去。天下父母如此不惜血本和劳苦,打的也是个投资的算盘,满以为来日必有个相应的收获,即便不能化鱼成龙,也可谋个理想的职事,安身立命,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
总之,父母的心血和耗费的巨额钱财,全指望在这跳龙门的孩儿身上得到回报。真个是:
世上孩儿一般苦,
天下父母同此心,
经年寒窗破万卷,
无限金银换文凭,
百样艰辛终无悔,
万般心血纸上凝,
不求龙门腾空去,
但愿青天任我行。
这林婉心也是如此,爹娘都是种田出身,老实巴交,家境平平,只有这样一个女儿,虽不敢比作掌上明珠,但也很是疼爱。看着家家都在不遗余力地培养子女念书,林家夫妻俩也竭尽全力供婉心上学,养鸡养猪,种粮种菜,自家蛋舍不得吃,肉舍不得买,好衣服舍不得穿,好日子顾不上过,几乎全部的银钱和力量都用在了女儿身上。这林婉心也是个争气的女子,知道自家没钱没势,将来爹娘和自己的希望都靠念书的出路,因此格外的用功,从小学开始,学业一直都在前几名里头,四年前秋考,一举高中,录取到省城高等学府。接了学堂录取的帖子,一家人欢喜不尽,父母更是以她为荣,只等女儿来日成凤,往那高枝上奔。
婉心在大学堂里学了四年的文史,学业告成。
纯真无邪的林婉心,从小听的都是来自官家的盛世赞歌,和“知识改变命运”、“是金子总会发光”之类的激励之词,满以为这一切都是真的,只要坚定地努力,就一定会改变命运的轨迹,得到自己希望得到的东西,而不知道在这美好的说辞和迷人的故事里有多少失意与心酸,有多少无声无息的牺牲者,不知道人世与人事的暧昧与复杂,更不懂得颂歌与浮华的光彩背后有多少肮脏与阴暗,只是坚信凭着一腔的热情便能创造出美好的人生。
虽说自己家中没有一点的脚力,但婉心自感所学不亚于人,桃花得过,杏花得过,别人能行,我也能行,料想凭自己的学识和人品,将来谋个稳妥的职事总不会太难。所以,离开学堂回到家中之后,婉心踌躇满志,一心想要找个像样一点的去处,定下神来干点踏实的事体,省得爹娘久久的操心。既无能耐又无主意的老实爹娘也在家里烧香敬神,盼望女儿有个好点的归宿,成家立业之后,也好撂掉自己肩上的担子。
林婉心万没想到,实际的情形与她原先的估计大相径庭。
这事还得从学堂身上说起。
原来,自从金钱成了人们唯一之追求之后,这世上除了喝母乳不用付银子之外,其余各样的物事都离不开一个钱和利字。无论是看病的还是育人的,天下各业都成了挣钱谋利的行当,而传送知识的学堂更犹如吸银子的钱庄。各大学府看准世人的心态,为自身之利,立志要掏空民众的口袋,除了本当的责任,又变出许多的法术,借着育人兴邦的名号,腾挪嫁接,改名易姓,校中办校,园中建院,招收的弟子多多益善,把神圣的学府当作了产银子的作坊。转眼数年,各地大学堂每年招录生员无数,每年出来的弟子铺天盖地。不消几年,普天之下早已被弄得人才济济。而实际的情形是:一来,这世界上精英的行当本来就很是有限,天下的事情多数常人便可做得,无需要等念了许多书的饱学之士来担当,有力气,有头脑即可。如今天下人人都读这许多书,哪有这许多相应的事体让他们去才尽其用,所以,这读了大书的弟子之中必有大量过剩之人,此乃必然。二来,读书之人向来心气高傲,花了许多的本,读了这么多书,做了饱学的人才,都想干体面事,做上等人,谁肯轻易地去做平常的劳力苦差?此等念想,亦无可指责。因此,从大学堂走出来的男女弟子,往往好的职事找不着,差的又不愿去,于是,这读书之人便成了鸡肋,找职事高低不就,难上难下。
摊上这糟糕的局面,念书学子自然难逃不幸的命运。当那些父母花了巨大本钱培养出来的孩儿走出学府之时,职场之上早已是僧多粥少,分派不开了,但凡稍好一点的职事,没有一处疏漏,没有一处让人想不到的地方,无数的众生无不你钻我逐,拼脚力的、比能力的、赌运气的,乱纷纷,你未得手我插足,千军万马夺抢成一团,最后有幸成功者微乎其微。年年如是,岁岁如是,世上无粥可食的和尚便越聚越多,而饿人越多,粥就越觉得少,越多越乱,越少越争,如此循环往复,恶性延续,无休无止。如此一来,找职事便成了天下第一难事,弄得父母儿女都是一头的烦恼,白白花了无数的心血和银子,却难见相应的回报,倒不如当初读几年书,识几个字,便死心塌地地去种地、做工、经营生意。
面对此等的局面,当初收了银子的官府和学府尽皆束手无策,只好任由众生自相竞争,自生自灭,而那些极其有限的好职事,又常常不是被有脚力之人捷足先登了去,就是被出类拔萃之人妙手摘进了囊中,无数没钱没势,又才学一般的只有望其项背,听天由命,有粥喝粥,无粥挨饿,抢得个粥碗即是万幸,哪里还由得你去挑三拣四。
遇到这等的情形,对“知识改变命运”坚信不疑而又非技压群芳之佼佼者的农家之女林婉心的际遇便可想而知。
二、打击
回到未庄的乡下之后,林婉心伸长耳朵,四处探听就业的讯息。可在到处人头攒动的求职之路上,一个农家的平常女子手托着文凭找职事,竟比花钱考大学堂更为的艰难。东跑西奔,赶了许多招人的场子,不是人家万里挑一,职事早已被幸运的占了,就是她嫌职事太过蹩脚,不愿屈就,找了半天,没有一个对卯眼的行当。这婉心又是个倔强的脾气,只以为自己有些学识,不愿马马虎虎凑合了事,因此,前前后后奔波数月,还是一无着落。看看那些同窗学友,只要家族中有些路子或财力的都有了着落,林婉心甚感焦急。
正当林婉心在寻寻觅觅之时,终于机会来临,鲁镇的官府贴出了告示,说是要公开考选五个人才到衙门里担当雇员,照样享受官俸。其中的要求正好与婉心所学相符,得此讯息,婉心喜出望外,高高兴兴报了名,买了书,关在房里用心复习,只等到那考试场上去一争高低。
话说这衙门招用雇员,乃是其时做官入仕的唯一之路,有如旧时的科举,一旦被招了进去就等于有了官身,一世不愁,因此天下的学子无不挤破脑袋死命地往里钻。无论是有了职事的还是在家等闲的,都攒足了劲想去碰一碰运气。尽管招录的人数很是有限,最后有幸得中者寥寥无几,但应考之人却浩浩荡荡,势不可挡。因此这鲁镇的告示一出,报名之人不下数百。好在林婉心智商不错,在校之时就很是用功,所学颇为扎实,复习应考的功夫甚强,连日的仔细研读,举一反三,自感各门知识已温习得熟练透彻,胸有成竹,到了考试之日随着人流满怀信心进了考场。两个时辰下来,自觉考得颇为顺利,回家等着好消息报来。数日之后,发榜下来,林婉心果然名列其中,全家人很是激动,父母点香磕头,感念菩萨保佑女儿榜上有名,一家三口只等着喜讯来临。
隔了数日,林婉心收到鲁镇衙门的通知,谕:“本次招考实为选贤任能之创举,亦是各方优良人才报效国家,服务黎民之契机。故县府本着好中选优之宗旨,于笔试合格之人士中再加当堂测试,视堂试之成绩,择优录用。兹定于本月某日某时于某地举行面试之仪式,请准时到达,听候传谕,若有不到者,皆作自动放弃处理之。”接此告知,林婉心喜忧交集,少不得又是一番全力的准备,猜想了很多的题目,反反复复练了又练,背了又背。
面试之日,婉心淡妆轻抹,打扮停当,信心满满地奔考场而去。到得候试场所,其他参与堂试的十来个男女也陆续到达。从交谈之中得知,这些人多数都是驾车而来,有的还有家人陪伴。唯有林婉心是蹬的脚踏车,场面上有些相形见绌。婉心坐在那里也不言语,心里感到有些自卑,暗想:等这次成功之后,好好努力一番,不信不如别人。但见了一些趾高气扬的对手,林婉心心里也不由的忐忐忑忑,不知一番较量下来,自己的愿望能否实现。不消多时,里面传林婉心上堂,婉心理理头发,定了定神,大大方方地走上堂去。到得里面,只见前面一排坐着六七个大人,样子有脑满肠肥的,也有斯文儒雅的,无疑,这就是今日决定命运的考官。林婉心站在一张高高的台子后面,看了看这肃穆的场面,心里有些噗噗地跳。安静了片刻,一位胖胖的大人开始发问,每问一题,在林婉心回答时,其他的大人都不时地在纸上写着什么,如此这般,一连问了七道题,亏得林婉心学识较为扎实,加上临阵磨枪,好好的复习了一通,所以,对答的还算顺利。一晌工夫,主考大人宣布面试完毕,林婉心如释重负离开了考场,舒了口气,推着脚踏车往回走去。
回到家中,林婉心自我感觉甚好。凭眼光看看,那几个和自己一同堂考的几位,品味素养也是一般得很,似乎并无出色的才学,估计此番自己颇有胜出的把握。于是也不敢外出,待在家里帮着爹娘做做家务,一边等待着面试的结果,一边憧憬和规划着以后的前景和打算,只待府衙录用的喜报一到,便第一时间告知远在无锡的男友,并准备让其过来陪自己去衙门报到,分享分享自己成功的喜悦。而老娘比她更为的心急,一天到晚不住地朝门外望着,只要一有生人走来,就放下手上的活计,到园前的码头口候着,看看是不是给女儿送通知的邮差来了,可左等右等,一个多月过去了,也不见有一丝的动静。林婉心急了,亲自赶到县衙去探听消息,不问不知,这一问差点把林婉心气晕了过去。
原来,和她一起堂考的几个人半个月前就已到官府上班去了,这公开招聘的事已经画上了句号。林婉心这才晓得又白忙和空欢喜一场,官府雇员的职事没有自己的份了。这个倔强而又自信的女子顿时泪水就往肚里流个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含着眼泪无精打采地往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