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有此一问,高老夫子倒是来了劲头,想把当下的种种弊端和推行圣言国粹的意义解说一通,以证明自己所虑和开办教习坊的必要。这,也是他今天要来探讨的议题。于是,顺着七爷的话头,高尔础把在外面的所见所闻、报纸上登的种种丑闻、阿Q在乡民们面前的混账话、小少爷的忘祖犯事以及阿仁的野蛮等等各式的毛病笼而统之地述说了一篇,并对照了一些圣人的经典,将这些毛病批驳了一通,总而言之是说:而今已然纲常失却,人心迷惑,芸芸众生尽皆忙于钱利二字,使尽各种不忠不信、不仁不义的手段,他担心如此下去,天下恐要混乱不堪,国将不国,将来必定没法子收拾。最后断言,唯有重开国粹,普及圣训,大力地宣扬宣扬孔圣人的仁义道德、礼义廉耻的主张,复兴上古之风,方能矫正天下,教化世人,使世道人心重归正统,以拯救我邦之沦落……
耐着性子听了老夫子的一大通高论,赵七爷不禁摇头晃脑笑了起来,边咳边笑说:“老弟忧国忧民之心甚是可敬,学以致用也是恰到好处,可这圣言救国的主意却是一点用处没有。”
“为何没用,圣人的妙论非常的英明,几千年都是成用的,流传至今都经久不衰,兄台如何倒说无用?”老夫子抬头看着七爷。七爷又一阵咳嗽,待一口浓痰吐出方才不慌不忙地解释起他的“无用论”来。
五、论道
七爷见高老夫子似乎对自己的论断有些不服,遂含笑反问道:“你以为仁义道德、礼义廉耻的高论,真能把世人和世风变好了吗?”
高尔础犹犹豫豫地低声说道:“大家都照圣言去做,世风如何不能好转?”
七爷摇摇头,捧起烟台,慢条斯理地解答道:“夫子切莫忘了,得饱暖,然后知荣辱,仁义道德也好,礼义廉耻也罢,都是须得有前提支撑的。照老夫看来,这仁德和礼义只有两种情形之下才能适用。
“哪两种情形?”夫子问道。
赵七爷微微一笑,道:“一是人在过得比别人好,百事无忧的时候,才能对别人做些仁义的姿态,譬如:一个人有了许多钱财之后,或是拿些结余施舍大众、与人救急,或是小事小节上与人无争,这都是不难做得到的。可一旦多寡不均,自己的状态比不上别人,甚至威胁自家生存的时候,他跟你争夺还来不及,谁还会讲仁义、守廉耻。所以这仁义廉耻要在社会公平无欺,大家无忧无虑,平平等等的时候方可推行。”
高尔础静静地听着,七爷点着烟,呼噜呼噜地吸了一大口,吹掉烟灰,咳了两声,接着说:“二是人在和对手明争暗斗的时候,为了迷惑和软化对手,才会高喊并要求别人信守仁义道德,目的是叫别人守规矩,讲诚信,学谦恭,遵礼义,而他自己却在暗地里大动手脚,甚至无所不用其极,以图战胜别人,自家得利获益。这时圣言的功效,也只是一副麻痹人的蒙汗药而已。”
七爷吹掉烟灰,看着高老夫子有些茫然的脸接着往下说道:“这两种的情形虽一真一假,但亦并无根本的区别。一是成功了之后学圣人、做君子;一是叫别人做君子,学圣人,让自己去成功。两者实则的核心都是要占便宜,都逃不脱自利两个字。要是毫无前提地去学圣人,我看人世间找不到一个,就连圣人自己也是做不到的。”赵七爷说得很是透彻和肯定,高老夫子仔细地聆听着,口水不知不觉从微张着的嘴里拉了下来——这样的见解他第一次听说!
赵七爷看老夫子有些吃惊的样子,也喝了口茶,稍停了片刻,接着言道:“总之,照老夫看来,人之本性虽然善良,但自私之心亦是与生俱来,几岁的学童也知自个的穿着要比别人漂亮,成绩要比别人领先,长大以后更是希望自己的钱比别人多,官比别人大,过得比别人好,走出去比别人威风。凡间之人,除了对自家的儿女子孙,天生没有哪一个希望别人超过自己的,因为别人超过了你,对你便是压力,所以人人都想超过别人,宁愿超过了别人之后再对别人发善心,做好人,而决不愿别人超过自己。当礼义廉耻没法实现甚至妨碍自身的利益,或眼见别人超过了你时,谁还管你什么仁义廉耻,只怕什么暴虐下作的手段都会用了出来。因为,最后的成功才是最高的境界,快活地生存才是世人所追求之终极目标,此乃人性使然,你我亦是如是,只不过是胆子的区别与手段的不同而已。”
听了赵七爷的一席高论,高老夫子不知该如何辩驳才好,坐在那里脸色有些不悦。
赵七老爷看看高尔础仍有些不解的样子,又道:“你没听说过君子也爱财的吗。”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也是圣贤的古训。”老夫子答道。
“正是,奥妙就在这道上。道者,行事的方法、路子也。虽然天下的法术千奇百样,求官求财的路子等等不一,把戏人人会做,巧妙各有不同,但万变不离其宗,归结起来所遵循的也只有两种:一是人道,一是王道。人道即是天性,或世间约定俗成的东西,王道就是朝廷的敕令,官府的规矩。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率土之滨,莫非皇权,世人行事总是先循着人道,都想由着自己的好恶,率性而为,正因如此,世上才有了约束人的王道。如果人道与王道相悖,就必须顺应王道,王道为大,人道为小,小道皆得服从大道,大道才是世人行事都得遵从的规矩,久而久之,人道和王道合而为一,人道即是王道,王道便为人道。也即是说,人道是王道约束和教化出来的。王道往哪里引,人道就往哪里走,有何等的王道,便有何样的人道。”
“如今王道也还是明白的,并未教人学坏。”高老夫子抢白道。
“是的。”七爷答道,“王道虽然未教人学坏,可这规则如若过于粗糙偏颇,纰漏太多,那即便原来想的是正道,施行起来也会变成邪道。如今之世,叫人去拼搏,去营利,想发财,想过好日子,这本是一件有利于天下进步的好事。可毛病是世人把这美好的念想理解的太过偏差,人人过于看重成功二字,却不讲究这成功手段的好坏和结果的利弊得失,把所有的道德信仰和是非错对都忽略在外,如此一来,人岂有不坏之理。比如,前面有一堆的银子任由大家去抢夺,谁抢到算谁狠,难道你老弟会站在那里做看客,自己不去争抢?!”
“这……”被赵七老爷一句反问,高老夫子有些无言以对。
“再说,”赵七爷继续往下说道,“即便这王道全然明白无误,可你知道这传递和奉行王道的又是首推何人?
“乃是官员。”高老夫子看着七爷的脸嘟囔道。
“不错,这王道的一字一句首先到的是官员那里。”七爷点点头,“你想想,如若这官员自身也被私利所迷惑,在施行王道时藏精说肥,各取所需,有的置之不理,绕道而行,有的大肆渲染,强势推进……一切都朝着对自家有利的地方去瞎掰,把好好的一部经念得歪七歪八,那么再英明的王道,到了下面多半亦成了旁门左道的钥匙和掩藏私心的大旗。比如:明明是歪门,他说是正道;明明是投机取巧、弄虚作假的勾当,他说是艺术,是策略;明明是蝇营狗苟的猫腻,他说得冠冕堂皇,做起来理直气壮;明明不少人都知道他并非信义之人,可身边朋友成堆,党羽成群;明明他弄了不少不义之财,他还说是自己能耐大,无人奈何得了;而你明明是正道,是急公好义的豪侠公正之士,却处处碰壁,步步难行,好处没你的份,奉承的人没别人多,混得孤孤单单,过得憋憋屈屈,那些得了便宜的人在背后还说你没本事。如此好丑的事颠颠倒倒,你说谁能分清谁是君子,谁是小人,什么算君子之道,什么是小人的伎俩。”赵七爷含笑看着高老夫子。
高老夫子嗫嚅着,应答不出。
七爷接着说:“我倒不是把人性说得过于不堪。其实,人确乎善良得很,譬如同情弱小、孝顺父母、知恩图报皆是人性使然。只不过人心和世风的好坏要看世间的规则如何,规则引导和决定着主流之方向,如若规则不够严谨或施行的不够得力、圆满,让小人钻了空子,小人处处占便宜、得好处,众人就都要学小人的德行,小人的气焰便自然而然要变成主流的风气。其时,天下就是小人的天下,在小人的游戏之中,即便初始是高风亮节的君子,后来也得跟着做了小人。因为世风如此,你不跟从,你就吃亏,就无法安身立命,乃至有生存的危机,顺应了潮流,你就能得利,就得心应手,古人也云‘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说,遇到这等的境况,谁还去信守圣人之言,发痴去做什么君子呢?!故此人心不正,罪不在人,更不在有没有普及国粹圣言,归根结底在于王道规则,在官府处事的取向,在传扬和布施王道的官员。你道是也不是?”赵七爷问道。
高夫子不置可否地点了点,自言自语道:“圣人的经典都是几千年的古训,古往今来许多的帝王和名士高贤都是推崇备至的呀。”
七爷没有言语,又点着了烟丝吸了起来,直到手上的洋火棒烧着了指头,才连烟带气长长吐了一口,放下烟台,看着高尔础紧揪着的脸问道:“那好,我再问问你:几千年间,有几个做大事、成霸业的人,照这古训上做了?!秦始皇灭六国,坑儒生,出了名的暴戾,却做了一统天下、开天辟地的皇帝;三国时的诸葛亮,为报一人之恩,帮主子争夺天下,弄巧使诈,火烧剑刃,伤了多少的性命;明朝的朱元璋,先仗着一帮兄弟出生入死的帮衬,从叫花做了皇上,坐了龙庭便火烧功臣楼;即便是那个独尊儒术的汉武皇帝,也是好大喜功,挥霍无度,不惜民力之人;况且连孔圣人自己的门徒也不乏自私和心狠手辣者,董仲舒罢黜百家,打压诸子就是例证。我再说句不恭的话,孔圣人当年立言于兹,其实也是为了向诸王邀官请赏。‘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这不是明证?为了讨好君王,他想要‘堕三都’,那计谋也是毒辣之极。仅此两件我且问你:这孔圣人如若是忠心高尚,心底无私,与人无争的至贤之人,如何要说:如有人重用于我,我何必再为东周做事;如若他是个仁爱宽厚之人,又如何使毒计要毁坏人家的都邑?!你说说,上头提到的这些所谓的贤圣之士,哪个不是杀了无数的人,做了许多外人不知的手脚,藏了许多不可告人的私念;哪个不是锦衣玉食,作威作福的。为了争夺名利,称王称霸,他们分毫不让,从不心慈手软,他哪里讲仁、讲义、讲礼、讲信了,讲中庸、讲恕道了,他们信的都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霸道,讲的都是唯我独尊的权术。他若真正是讲仁义廉耻和中庸的,就不会杀人,不会玩弄计谋,不会追名逐利,不会骄纵贪腐、欺世盗名,就该淡泊名利、与人无争……当然如此一来,他也成不了什么霸业,弄不到比别人更大的好处。你想想,如若退到当初,这些旷世圣贤他们愿是不愿如此的高尚大度?”
“这倒是不能。”高夫子答道。
“自己的欲望无穷,却要别人与世无争,自己不安分,却要别人安分,自己逞强斗狠、盛气凌人,却要别人心平气和、中庸谦让,你说这岂不是虚妄之极。”
高夫子没有正面回答七爷的话。只是说:“七爷所说这些,都是有作为,有功绩之人。”
“是的,我不是说这些人不好,只是说他们也是不信所谓圣人之言的。”
高老夫子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见赵七爷又捧起了烟袋,便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