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阿仁虽有公职在身,但暴躁的脾气一直未变,加之在社会上跋扈惯了,所以遇事耐不住火,更受不了别人的不恭,这天儿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把挨打的事告诉了阿仁,阿仁扳开儿子的小手一看,手心通红,立时怒从心头起,二话不说,性急火燎地奔到高老夫子家,嚷着要高老夫子出来说个清楚,为何单单要打他的儿子,是不是他儿子好欺负还是他少给了钱。还故意扯着嗓门嚷道:“没本事教就别骗人家的钱,这么大年纪了,在家安顿的死死,省得误人子弟,叫小孩挨打。”高尔础听了也不好跟他抢白,站在屋里急得满脸通红,嘴唇直抖。这阿仁是个得理不饶人的角色,见高家不跟他搭言,只道是短了理,藐视了他,吵得更加起劲,骂道:“老糊涂的混账东西,也不看看如今是什么时代,还弄这些古董来教训孩子。”高老夫子的儿子听不过去,出来说道:“这是为了你家儿子出息,又没有哪个到你家去绑票,没有气量就别把伢儿送来。”阿仁一听更加火冒三丈,正色呵斥道:“殴打少年乃是违反法条的事,如此不良教坊,当属取缔之例。”说着就把门口“弟子规教习坊”的木牌子扔到了东边的河滩上,当场就给取缔了。高老夫子见圣贤遭如此亵渎,痛心疾首,欲哭无泪,站在屋里脸气得铁青,只是连连叹气、摇头、跺脚,当晚连脸都没洗就上了床,儿子好言安慰,老夫子依然伤心不已。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凡属大家都在未能完全理解或一致赞同之事,你要么别去干,要干就非成不可,用“铁定的事实”来证实你决策的英明,堵住别人的嘴巴。若一旦有了闪失,无论你原先的想法多么的高尚,前面所有的做法都成了罪过,各样的不是都要给你翻了出来甚至放大了出去,叫你百口莫辩。其时,所有原先没拿定主意或想要赞同和支持你的人都会站到你的对面,成了指责你的帮凶,似乎坐在那里不动的人都是一贯正确的高人,你贸然地做了,而且失败了,那就是活该倒霉,就该踹你一脚。这就是所谓的“落井下石”,就是世俗的风气。这高老夫子一厢情愿,性急慌忙地开办圣言教习坊,自以为是皆大欢喜的美事,实际也算是个冒失的举动。如没有风吹草动,让大家慢慢地适应下去,这也许真的就是一番事业。可如今经阿仁这么一闹,满街上流言四起,有的说捣鼓这古董玩意全是心血来潮,故弄玄虚,是一帮文人没法子出名了,弄出来忽悠人的,脑子有水才去信他;有的骂这高家是想钱想疯了,把古年八代的书拿出来骗钱,把孩子都教懵懂了,将来弄的痴不痴,呆不呆,不挨人家欺负才怪哩;有的则望空瞎编,说这高老头子已经老年痴呆,动不动就喜欢打小伢儿,将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吓得人家父母真的不敢把孩子送过去了。有几个本来就对圣言多有不敬的人更是趁机大肆渲染,说教习国粹和街头卖艺差不多,都是文人骗钱的把戏,送钱卖乖,屁用没得,还耽误了正事……总之,街谈巷议之人大多把这重开儒学,复辟仿古的事说得不甚好听。教习坊不好的名声越传越多,整条街上满城风雨,连先前颇为赞颂的人,也改变了态度,开始怀疑起高尔础的动机来。有几个轻浮的后生,还跑到高家门前来,说要瞧瞧高尔础在不在发痴打小孩,分明是当面看笑话,把个高老夫子弄的羞辱难当,心如刀绞。这还尤可,最叫他伤心的是,一股没根没绊的流言把人的心搞得大乱,仿佛这教授圣言的地方竟成了骗钱坑人的不良之地,有几家的父母甚至在背后扬言要退学钱,虽未真的当面开口,可老夫子很是担心,就连原先热情甚高的那几家也不当回事了,报了名的伢儿,不是今天缺你,就是明天少他,三三两两,到不齐整,有几天只有四五个小孩,都是父母没工夫照管才送过来的,弄的教习坊成了托儿所,老夫子教得没精打采,勉强挨到年底,《弟子规》还未开讲,十几个娃娃一个也不愿意继续学业了。
高老夫子没法,也不好意思再到街上去弄什么周知的宣传了,原先的招生告示还在墙上隐约可见,教习坊就关门歇业了。
四、困惑
如此的好事,被弄得不欢而散,一身臭名,高老夫子十分沮丧。他弄不清楚街坊邻居这是中了什么邪,这么好丑不分,如今的天下明明章法混乱,实实的需要有个明白的信念来修炼人心,拨乱反正,重整重整世间的风气,这圣人的经典就是一剂现成的良药,教小孩仿效上古圣贤,明摆着是家国两利的好事,可这国粹的光辉、圣人的威名和自己的良苦用心因何无人能识,对此,他十分的不解,抬头看看自己亲自题写的“圣言堂”三个字,一阵酸楚涌上心头。
摘牌关门,高老夫子伤心不已,在家闷坐了几天,一肚子的委屈和疙瘩无法排解,想要和赵七爷去探讨探讨,听听赵七爷的高见,论论是非曲直,于是,这天吃过中饭,擦了把脸,便一步三摇地出了门,去拜会七老爷。
这赵七爷也是赵太爷正儿八经的本家,年纪比高老夫子长了两岁。赵太爷在位时,七爷就开了一个茂源酒店,沾太爷的光,这茂源酒店以做官家和富人的生意为主,每年的进项蛮是可观,家里颇为殷实富庶,家业兴旺,老爷子心宽体健,过得很是开心。
七爷年轻时也参加过乡试,虽未得取,可肚子里读的书不在少数,他手头不但有十多本金圣叹批的《三国志》,还能“说出五虎将姓名”乃至“黄忠表字汉升和马超表字孟起”,至今还时常翻翻《儒林外史》、《金瓶梅》之类的古典,没事就给小伢儿讲“甘罗十二岁拜相”的故事,也算是一个满腹经纶的遗老。赵七爷虽年过古稀,可脑子一点都不糊涂,为人也甚是玲珑圆通,在未庄,原先除了赵太爷、知事老爷和荣大人等数得着的几个人物,就数他德高望重,因此高老夫子和他甚是处得来,两下交好,常常在一起谈古论今,分明是未庄学问场上的一对知音。如今受到这莫大的委屈,高老夫子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赵七爷,他要听听赵七爷的高见,如果赵七爷和他所见略同,那就说明当今的人不够聪明,不通事理,只晓得胡七八糟瞎想,看不懂深奥的古典,那么他心里也就要好过些,就可以用“阳春白雪”的比喻来向世人解释挨骂和教坊关门的事,把别人的不理解说成是没有文化和品味,而不再去想这回是不是真的丢了人。
因忙于教习坊的事,好几个月,高老夫子都没有到赵七爷的府上去。遇难念知己,伤心思故人。如今怀着满腹的委屈,夫子更加急切地想要和七爷去谈吐谈吐,脚下的步子也比先前快了些。进了弄堂,远远望见赵家的大门,心里似乎比出门的时候松快了一点,到得门口,撩起长衫跨进了赵家高高的门栏。
赵七爷是生意世家,虽然对古典很是感兴趣,甚至有些研究,可他的念想和高老夫子不同。毕竟是赵家的血统,户族里的人不是做官便是经商的,见得多,识得广,脑子灵活串通,无论在官场还是商场均能随顺应潮流,随遇而安。不像高尔础,捧着书死读,把书上的东西都当做是真话、真事,把圣贤看得一尘不染,高尚无比,迂腐拘泥的不得了。赵七老爷读古书、说古人,多半是为了看故事、找乐趣,就像看社戏一般,图的是个新奇开心,消遣消遣而已,并没把那书上的话当真,更不曾想过要仿效书上去做不懂真假的圣人。他既看圣人的故事,也做常人乃至小人的事情,开店经商和别的商人一样,照样的弄虚作假,照样的忽悠蒙骗,甚而也在黄酒里掺水,要不,做死眼儿生意,哪来的这深宅大院,富贵家声。就是这几年,七爷的小儿子弄了不少“再生”的油回来,烧菜炸饼卖给了客人,七老爷见比用原生的豆油、菜油利润大了许多,心下也很是高兴,只是吩咐不要把吃出人命的东西弄上桌,其他也没对儿子说要仁义、诚信和不能掺假骗人之类的话题,还夸儿子会算计,能经商,是持家的好手,将来这家业传到他手上是放得心的。可见,赵七爷确实是个合时宜的开通人物,从不死守什么圣言古训之类的刻板之词。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高老夫子和七老爷相识了几十年,谈古论今处得很是投机,但并不十分了解七爷的真正的秉性,只以为七老爷熟读古典,平时“子曰诗云”颇为精通,与自己乃是同道中人,必定是对圣人圣言敬仰致用、身体力行的清高之士,一定对他办教习坊的事是支持赞赏的,因此,急急的想要与其倾心一谈。
高老夫子一踏进天井,院子里的八哥便叫:“先生请进,先生请进。”七老爷正戴着老花眼镜在看新版的《论语解说》,听见八哥叫唤,抬头一看是高老夫子,忙起身出门相迎,道:“夫子来了,请进、请进。”笑盈盈地执着高尔础的手一同跨进门里。
高老夫子于万般委屈与纠结之中见到七爷,便如钟子期碰见俞伯牙,很有一番高山流水遇知音,客乡漂蓬见故人的心情,激动地抓住赵七爷的手不放。七爷拘夫子坐下说话,老夫子隔着桌子在七爷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因高夫子不吃烟,七爷忙唤人泡茶,自己捧着白铜烟袋吧嗒、吧嗒吸了两口。一会儿茶水上来,赵七爷朝痰盂里吐了一口,定了定神,想要正式和夫子攀谈。未及七老爷开言,高夫子一眼看见桌子角上的《论语解说》心下坦然了许多,喜笑颜开地问道:“七老爷近来也在研习圣言?”
赵七爷一边装第二袋烟,一边瞄了一下那书,回道:“哦,这东西好多年不提了,突然流行起来,怪新鲜的,我看看而已,看看而已。”
“噢,凭七老爷的底子,看看便能深知其中的奥秘,圣言得传真是万分的幸事。”高夫子道。
“想必如此,我只是看看”赵七爷只顾吧嗒吧嗒地吸烟,并且又接连地咳嗽起来,也没对那“万分的幸事”接着展开去谈。
老夫子见七爷没把话头接过去,只道是给咳嗽打了岔,也不好再去重复,自己也喝了一口茶,等七爷吐过痰回到对面的椅子上,才轻轻地问道:“最近我那教习坊的事,不知七老爷可曾听说?”
这会儿赵七爷烟也吸够了,咳也咳好了,放下烟袋,道:“哦,老弟兴办国粹之事,老夫也有所耳闻,不知究竟如何?”
“唉”高老夫子长叹了一声,道,“说来话长,我本好心好意想普及普及圣训,替大家教导教导子孙,让年轻的伢儿学学圣人的思想和德行,以便将来有个振兴的指望,未曾想到坊间之人如此的蒙昧,竟说这东西屁用不成,还怀疑老夫骗钱。唉,我看这整整一座未庄除了你兄台,没有谁读懂过古典,像我哩钻研国粹之人真个是知音难觅。”说着又是一阵摇头叹息。
赵七爷知道他心下懊糟,也跟着叹了口气,以示同情和知音,言道:“高老弟不必过于往心里去,以免气恼伤身,现今的人也是说不清的,虽然都是寻钱的好手,但不讲究什么歪呀正的,更没心思去学什么信仰的理论,这确确实实不是你夫子老弟弄偏了,而是人的念想变了。”七老爷劝解道。
“你说说,那个伢儿念起书来死不肯会,我只是给他个记性,也是为他父母教子成才,那阿仁却这般的羞辱于我,真是叫人气煞了。你说如此的好丑不分,这世道还得了吗?”高老夫子想要叫赵七爷给评评个理。
七爷笑了笑说:“老弟勿躁,这世上好丑不分的事多哩,你犯不着气,也管不了这许多,但要看得出来,若是自己心中无数,看不到事,你就难免吃亏碰壁。你兴办国学本属好事,可太过当真,反倒变成了丑事,这便又是你的糊涂。”
“怎说是我的糊涂?”夫子问道。
“你以为这国学就这么容易兴起来的吗?你当那些做父母的把儿女送了过来,真的是想学圣人的学问和品行吗?”七爷看着老夫子,笑而不语。
“这,难道不是?”高尔础茫然地望着七爷的脸,等他往下解答。
七爷翻了翻那书,又放回原处,接着说:“其实,照我看他们只不过是想图新鲜,赶时兴,装斯文而已。现今之人都讲实在,这东西既变不得钱,又充不得饥,时下考学堂、做官吏也用不上,学多学少本是无所谓的事,只不过给孩子懂些大概,不落在新潮的后头就够了,这都是为的个虚荣罢了,哪里是要你真的给他培养圣人。你倒当了真,巴望孩子把圣人的那一套全装进肚子里,尽心尽力,严管细教,死灌硬填,装模作样,还动了戒尺。通情达理的知道你是为了孩子长进,在家里心疼心疼就算了。不懂事理的就难免要找上门来和你说闲话、闹纠纷。这是何苦呢,这便是你的糊涂。”
“弘扬国粹,教化人心乃天下振兴之要务,教导后生理当严师重教,岂可马虎对待?”高老夫子辨白道。
闻听此言,赵七爷笑道:“弟台所言弘扬国粹事关天下振兴,不知从何说起,愚兄倒要讨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