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高老夫子在街上看到孔孟国粹的书又被印了出来,料定国学又将大行其道,心中好不欣喜。回到家中迫不及待地找出几本自己珍藏的老书,拿到最光亮的地方,套上老花眼镜,一字一句地和刚买的新书一一对照,翻了半天,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新印的书虽然没有老书那么古朴庄重,但内容和意思与他的典藏基本一致,只是文字的印法由竖排改成了横排,繁写改成了简写,尽管如此,这也算得上是国粹宝典了。高老夫子很是满意,摘下眼镜,一个人坐在屋里摇头晃脑地思索起来:如今的大人真是英明无比,晓得治理天下非圣伦而不可,虽然时下世道瑕疵甚多,但亡羊补牢,时犹未晚,只要大人有此一番卓越的见识,世道定然又要重归圣贤时代。我老夫子如今虽是老已将至,所幸身骨硬朗,学识坚固,还可为这孔孟的光复大业出几年力气。思想到此,老夫子神清气爽,愈发激动,不禁对着观音大士的画轴自言自语地念叨起来:“谢天谢地,圣人终又得势兴时,天下将要复兴有望,阿Q之流就要无有立足之地了。”老夫子正在那里嘀咕,孙子喊他到前头厨房里去吃晚饭,见爷爷嘴里叽里咕噜,问道:“爷爷,你一个人在说什么?”高老夫子摸着孙子的头说:“你小孩子不懂,将来大了也要和爷爷一样,饱读圣人之书。”孙子似懂非懂,点了点头,搀着夫子的手向厨房走去。
精英的倡导和官府的重视,给一直念念不忘“振兴国学,光复圣训”的高老夫子以莫大之鼓舞。这几日,老夫子也格外的精神,吃过早饭就到村子里到处转转,逢人便拿出新买的书给人家看,并以报纸上那些招摇撞骗的例子作反面例证,道:“宣扬圣训这是最明智的方略,古往今来,唯有圣人的思想最为正统,才是指点迷津的明灯。人只要学了圣人的语录,就不至于堕落废颓,糊七八糟。而今之所以有些混乱的状况,皆是因为圣学废弛,纲常不张的缘故,只要把孔孟圣训做了大纲,世人便不会迷糊,天下便不会有这等混账之事。”街坊们听了也不知是真是假,跟着哼哈几句便走开了,只有老夫子坚信不疑,到处津津乐道。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见此喜人的气象,高老夫子雄心勃发,决意用尽积年的学问为弘扬孔学、教化世人,再出一把力气,把这推行国粹之义务进行到底。同时,私下里也有个和阿Q较劲的念头,想要凭自己的学识弄个高雅的正事给阿Q瞧瞧,附带振兴振兴家业,证明他“凭本事吃饭”的一贯主张。
为了把时局弄的确切些,不至麻木上阵,高老夫子又接连到百味书屋和其他卖小书小报的地方逛游了几天,发觉书店里新编的经典越来越多,从《三字经》、《千字文》到《大学》、《中庸》,以及老庄的《道德经》、《逍遥游》、《易经八卦》等等诸子百家都已纷纷登场,写书印书的名人名家一个接着一个,就连一些花边的小报上也时有私人兴办国学的新闻和招贴广告出现。神州之内,大有“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气势。据此夫子料定:这回国粹之春真个来临,自己的学问又要大放异彩了,心里好不振奋。
一连转了几天,老夫子也算是摸准了大势,回家便闹着要儿子腾出一间大点的房子。
老夫子的儿子高成基是个跑物流的个体,常年在外面只顾着挣钱,一点不晓得老爹的动静和心思,忽然见说要叫腾房子,只当是老头子要分家,还以为自己的婆娘在家亏待了老人,便不声不响地去责问老婆。
也许是家教和门风的缘故,这高成基的老婆朱妙莲虽是个急性子,但对老人颇为孝顺,如今被男人阴沉着脸没头没脑地一问,顿时声音高了起来,道:“你叫他摸摸良心,如今这未庄像我这样的儿媳妇能有几个,别和小伢儿样的,身在福中不知福,还要分家各爨的,莫不是在作死。”老夫子隐约听见儿媳两人在前面吵嘴,忙跑了过去。这朱妙莲见老头子来了,越加嚷得厉害,朝高尔础看了一眼,道:“不晓得还有几年在世上,还要分家另过,将来不得动了,果要我们服侍了?”高成基想要打挡,这婆娘嚷得更凶:“要分就分,分了家自由,只是别拿人做由头。”老夫子似乎听出了话音,忙问儿子:“这是怎么说,谁要分家?”儿子反问道:“你不是说叫腾房子给你吗?”老爹这才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笑道:“嗨,你们这是想到哪里去了,我叫腾房子,乃另有大用,我想在家里办个学堂。”两人一听,莫名其妙,儿子担心这老头是不是脑子有了毛病,疑惑地问道:“你在家里办学堂?”老夫子得意洋洋地回道:“不错,要叫你们看看,你老爹过去的学问果是白做的,以前跟你们讲说孔孟圣言,你们总嫌我烦,如今我要把圣人的学堂办到家里来,让外头人知道知道我高家的文脉。”儿子、媳妇听了老爹这番莫名其妙的话更加一头的雾水,只是看着老头。
高老夫子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叫儿媳两人听他细说情由。两个小的没法,只好站在那里听他解说。老头遂把外头的情形和肚里的想法说了一遍,还拿出一张登着“新开国学教坊,传授孔圣经典”广告的小报给儿媳看,说是:“这是于家于国都有莫大功德的事,弄了起来对子孙后代都有好处。人家不定有你老爹的本事都在开坊授徒,我岂能等闲视之,趁着还说得动话,且弄两年,也算是为弘扬国学,资助家业做些贡献。”二人听了,你看我,我看你,又好笑,又好气,不知该如何跟老头说清道理才好。儿媳知道老爹的脾气,也不敢怎么跟他争辩,怕把老头子痰火气了上来。幸好,照老头的说法,只要有房子就行,不需额外花费钱钞。于是高成基道:“你实在要办,就先试试,就好比是摸牌消遣,锻炼身体,能弄就弄,不要硬撑。”媳妇也道:“身体上你自己把握,我哩不想你挣钱养家,你自己弄病了,别怪我哩。”三人说说讲讲,最后按照老爹的意思,把办学的事情准了下来。
第二天,儿子高成基在家里忙了一天,把一间堆放杂物的库房腾了出来,打扫得干干净净。老爹看了蛮是满意,自己亲手写了“圣言堂”三个字,请人刻了牌匾,恭恭敬敬地挂在正中的墙上,又用毛笔抄了些“学而时习之”之类的格言警句贴在四壁。如此这般,一所“弟子规教习坊”便应运而生了。
整理完毕,次日高尔础便叫儿子在街上贴了几张告示,上面都是老夫子的手笔,写得甚为周详,道:“为顺应时世,跟随潮流,弘扬儒学,仿效圣贤,启迪民智,教化人心,担当国粹之义务,复兴古人之礼仪,培育圣人后代,振兴万代大业,兹有本镇高贤高老夫子尔础先生亲自出山,新办‘弟子规教习坊’,执教至圣先师语录文献,讲解千古大成经典,此乃百年难遇之盛举,古今少见之大德,于家于国裨益莫大,望有识之士慧眼相待,卓识响应,速送子女来坊求学,以造就圣贤英才,开创盛世宏图,机不可失,时不我待,特此晓谕诸君,敬请相互转告。”云云。末了是:“酌收束修少许,保您费有所值。”一应的要义写得明明白白。
告示一出,未庄古镇顿时街谈巷议开来,有称道的,说现今的伢儿太不像话,学学古人的风范德行大有好处;有讥讽的,说今日是什么时代,还把这陈芝麻、烂谷子捣鼓出来骗人;还有说高尔础自己的儿子还在跑运输,也没能成圣贤,还把别人造圣贤,这不白扯;也有说高老夫子的确有些学问,跟他学学有好处,没坏处……总之,褒贬不一。但毕竟复古的游戏时下已成新鲜玩意,大小的书报上也不乏鼓噪的文章和兴办国学的事例,未庄百姓见外头弄得沸沸扬扬,有几个家道厚实的便也想赶个新鲜,让伢儿学学古人,因此,不到十天,高尔础的“弟子规教习坊”便收罗了十三四五个娃娃。
这人数都是整的,有一个便算一个,为何高尔础的弟子变成“十三四五个”?原来,当时报名的弟子是十四个,因其中一个只有三岁,平常上学不很正常,来时都是母亲抱着陪同听课,所以上课的时候有时是十三个,有时是十五个,也不好说个确切的准数,因此,这人头便成了十三四五个。不过,虽然教习的是清高无比的圣言,但老夫子的学费银子还是照常人的规矩收的,而且比常规的学堂还要高了几成,说是念的乃是国粹,都是最值钱的学问,收少了便没了档次,对不起圣人。那些有钱的横竖也不在乎这一点点,只要让子女不落在别人家后头,便觉所费皆值。
三、受辱
高老夫子教习坊所收的孩童都是本街上邻居的儿女,家里多数总有些头绪,手里银钱比较宽裕,但这些孩童的老子也没念过圣人的书,不知四书五经为何物,只是听一些讲演的高人说得头头是道,似乎都是十分重要的学问,高老夫子的告示又写得鼓舞人心,官府又在极力地推崇,这才“顺应时势”把儿女送给了这高老夫子来培养,实际上大多数除了想赶个时髦外,别的并无什么指望。这高尔础老夫子也不懂这些家长的心思,只以为自己是担当了大任,居然也拿腔拿调的装神圣,坐在家里要给人家培养圣贤。
教习坊一开,街上议论四起。赞同之人说高尔础先生学识超群,道行高深,早年的“国粹义务论”便风靡一时,如今再度出山,必定名师出高徒,不消几年,未庄又要出一批人才了;反对的人则说:信了这高老头子胡吹,把伢儿交给他培养,只晓得之乎者也的死搬硬套,将来弄成木头疙瘩,混都混不下去;还有一些犹豫不决的也在观望之中,只要第一批伢儿见了分晓,便立马把自家的儿女送了过来。总之,不管如何,这弟子规教习坊在小小的未庄引起了蛮大的轰动。至于高老夫子这边,既收了银子,又行了功德,还出了名望,得意之形自不必说。
无论外面如何说道,高尔础一直坚信圣贤的思想最能造就道德高尚的人才,教授圣言是一件众望所归的功德之事。所以,开课以来他很是尽心,每日把十几个娃娃聚集在圣言堂里,正儿八经讲授圣人的语录,引导娃娃行礼作揖,修炼圣人的礼节,言行举止皆仿效古人的做法,一切的规矩礼数都按旧法炮制。那些小伢儿也觉很是稀奇好玩,都像学把戏一样,跟着夫子的号令举手投足,弄的颇有模样,又有些滑稽。
谁知,正当他满怀信心地对小弟子大讲圣言的妙处时,小少爷赵耀宗落马坐牢的事传到他的耳朵里,老夫子闻讯很是吃惊,一个人肚子里发闷,唉声叹气,着着实实地伤心了一回。原来,当年这小赵少爷的《三字经》和《弟子规》就是他亲口教的,他万没想到,从小便熟读圣人经典的小少爷居然做了鸡鸣狗盗的事,他估猜:这小少爷肯定是受了时下什么不正经东西的蛊惑,要不不会如此糊涂。想想这小少爷好好的根基,又受过圣人的熏陶和自己的教诲,竟落得如此下场,自己门下出了囚犯,心中很是懊恼。
东邻失火,西厢筑池。赵耀宗失足的消息使高老夫子很有些教训,因此,他对这新收的门徒管束得更是严格。老夫子以为,自己既已担当起教化后代的重任,就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懈怠,门下不能再出赵家小少爷这样不争气的东西。苟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既为人师,理当尽责,所以,他平常教习的时候,一章一节不敢马虎,一字一句不愿随意。这天早课,叫一个七岁的弟子背诵《三字经》的前十句,这男孩素来是个调皮鬼,画个鬼脸,学个狗叫毫不费事,可念起书来却比别人吃劲,小孩被点名站了起来,勉里勉强背了六句,便巴在那里,再也记不得下面的词儿,只是闷着头、撅着嘴,叽里咕噜,老夫子耐心地等待了一刻,这小子忽然大声说:“我不背这个死人东西。”弄得众弟子哄堂大笑,高老夫子气急败坏,抓住这男孩的小手,照手心便是几戒尺,小孩被打的哭着跑回了家。
怪只怪高老夫子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硬把个好心用过了头。人家的儿女送到你这里来,他已给了钱,你只是尽心地教便是,学好学坏,会与不会乃是各人的造化,十个指头也有长短,其中只要有几个好的,你便交代的过去,再有几个死不肯会的也怪不到你头上来,你何必置气动手,用戒尺去打人家的小孩,你知道人家爹娘喜欢还是不喜欢,一旦遇到个不懂事理的,只说是你看轻了他的父母,虐待了他的孩子,找上门来理论一番,岂不是自讨没趣。偏偏这高老夫子倒霉,打了个老子比儿子更加生猛的人家的儿子。
你道这小男孩是谁,乃是和高家隔两条街的红眼睛阿义的孙子。这红眼睛阿义当年任过牢头,不仅什么违条犯法之徒都对付过,就连挨杀了头的囚犯的衣服他都敢扒回家去穿,可见是个何等有胆子、有个性的强人。后来阿义年大,凭着几十年牢头的关系把儿子阿仁也弄了个警员的身份。这阿仁和老子一脉相承,官虽不大,脾气却是暴烈,又会起渣胡搅,加之穿着警员的衣服,平日在乡里赛如螃蟹出门,横行得很,社会上不管好人坏人,谁见谁怕,都让着他。因有这等邪劲,又仗着一身黄皮,时常的弄些黑吃黑的勾当,红黑两道都处了不少的朋友,尤其是在那些混混、浪子很是巴结,私下里都叫他阿仁哥,并不时的孝敬些外快,所以,家里的日子过得甚是滋润,在当地也算是个小小的人物和中层以上的家庭。此次阿仁送子读经,原本只是看了别人家的孩子报了名,怕自己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落在人家的后头,才送到教习坊来凑热闹的,所以完全是跟风行事,并无别的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