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想让“坟头上冒青烟”的钱老爹,挖空心思要让儿子世豪进入仕途,后来终于如愿以偿。钱世豪用心揣摩为官之术,欺下媚上,死命折腾,被上宪视为不可多得的干才能吏,连连提拔重用。高升之前,在两个老板的陪侍下又去繁华的南洋考察了一趟政务,其间的行止耐人寻味。
一、思官
恩自上出,势从钱来。自古以来,无钱无势的角色,要想凭空地出人头地难乎其难。若非揭竿而起的英雄好汉,便是鹤立鸡群的旷世英才,再不然就是瞎猫逮着死老鼠的大幸之人。一般安分守己的平头百姓之家,要想突然鸡窝里飞出金凤凰,不知要如何的发奋,付出多少的心血,最后能得其所愿者亦有如凤毛麟角,寥寥无几。而有钱有势者,常常不费吹灰之力便能青云直上。所以,世人皆云:朝中有人好做官,腰里无钱别仗势。可见,这朝中的官人和世上的钱财都是神通之物。
故此,历朝历代无不把钱和官当做人生至宝,终身追捧膜拜,但凡遇上混乱的世代,聪明之人更是力图把两样集于一身,有官的想要钱,有钱的想要官,有官的卖印,有钱的买官,官生钱,钱升官,两下你往我来,相互衬托,把这钱和官两样东西运作得炉火纯青、出神入化。在此等的情势下,官场便成了有钱人的极乐世界,有钱人也就成了官场中的近水楼台,官场上的乌纱,常常不是被官家子弟世袭了去,便是被有钱人捷足先登了。故观而今之时,未庄和鲁镇上下的官场或流油的衙门里头,大小人物不是祖上做官的便是家中有钱的,非官即富,有几何是草根小民的儿女。正所谓,向来寒门无贵子,自古富家少布衣。
未庄的钱秀才做官的故事亦是其中一例。
这钱秀才名叫钱世豪,祖上是开茶叶铺的,虽说茶叶是小宗买卖,但钱家几代人矢志不渝,慢慢细流成河,日积月累,遂成大富。起先,钱家和赵家本来都是未庄相差无几的两个大户,只因后来到钱世豪老爹钱大生这代,赵家的大少爷念书考中了举人,又入了官场,做了几年鲁镇的太尊,势力一下子比经商的钱家大了许多,这钱家才步步落后,让赵家一枝独秀了起来。所以,在过去的未庄,赵家要比钱家出名的多,赵家当家的叫太爷,钱家的男人叫掌柜。
旧时生意人的采买行销,多半靠的是车运船载和店铺经营,交结往来的不是普通的顾客便是外地的商家,很少直接与官府交易,也不晓得官府里是何等的情形。钱家也不例外,世代皆专注于经营茶叶,于官府往来甚少,只以为官有官仪,商有商道,官商本非同道中人,做官靠的是威势,经商靠的是门路,生意之人只要不越法犯事,与官府还是少牵搭为好。而且照钱家上代人的看法,官家之人来头不好,于银钱之上向来都是只进不出的,只有占百姓的好处,难得真心给你施恩舍惠,官府的事情一旦掺和上去,吃亏的多,占便宜的少,所以,钱家世代一直秉承“在商言商”的祖训,行不谈国事,坐不言官府,只于商道上往来奔波,对官家人物敬而远之。到钱大生手上,钱家虽已是三代的富家,但始终与官场无缘,也不晓得做官的妙处。以往各辈的儿孙虽也念过书,但只是学了些规矩礼节和打算盘、记流水账而已,在道德文章、治世之策上都不曾念出过多少头绪,更无人考取功名。这钱大生也是如此,念了两年私塾,学会了开名、记账便回家跟着老爹打理起生意来,没想到竟把个念书做官的本事输给了赵家,这便是钱家的气势不如赵家的缘故。
乡间俗语云:生种像种,蟋蟀像蝗虫,丝瓜两头尖,葫芦一头肿。这话的意思是说,世上的物种多有个遗传。这钱大生虽念书不及赵太爷,但遗传了祖宗的才能,经营之道上很有些商人的天资和手段,自打全数接手茶叶生意之后,更是苦心钻研,灵活经营,把小小的一包茶叶做得更加有声有色,家业蒸蒸日上,没几年就到绍兴开了个大生茶庄,在本地雇了一个老成可靠的伙计帮着打理,弄的有条有理。好在未庄离绍兴路途不算遥远,平时钱老爹多数时间住在城里照顾生意,不时回未庄看看,只留下老太婆和大儿媳照看乡下的店铺。
如前所云,钱家在朝廷官府并无势力,历朝历代没一个做官的出身。虽家道富足,毕竟是个乡绅的门庭,富而不贵,不曾有个坟头上冒青烟的时候。到钱大生这代,眼看原来实力与自家旗鼓相当的赵家,因出了个做官的太爷,一家人仗着官威,在乡里很是神气风光,气势也腾腾地往上长,把钱家远远地拉在了后面。钱老爹既眼热的不得了,又很是不服气,虽然嘴上依旧说“有钱寻就有饭吃,官没什么做头”,可这就如同狐狸说葡萄酸的一般,只是自我安慰和遮掩脸面的话,实际那心里的算盘打得比谁都急,巴不得自家马上也出个做官的贵人,和赵家比试比试。因此,到他手上便一心一意让儿子不断地念书,心里老是盘算着:“只要细畜生有本事,将来考个一官半职,就不怕在赵家面前抬不起头来。”所以钱大生把儿子念书的事看得十分重要,钱世豪十七八岁了,爹娘依然不要他操心生意和家里的事,说是做学问费脑子,一心不能二用,念书就要像个念书的样子。
这钱世豪从小机灵顽皮,六岁上送到学堂,仗着爹娘的宠爱和自己的聪明,念书的本事大大超过了上代几辈的祖宗,虽然打算盘的功课不算出色,但背起四书五经来颇为熟练,连词造句也很得能。钱大生见这“细畜生”好像是个读书的材料,估摸钱家弄不好在儿子手上要出贵人,脱凡胎。两个老的只把这光明的猜想憋在肚里,每月初一、十五,钱世豪的老娘总要焚烧高香,拜了孔夫子、文曲星不算,还要拜玉皇大帝,指望儿子一路高中下去,将来被朝廷授个比赵太爷更高一筹的官印,扬眉吐气,盖过赵家。所以,钱家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小儿子钱世豪的身上,指望他日后能够青云直上,撑起一派有钱有势的门面。
这世豪有吃有穿,一门心思读书,从启蒙入手,直念到“四书”,在乡考之时果然中了秀才,这不仅在钱家门里破了天荒,在未庄的历史上也是仅次于赵太爷的文才,钱家老小欢喜不尽,钱世豪自己更是信心勃勃,想要再苦读几年,到时像陈世美一样进京赶考,博个金榜题名,红袍加身,一举把赵家比下去!因爹娘宠爱有加,家境又好,钱世豪自幼便喜好出头冒尖,在人前要强充能,中了秀才之后,越发的狂傲起来,一面在家研习功课,准备赴考,一边在乡里掺和些不着边际的事体,庄里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便处处少不了他,说是关心时世,增进学问,实际是想显摆,出风头。许多的乡民很有些看不惯,可奉承的人却说他聪明得能,将来必定是个做官的料子,钱家人听了暗自喜不自禁,赛如那高耸的纱帽已指日可待一般。
谁知,正当钱世豪得意洋洋之时,京城里忽然闹起了维新的革命,几个文人嚷着要立宪共和,废除科举,这未庄也是风生水起,一帮不耐烦的人吵着要剪辫子,易礼制,连阿Q也觉着好玩,放着赵太老爷家的长工不做,成天嘴里“咚咚锵,咚咚锵”地跟在一帮年轻后生屁股后面疯癫,说是要去革皇家的命。钱世豪因不知这立宪共和有废除科举一说,出于喜好赶风头的习性,也很是热衷维新。但见阿Q也跟着掺和,觉得有失自己维新派这一路的体面,因此也明里暗里给阿Q使绊子,并巴结了八国联军的洋鬼子,在洋人面前嚼阿Q的坏话,弄的老阿差点吃了洋人的鞭子。其时,阿Q心里恨死了他,背后跟着别人唤他“假洋鬼子”,恨不得这“妈妈的细狗日的”让皇上或革命党给“咔嚓”了才好。后来那革命没能成功,连最有学问的康先生都给老佛爷“咔嚓”了,老阿被赵太爷告发,也差点被杀了头,失败了之后,阿Q才想起钱秀才叫他“在牛棚里安顿的死死”这句话来,猜度这钱秀才不准他革命,叫洋鬼子用鞭子抽他,其实是关照他,是要救他的命,因此,后来阿Q对“假洋鬼子”十分地感激。
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尽管赵太爷一流对当年的革命很是抵触,那革命也没能成功,但开科取士的制度却被废除了,说是禁锢思想,不利进步,与天下的潮流不合,如此一来,钱世豪考举人、中状元、跻身仕途的希望便彻底破灭。正在兴头上的钱家,眼看就要坟头上冒青烟了,忽然遇此变故,顿如丧了考妣,一家人伤心不已。据说,钱大生还跪在祖宗面前求了好几次,但毕竟大势已去,一切均已无可挽回,钱家老小很是懊恼和不甘,钱大生只是看着儿子叹气。钱世豪也自认为生不逢时,一天到晚没精打采,咒骂那革命不是玩意,把读书人的饭碗都弄丢了,甚至后悔当初自己信口说出了“立宪共和乃是兴世的潮流”这句混账话来。可骂归骂,一切都已无可挽回,钱世豪只想依旧子跟着老爹学学做茶叶生意,日后子承父业。再后来,本来失了势的赵太爷又被小D扯了出来,做了一庄之主,眼看日落西山的赵家,气焰重又升腾起来,钱大生感到更不舒服,这才到绍兴去开了茶叶铺,说是眼不见,心不烦,只要把生意经营好了,他钱家也照样有饭吃,钱世豪也跟着老爹去了城里,钱大生准备到自己不得动了,这绍兴的生意就交给儿子打理。
不过,父子两人的心里依然时常惦记着做官的事。
二、问路
却说钱家父子对做官之事一直耿耿于怀,平日里钱老爹一边做生意,一边留意着时局的动向,看看有无儿子做官的路子可走。有道是: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不知是命中注定,还是钱家父子执着的追求感应了什么贵人,后来,钱老爹竟于偶得的机缘中另辟蹊径,为儿子打通了一条密道,使得钱世豪做官的理想得以梦想成真。
这话头还要从生意上说起。
原来,时下绍兴府新任的太尊,便是当年在北京办过婚礼的海昌蒋氏的后裔。这蒋太尊自幼生于南方,自认为根基不凡,虽然文化很是平常,可风雅的习气非同一般,诗词歌赋并不熟悉,但对《茶经》却偏爱至深,并因此爱喝一口好茶,尤喜云南的普洱。自打这蒋太尊到任之后,绍兴府衙里头的接待应酬全都是一色的普洱打桩,因此这普洱茶的消耗也格外的多,而且,蒋太尊每年都要差手下去寻陈年老货,以资享用。
虽说这浙江也是产茶之地,可绍兴一带的茶商多半以自产自销为主,最上品的便是西湖龙井。况且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当地民众已喝惯本土茶叶,所饮多以地产的货色为主,对外来茶叶知之甚少,也没兴趣,加之普洱出自路途遥远的云南,进出不便,因此无数年来,当地商家经营的都是浙江自产的茶叶,无人买卖云南普洱。只有这钱家,因祖辈贩茶,是当地最有名望的世代茶商之一,进出的规模比一般的商家都大,品种也最为齐全。为了显示大店的经营特色,从钱老爹的爷爷手上开始,就捎带做过普洱茶的生意。虽说销路不及其他,但钱家不改初衷,一直沿袭至今,好在普洱不像其他茶叶,不怕久存,所以,钱家的店铺里常年普洱不缺,这在当地一带别无分号。
也是机缘来临,这蒋太尊一来,钱家的独门普洱自然就成了府衙用茶的专供商户。这几年,除了绍兴府里头的人常来向他家要茶,也有下面的小官来专门买了送给这太尊的。上行下效,绍兴治下县乡各级的衙门、官吏都竞相的仿效太尊的雅兴,个个喝普洱,买普洱,谈普洱,送普洱,一时绍兴官场普洱之风盛行,慢慢地,这不起眼的一包茶叶,竟成了官员攀附、钻营必不可少之物,甚而有想巴结太尊的小官反过来奉承钱大生,托其把最好的茶叶留给自己送礼。
看官不知,这普洱出自云南的高山之上,生长的条件甚是独特,本来的产出就很是有限,又遥山远水来到绍兴,因此货源也是时断时续,陈年老茶更是难求,价钱昂贵,这些做官之人人虽然精明吝啬,但不知普洱的正价,为了显示身份和讨好上司,横竖只是往价钱大的去买,钱大生则有求必应,乐此不疲,狠狠地往家里赚钱,只是这独门生意的商业秘密别人不懂而已。
虽然商人向来精于算计,赚了钱就只知往腰包里揣,可钱大生却是个既懂生意又懂人情的通达之人,见这普洱的生意甚是好赚,肚子里既有些过意不去,又生怕秘密一旦败露,被别人分了门户。于是赚了几笔可观的利润之后,便拿出一些折扣,给那些府衙前来采买的官员甜甜嘴唇,稳稳关系,嘴里只说是自家的一片心意。
却说这绍兴太尊府负责采买的官员就是太尊跟前的师爷,姓魏名宗诚。这魏宗诚也是个贪多爱小之人,来买了几回茶叶,见这钱大生甚是客气,心下对其格外关顾。在府衙里,时间稍长了一些,只要太尊不提买茶叶,他就主动到太尊跟前去嚼蛆,和太尊论茶、品茶,东拉西扯地把这普洱茶的事念叨起来,有意让太尊动心、痴迷。这蒋太尊原本就对普洱迷情很深,被魏宗诚一撩拨,更加的神魂颠倒,就像得了茶瘾一般,隔三差五地差魏师爷去找茶叶,弄的太尊府里存了好些陈茶。这魏师爷的一肚子坏水蒋太尊哪里知晓,嘴里说是关心太爷,实质是帮着钱家拉生意,甚至把着钱大生做价。对魏宗诚的一番做作,钱老爹固然心中有数,除了孝敬回扣银子外,还不时的宴请、买礼物,弄些恩惠给师爷。总之,魏师爷买的越勤,给的价钱越好,钱老爹送的越重。如此这般,官商两家你来我往,双双得利,久而久之,钱老爹和魏师爷的关系越处越深,对府衙里头的事也知道的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