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大生原本就是个固执之人,认准的事情很难轻易地更改,对儿子做官的事早就梦寐以求,只是因时局的变化,出于无奈,才不得不舍弃了那强烈的念头,但暗中却依然窥视着机会,图想遇难呈祥,东风再起。此番经和魏师爷时常的攀扯,更加知晓了做官无限的好处,晓得那官人手里的印把子,就是个造钱的机器,再好的生意也比不过做官掌权,因此心中助儿当官的火焰越发升腾的厉害。为了梦想成真,钱老爹翻来覆去盘算不已。
这天,魏宗诚突然带了现银来买茶叶,钱大生有些不解。往常,衙门里买茶都是给的银票,从未付过现银,为何今日例外?钱大生正待要问,魏宗诚连忙附耳告诉他:这是帮一个亲戚置办的,这亲戚的公子不日就要到嵊州上任了,特意托他买两饼最好的陈茶送给府尊。钱大生听罢,心中陡然一亮:这眼前的魏师爷岂不就是一条绝好的路子?!他灵机一动,喜上心来,决意把儿子做官的这宝押在这魏师爷身上!自个只把这主意藏在肚里不提。
从此,钱老爹一边给儿子打气,一边动脑筋在魏师爷身上做文章。
话说这魏师爷,今年四十出头,乃是鲁迅先生的同行故旧魏连殳的后人,当年魏连殳学的动物学,却做了历史的教员,失意抑郁而死。后来儿子魏宗诚发誓要弃文从官,终于如愿以偿,当跟班、做书办,直至绍兴府师爷,跟随蒋太尊多年。魏宗诚乃绍兴本地人士,不但乖巧忠诚,而且脑子灵活,善看大势,做事圆滑灵通,算计周详,跟随太尊以来百依百顺,惟命是从,蒋太尊将其视为心腹,信任有加,太尊不便开口的事,师爷出面,师爷办不了的事,太尊发话,两人配合默契,心照不宣,钱大生有幸交了这样一个人物,也是钱世豪的造化。
这日,魏宗诚到茶庄来看货,钱大生照例一阵应酬之后,神神秘秘的拉其到里屋说话。魏宗诚不知何事,到得里厢,钱老爹塞给他一个大红纸包,里面包着四张各五十两的银票,说是:“久蒙关照,这几个小钱让大人喝茶解乏。”魏宗诚半推半就把纸包接了,心里好生疑惑:平日的回扣都是先买货,后付钱,拿多少,送多少,当时足额兑现的,今日尚未拿货,如何又平白无故的塞这许多的银两?若待要问个究竟,钱大生已经在柜上料理生意了,魏宗诚只好把银票收进里面的口袋,看看外面人多,和钱老爹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
魏宗诚回到衙门里头,依然猜不准钱老爹为何又要额外送他二百两银子,只是估计以后会有事求他。相处至今,魏宗诚知道钱老爹是个严谨、豁达之人,办事懂规矩,重礼节,口风紧,看什么人说什么话,谨言慎行。他也乐意结交这样的老板,但这次送此重礼究竟所为何事,他心中没底,想等下次去店里试探试探。谁知过了几日,未等魏宗诚前去试探,钱大生又找上门来了,当时,魏宗诚到街上采买纸笔,正在那里挑挑拣拣,钱大生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神神秘秘地把他拉了出来,附耳道:“今日托人买了几条鲜活的长江刀鱼,晚上恳请大人到小店一块尝鲜。”魏师爷闻言,已是垂涎三尺,点头含笑,“哈、哈”了两声,便爽快地应允了。
却说这刀鱼,产自于长江近海的江面,细鳞扁身,体状如刀,长不满尺,大不过斤,通体如银似雪,脂肥肉嫩,生长时不仅对水流的要求十分苛刻,且只有初春才能捕到,数量极为稀少,蒸而食之,味道鲜美无比,乃长江第一时令珍品,尤以江苏南通狼山一带为最。每到上市季节,不少生于南方的达官贵人都以品尝刀鱼为雅趣乐事,趋之若鹜,故市面上常常一鱼难求,价格十分高昂。为了找个由头和魏师爷好好叙谈叙谈,钱大生特地伺候了多时,好不容易花高价从渔人那里求得两条新鲜鱼儿,专门备了一桌盛宴请魏师爷品尝。这魏宗诚不但知道刀鱼的身价与鲜美,也向往一尝为快,见钱老板相请,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日下午,钱老爹早早就关了店门,在里面忙活,怕把鱼做坏了,还请了专门的厨子上灶。虽只有几个人吃饭,菜肴却备的不少,都是有讲究的东西。日落西山之时,魏师爷如邀而至,钱老爹说晚饭马上就好,忙喊儿子泡茶,陪大人稍坐片刻。钱世豪陪着魏师爷聊了一阵,虽不着边际,但都是些引经据典的高论和赞颂府衙的美言,魏宗诚听了甚是满意。
少顷开席,魏师爷上座,钱老爹和钱世豪殷勤相劝,尝鱼品酒,美美滋滋。欠人的面薄,吃人的嘴软,无端的又拿又吃,魏宗诚甚觉过意不去,也料定钱老板必有话要说,酒过三巡,便开门见山地道:“钱老板平时待魏某一向厚谊,如今又这般破费,实是欠情的很,日后若有事需要魏某帮忙,不妨照直告知。”钱大生闻言,连忙说道:“小店蒙大人关照甚多,钱某无缘报答,今日只是请大人喝口水酒,以表谢意,怎么好意思再要麻烦大人”魏宗诚道:“你我相处的如此投缘,说话不必过于客套,在这绍兴地面,只要你钱老板的事,魏某决不推辞。”钱大生见其言语至诚,忙顺水推舟道:“大人这般热心要眷顾小人,钱某难报万一,都是知根知底的自家人,既然大人提起,钱某不妨顺便说说心里的难处,让大人给参详参详。”魏宗诚道:“尽管说来,用的着魏某时,魏某一定不遗余力。”钱大生站起来又给魏宗诚满满斟了一杯,自己也滴了几滴,依旧坐下,似有苦衷地叹了口气,言道:“不怕大人见笑,钱某五十多岁之人,做做生意,今生有碗饭吃已是心满意足,只是对这小儿子世豪放心不下,这细畜生从小读书,白白中了个秀才,既不会经商,又不会种地,眼下无事可做,像这般时局,将来怎生撑持家业,这是钱某的一大心病,大人若是方便,带携带携细畜生,不拘大小,设法谋个公差,好歹弄个正业,了了钱某这桩心事。”魏师爷见说,淡淡一笑,道:“小少爷秀才底子,天资聪慧,对时世又颇有见地,只要走对了路子,将来必有不小的前程,钱老板也不必过于担忧,至于魏某这里,自然能帮尽帮。”说罢,夹了一块鱼肉放到嘴里,细嚼慢咽,抿了半天,方才放下筷子。钱老爹示意儿子站起来敬酒,魏师爷摇了摇手,继续说道:“只是此等用人之事还须得太尊亲自定夺,魏某只能美言,无权作主,府尊跟前还得钱老板自己打理才是。”钱老爹一听话中有话,知道这事有几分眉目,心里很是感激,连忙拍着胸脯允诺:“那是自然,钱某决不叫师爷大人为难,只要大人设法引荐,府尊大人那里,钱某自己想法通融,便是大人这里,钱某也绝不会忘恩负义。”魏师爷喝了口酒,又道:“虽说衙门里头用人可多可少,但大致上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一般的情形,是要那边缺人,这边才好进人,至于何时能进,那要看小少爷的机缘,我这边把你放在心上,何时行动等我的消息再说。”钱老爹见师爷话已至此,心里感激不已,当即扯着钱世豪,硬要儿子叫魏师爷干爹,慌的魏宗诚不迭地推托,就这样边吃边唠,谈的十分融洽。乘着几分酒意,魏师爷把太尊府的路径、门规,太尊的脾气、嗜好以及进见时须得注意的事项等等都一一地告知了钱家父子,说是等他那边打点得差不多了,约个最好的时机,由钱老板亲自去拜见太尊,至于如何打理由钱老板自己把握。末了,还把官场上明里暗里的一些规矩、经络,粗粗地给钱秀才讲了一通,实质的内容无非是:在上司跟前如何听话乖巧,在同僚之中如何使计周旋,在下属面前如何弄权树威等等一套术作,并一再叮嘱钱世豪务要记清背熟,这些东西今后到官场上是万万不能疏忽的。钱世豪听了一一点头。
好酒好菜,言语相投,魏宗诚很是尽兴,席间又给钱家父子扯了些官场上的奇闻异事,钱家父子听的如醉如痴,恨不得那官帽立刻就到了手。宾主边吃边聊,直到二更时分方才终席,临别之时,钱老爹又包了二百两银票塞在魏宗诚手里,说是给师爷大人作疏通的茶钱,魏宗诚说了声“不好意思”便收在囊中,剔着牙,打着饱嗝,回府睡觉去了。
钱老爹投石问路得到魏宗诚的积极回应,料想儿子做官有望,心下甚是欢喜,净了净手又到外间店堂三星像前恭恭敬敬上了一炷香,料理完毕以后,吩咐儿子早点睡,养养好,“做官要有官相,不能弄的瘦饥巴骨。”一会儿父子两个都乐滋滋地上了床。
三、入仕
话分两头。“刀鱼宴”之后,钱老爹这里一边备足银两准备去打通关节,一边等着魏师爷的消息。那边魏宗诚,前后白得了五百两银子,又吃了刀鱼,并且话已说了出去,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好不为人家帮忙,于是真个挖空心思为钱世豪打点路子。
为了让蒋太尊脑子里对钱家有个轮廓,到时不至于过于唐突,魏宗诚时常借着茶叶的话题,有意无意地在太尊耳边念叨,夸赞大生茶庄做生意是如何的规矩诚信,老板如何通情达理,钱家的小秀才如何聪明能干等等,硬是潜移默化,生生地把个与太尊八竿子打不着的富商灌输到了太尊的心里,使蒋太尊对这钱家父子有了好感,为钱世豪做官打了埋伏。不仅于此,魏宗诚还暗中留意绍兴府及各县衙官吏人事的动向,看看哪里少了“萝卜”设法为钱世豪找“坑”。钱大生父子则在家焦急地等候佳音。
钱家夫子望眼欲穿,魏宗诚用心做局,不知不觉过了四五个月,事情终于有了眉目。
这年中秋节前几天的一个午后,钱大生接到魏宗诚的消息,说是绍兴下属的上虞县太爷身边跟班的位置或可开缺,叫钱大生借中秋之名,当晚就去拜见太尊,预先挂号,晚饭过后,他在家里等候,负责把钱老爹送到太尊府门口,得此喜讯,钱大生父子好不兴奋。
当日下午,钱老爹买了四盒最好的火腿月饼,并把橱里几包陈了十多年的普洱拿了出来,装在精致的红漆提盒里,包了两份银票,一份大的,一份小的,分两处带在身边,早早的吃过晚饭,穿戴整齐,待坊邻居关门打烊之后,拎了提盒,不急不忙地朝魏宗诚家走去。到了魏家,魏师爷果然正在门口张望,两人站在门厅里叽叽咕咕耳语了几句,钱大生把那张小额的银票和两盒月饼给了魏宗诚,便跟在屁股后面朝太尊府走去。
其实,经魏师爷先前的一番精心铺垫,这蒋太尊对钱大生父子已经有了些好的印象。当天上午,魏师还告诉他说:钱老板一直想来感谢感谢,被他挡过多次,这回中秋估计拦不住了,总在这几日肯定要来。蒋太尊听了,觉得这钱老板也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物,一直喝人家的茶叶,也并非一点渊源没有,他既来感谢,必不会空手,于是对钱老板要来拜访的话只是鼻子里“嗯、嗯”了两声,不置可否。魏宗诚见太尊并未坚辞,知道有了希望,又逢着机会,便连忙约了钱大生去见太尊。
从魏家出来,两人乘着夜色,一路拐弯抹角来到府衙跟前,守门的见是师爷,躬身请进。蒋太尊正在屋里陪着姨太闲聊消食,见魏师爷带了一位面相富态,衣着富丽的陌生人进来,估计就是那个大生茶庄的老板,忙起身相迎。到得跟前,魏宗诚介绍道:“这位就是我跟大人说过的大生茶庄的钱老板,说是蒙府里关照,硬要来拜见大人。”蒋太尊说了声:“钱老板客气。”遂叫二人坐下,魏宗诚推说:“手里还有事,要急着回去,不奉陪了。”太尊也不留他,说:“办事要紧,有事你就回吧。”魏宗诚说了一声“不好意思”便跨出了门外。
魏师爷走后,钱老爹把手上的提盒放在旁边的柜上,太尊似乎没看见这东西,很和蔼地叫钱大生坐下。钱老爹第一次到他平生所能见到的最大的官老爷家里,手脚有点局促,想好了的话,也不知从哪儿开头,倒是太尊满脸带笑先开了口,说:“钱老板经商立业,也是个发家致富的榜样,如今之世,官家和商家乃是同路中人,官商和谐,都是为了安邦济世,官府关照也是应尽之责,无需这么客气。”钱老爹这才接上话茬,说道:“小民这几年生意深蒙大人亲自关照,实在过意不去,早就想要来拜谢拜谢,一直未敢莽撞,现今在外头寻了几包茶叶和两盒月饼,给太尊过节尝尝,另外包了几两银子给太太买付手镯,算是全家的一点心意,拿不出手,请府尊无论如何不能嫌少。”说着从腰间掏出那张一千两的银票,故意在太尊的面前现了一下,蒋太尊似看非看地瞄了一眼,装做很是严厉地批评说:“这样做有些不妥,茶叶、月饼我且收了,银票你带了回去。”钱大生也不听,把票子一同放到茶叶盒子里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