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与你相遇在素锦华年(宋词四公子的词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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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梦影星尘之痴情公子晏小山(4)

“梅蕊新妆桂叶眉”一句是写小莲的妆容时尚新潮,艳丽逼人。“小莲风韵出瑶池”则是写艳妆明丽的小莲从琼楼玉台中出来,有如仙子下凡尘。“瑶池”是传说中的神仙居所。《穆天子传》三:“乙丑,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

一个“出”字极是传神,有飘然逸出之状,让人想起那句戏词:“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好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云随绿水歌声转,雪绕红绡舞袖垂。”天上的云也像随着歌声而飘转;红绡舞袖回旋仿佛裹着一身飞雪。歌声宛转,如遏行云;舞态婆娑,如流风回雪,将能歌善舞的小莲写得极是活色生香。

“伤别易,恨欢迟,惜无红锦为裁诗。”离别的时刻总是那么容易就到来了,欢聚的日子却总是迟迟难以再来。只是令人叹息再也看不到那身着红锦的女子载歌载舞,催人诗兴了。

“行人莫便销魂去,汉渚星桥尚有期。”只是离别的人不要销魂神伤,像汉水遇郑交甫、天上牛郎织女重逢的机会是可以期待的。“汉渚星桥”,“汉渚”一典用郑交甫江汉遇二女事。《列仙传》卷上《江妃二女》:“江妃二女者,不知何所人也。出游于江汉之湄,逢郑交甫。见而悦之,不知其神人也。谓其仆曰:‘我欲下,请其佩。’……遂手解佩与交甫。交甫悦爱而怀之中当心,趋去数十步,视佩,空怀无佩。顾二女,忽然不见。”“星桥”一典用牛郎织女七夕相会于银河间的鹊桥上。这句话显然是对未来重逢有隐隐的期待。

能歌善舞的小莲以自己的艺术天赋和女性的敏感善良,慰藉着跋涉于人生凄风苦雨中的晏几道。她的豪放、活泼、娇俏都令晏小山沉迷、怀念。

他已经深深爱上了她,不能自拔:

手捻香笺忆小莲,欲将遗恨倩谁传?

归来独卧逍遥夜,梦里相逢酩酊天。

花易落,月难圆,只觉花月似欢缘。

秦筝算有心情在,试写离声入旧弦。

——《鹧鸪天》

分别之后,小山心中牵挂小莲,便想通过“香笺”传情:“手捻香笺忆小莲,欲将遗恨倩谁传?”“捻”是指用手指轻轻搓揉。“手捻香笺忆小莲”表达的是一种寂寞中有些犹豫、有些伤感又有所期待的心情。这个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

而“欲将遗恨倩谁传”的一问却是欲言又止、欲寄不能的怅叹。显然,小山尽管心中十分思念,却又不知小莲去向,想诉衷情却无从寄书。小山知道,自从楼台一别后,那些美丽歌女们“俱流转于人间”,早就不知去向了。

词人“手捻香笺”迟疑之际,意识渐渐清醒,发现即使写满一篇情书,也无由寄达。

看着晏小山痴痴地揉弄着一纸红笺,有些失落,几分苍凉,让人不禁有些怜惜:这个傻孩子啊!一有这样的心事,他只会去喝闷酒,喝醉了就躺在床上人事不省:“归来独卧逍遥夜,梦里相逢酩酊天。”

晏小山“归来独卧”,“归来”其实是饮宴归来,醉里逍遥独卧,酣然入梦。此处的“逍遥”其实不过是晏小山心境难安的自我安慰,是心绪难平时的一种无奈;而“梦里相逢”才是他的真实心态。他想和那心爱的女子在梦里重逢:“梦里相逢酩酊天”,他又在酩酊大醉的梦里又与她相逢了。这“酩酊”大醉将表面洒脱、实际沉沦不可自拔的晏小山立体地表现出来。

嗯,这一路走来,我们好像和晏小山已经很熟悉了。他此时喝醉了,好像就躺在我们的身边。安慰都是多余的,让他安心地睡会儿吧。这可怜的孩子。

“花易落,月难圆,只觉花月似欢缘。”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月亮也有“阴晴圆缺”。这花月不常,绝似人间欢情不常。哦,他终于明白了,生命中的那些欢乐都是不长久的。所以并不可靠,但也弥足珍贵。

“秦筝算有心情在,试写离声入旧弦。”醉里醒来,晏小山落寞已极,无奈中只得提笔填词,将一腔别后离情付之歌词曲谱,付之“秦筝旧弦”的乐声中。当年晏小山与“小莲”就是通过筝声传情,而今日的“试写离声”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是啊,晏小山永远忘不了小莲那激越动听的秦筝之声。

可见,“小莲”是晏小山记挂最多的歌女。小莲的筝声时时在他耳畔响起,还有她那红唇皓齿、媚眼如丝的模样,还有她丽裳香泽、轻云出岫的风韵。

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

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

绛蜡等闲陪泪,吴蚕到了缠绵。

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

——《破阵子》

这首词颇有花间情韵,还是在思念小莲。

“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起笔就写出了一派莺莺燕燕、欢笑笙歌的闺门景象。庭院里,柳树下,女孩子们轻歌曼舞;在春日花间,姊妹们荡起了秋千。这让词人晏小山不禁想起了当初和小莲在一起时的情形。也许这景象只是晏小山对当初欢聚时的回忆?

“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于是,在红窗前,月光下,小山给小莲写起了书信。可是写成之后谁来寄到她手里呢?

“绛蜡等闲陪泪,吴蚕到了缠绵。”绛蜡即是红烛。这一句出自杜牧《赠别二首》之二:“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吴蚕到了缠绵”,来自李商隐《无题》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两句显然是写自己对小莲的一往情深。

“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绿鬓”是指女孩子的一头青丝乌发。这里是指红颜女子的青春年少,即使青春风华也难抵那相思愁苦和无情岁月的侵蚀。

“断弦”,指断绝的弦音。古时有把夫妻比作琴瑟,妻子去世就称“断弦”。这里应是指鸣筝断弦,当是知音断绝之意。王昌龄的一首《听流人水调子》写听筝乐而引起的感慨:“孤舟微月对枫林,分付鸣筝与客心。岭色千重万重雨,断弦收与泪痕深。”弹到激越处,筝弦突然断了。但听者情绪激动,不能自已。

凭江阁,看烟鸿,恨春浓。

还有当年闻笛泪,洒东风。

时候鸟草花红,斜阳外,远水溶溶。

浑似阿莲双枕畔,画屏中。

——《愁倚栏令》

高楼前凭栏望远,江水流长,烟笼鸿影,春意犹浓。还记得当年闻笛声而临风洒泪的往事。这时候,又是草长莺飞,花红柳绿。斜阳洒在江流碧带之上,又似于烟水之外晕淡若失。这景象仿佛是身在阿莲双枕畔的幽幽画屏中。这是阿莲枕畔石屏的纹理,还是小山砚边画屏的纹理?是洒金笺上的点滴墨晕,还是连枝台间的丝缕烛泪?是江山如画图,或是世情只堪划涂,聚散还归一梦中?

阿莲的枕畔是镶着画屏的床榻。画屏上也许正是眼前这样一幅景象,如今忆来如在梦中。这最后一句骤然让全词的意蕴为之一转,使眼前旷阔的春日黄昏景象与阿莲深闺的画屏意象联系在一起,对阿莲的怀念格外缠绵不尽。小山的深情眷恋跃然纸上。

笑艳秋莲生绿浦,红脸青腰,旧识凌波女。

照影弄妆娇欲语,西风岂是繁华主。

可恨良辰天不与,才过斜阳,又是黄昏雨。

朝落暮开空自许,竟无人解知心苦。

——《蝶恋花》

这首词以美女写秋莲,以秋莲喻美女,相得益彰。

“笑艳秋莲生绿浦,红脸青腰,旧识凌波女。”绿色的水塘中,秋日莲花含笑婷婷出水。你看她红花绿茎,多像从前见过的那位凌波而来的采莲女子。“红脸青腰”写荷花的红花绿茎。“凌波”出自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此处指荷花浮波摇漾的姿态极像凌波而来的女子。

“照影弄妆娇欲语,西风岂是繁华主。”荷影倒映水中,娇态仿佛在说西风可不是来装点这世界的,它是凋零百花之主宰。李白《渌水曲》:“荷花娇欲语,愁杀荡舟人。”韩偓《寄恨》:“莲花不肯嫁春风。”此处是说秋天并非群花繁盛的时节。

“可恨良辰天不与,才过斜阳,又是黄昏雨。”只可惜这老天不作美,刚刚斜阳残照,黄昏时分却又忽然下起潇潇秋雨。“朝落暮开空自许,竟无人解知心苦。”荷花朝落而暮开原本是有所期待,只可惜无人知晓它心中的愁苦。

这首词明写秋日莲花,实写自己所思所爱的女子小莲。她如一朵秋莲,尽管风姿美妙,却身处西风渐浓、百花尽凋的时节。尽管她对自己的人生、对自己的爱情有所期待,却因时势乖谬,机缘不洽,以致孤苦飘零,知音难觅。一句“朝落暮开空自许,竟无人解知心苦”写尽小莲内心的凄苦与惆怅,也是小山情动于衷的感慨。

四、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

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

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鹧鸪天》

先说说词中“小令尊前见玉箫”的“玉箫”。据《云溪友议》载,唐代西川节度使韦皋年轻时去江夏游玩,爱上了好友姜使君家的侍女玉箫。韦皋回家时,和玉箫约定少则五年多则七年来娶她,留了一个玉指环作为信物。但是八年过了,韦皋还是没有来。玉箫叹曰:“韦家郎君,一别七年,是不来矣!”便绝食而死。姜氏悯其节操,将玉环戴在其中指上一同埋葬。

后来,韦皋在西蜀为官,因缘际会地巧遇姜家故人,得知玉箫殉情的消息叹息不已。他为此广修经像,以报夙心。后来,韦皋升迁为中书令,政绩斐然。在过生日的时候,节镇所贺,皆贡珍奇。独东川卢八座送一歌姬,未当破瓜之年,亦以玉箫为号,长得酷似玉箫,中指肉隆起,隐然如玉环。这是一个有点“聊斋”味道的“人鬼情未了”的灵异爱情故事。

酒宴之上,银灯旖旎,玉尊玲珑,那位与“玉箫”仿佛的女子容貌妖娆美丽,歌喉格外婉转动人。晏小山这里只是借用“玉箫”这个名字来借指那位歌女,由于这个名字的典故透露出一种“鬼气”,所以小山也许是以此来暗示这场爱恋将如韦皋与玉箫那样几多曲折蹉跌,超越了生死。“妖娆”前着一“太”字则成激赏,足见小山此时心中的那份倾心爱慕无以复加。这里的“银灯”也有说是曲调名,即《剔银灯》。

“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在玉箫那优美的歌声中,晏公子情不自禁地醉倒了。筵散归来,酒意依然未消。今夜如此美好,歌声如此美妙,只有纵情狂醉才不负风月。一个“醉”字其实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是歌声醉人,是妖娆美人令他迷醉。“谁能恨”是说终不言悔;深夜唱罢归来“酒未消”,更是意未尽,情难消。与柳永《凤栖梧》词“衣带渐宽终不悔”的“终不悔”,有异曲同工之妙。词句透着一份率性和痴情。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春意悄悄,春夜漫漫。想那美人玉箫身处重门深院、楼台高阁之中,再也不能互通心曲,顾盼传情了。“春悄悄,夜迢迢”写春夜的寂静与漫长,实写此时词人独处时辗转难眠的孤寂心境与刻骨相思。“碧云天共楚宫遥”,一个“天”与一个“遥”字写出了词人内心深处对伊人的眷恋,也写出了某种对爱情的绝望。这一句化用李商隐《过楚宫》:“巫峡迢迢旧楚宫,至今云雨暗丹枫。微生尽恋人间乐,只有襄王忆梦中。”楚宫是楚襄王的宫殿,这里用来借指那位歌女玉箫的住处。

“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弗洛伊德曾经说过,梦是人隐秘欲望潜在的实现形式。虽然在现实中词人无法与那玉箫相亲相恋,今夜的梦魂却是自由的。在迷蒙夜色里它就像一只闲云野鹤,轻踏着满地杨花,悄然飘过谢桥去重会那美人了。

“惯得”是纵容放任之意。“拘检”指约束、限制。“谢桥”是指谢娘家的桥。一说是唐代名妓谢秋娘;另一种说法是指东晋因“未若柳絮因风起”闻名的一代才女谢道韫。后来诗词中多以“谢桥”、“谢家”指女子所居之地。张泌《寄人》诗云:“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廓回合曲阑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这里晏小山以梦魂的无拘无束写心灵的自由和现实的逼仄与无奈。

这正是,酒宴歌席,风情旖旎,歌儿舞女太妖娆,多情公子空牵挂!

这首词中最后两句鬼魅空灵,情韵奇绝,历来为人所称道。傅庚生在《中国文学赏析举隅》中评论道:“难得渠想入非非,直是一篇鬼话也;其实此两句本有迷离幽深之意境,将梦魂写得果竟如鬼魂也。仙品与鬼才,非止谓作品之光景如仙似鬼也。凡情旨超越,能脱却烟火气者,皆仙品;意境奇突而机关诡谲者,皆谓为鬼才矣。”

据邵博《邵氏闻见后录》载,与小山同时的大学者程颐,即创立程朱理学的大家之一,每听到人诵“梦魂”两句时,必笑曰:“鬼语也!”意甚赏之。程颐是一个方正古板的道学老夫子,连皇帝都害怕他。这样的老夫子居然也懂得欣赏小山词。沈谦在《填词杂说》中说:“‘又踏杨花过谢桥’,即伊川亦为叹赏,近于‘我见犹怜’矣。”后世文人论及小山词,多沿用程伊川“鬼语”之说。如厉鹗之《论词绝句》云:“鬼语分明爱赏多,小山小令擅清歌。世间不少分襟处,月细分尖唤奈何!”清代词人纳兰容若就非常欣赏晏小山的这两句词,在一首《采桑子》中化用: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潇潇,雨也潇潇,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可曾到谢桥?”

不过,也有人误解了程颐笑评“鬼语”的意思。据吴世昌先生讲,林语堂在其所著《快乐天才苏东坡传》一书中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