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与你相遇在素锦华年(宋词四公子的词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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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冷月千山之骚雅名士姜白石(3)

“沉思年少浪迹,笛里关山,柳下坊陌”,清夜沉思,想到自己年少时漂泊江湖,浪迹天涯,在《关山月》的笛声里,在杨柳葱郁的赤阑桥边,和那美丽女子相逢。那“笛里关山,柳下坊陌”情景,令此时此刻的白石不由得心头“清愁似织”。这几句是少有的直接正面书写合肥初遇时的情景。“年少浪迹”即是白石二十岁左右时,骑马奔驰于江淮湘鄂间的情形。《扬州慢》即为那时的佳作。“笛里关山,柳下坊陌”,就点明了在杨柳摇曳的合肥赤阑桥边,在歌坊舞馆里听到笛曲《关山月》的情景。“关山”一语双关,既指笛声乐曲,又指曾经跋涉云水关山。“柳下坊陌”意是杨柳轻笼的歌坊巷陌,这里就是指合肥赤阑桥边的那场情遇。白石《凄凉犯》序中有云:“合肥巷陌皆种柳。”

“坠红无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而今那些美好回忆如同眼前这落花流水春去也,无声无息,枉自空流,不知沦落何处。“坠红”即是“乱落江莲归未得”中的“江莲”。此处化用杜甫诗句:“露冷莲房坠粉红”、“暗水流花径。”

“漂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如今天各一方,独自飘零已久,音信断绝,白石如今老来一事无成,意气徒消磨。大概也只能睡在酒垆边,来个以酒浇愁,一醉方休。结笔用典可能寄托幽微深意。《世说新语·任诞》说:“阮公(籍)邻家妇有美色,当垆沽酒。阮……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卧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白石此处寄托自己遥深情意:飘零离散久矣,当年醉卧酒垆侧之豪情逸兴已经消失殆尽。此后,姜白石即使再遇美色佳人,也只作阮公当年醉卧之态,而绝无他念矣!

这首词里的“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几句让人惊艳,仿佛看到了月下的伊人身影与容颜,足见白石的痴情。这几句显然从杜甫《梦李白》诗中化来:“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缥缈朦胧,如梦如幻,痴情如斯,清空骚雅,令人一叹!

宋孝宗淳熙十三年丙午年(1186)秋,千岩老人萧德藻携家室自湖南回浙江湖州乌程(今浙江吴兴)。其间,姜白石一度回到湖北汉阳山阳村姐姐家探亲,在这里又写下了一首《浣溪沙》:

予女须家沔之山阳,左白湖,右云梦,春水方生,浸数千里,冬寒沙露,衰草入云。丙午之秋,予与安甥或荡舟采菱,或举火罝兔,或观鱼下;山行野吟,自适其适;凭虚怅望,因赋是阕。

著酒行行满袂风,草枯霜鹘落晴空。销魂都在夕阳中。

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当时何似莫匆匆。

词前小序中的“女须”同“女媭”,指自己的姐姐。这种用法大概是从屈原楚辞中得来。“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语出《离骚》。有注家认为女媭是屈原的姐姐。姜白石少年丧父孤贫,一直住在姐姐家,身世也颇是惨淡。

小序如一篇淡静的散文,描画出姜白石当时所处的情境。大意为:

姜白石的姐姐家住在汉阳之山阳村,太白湖、云梦泽等湖泊环抱左右。春水刚刚涨起来时,水面连绵浩荡几千里。到冬寒水退之后,湖滩岸沙尽露,满眼是荒草接天。“丙午”即淳熙十三年(1186),这年秋天,姜白石与外甥(名安)有时在湖中荡舟采菱角,有时举火捕兔,有时到栅栏旁观看捕鱼。在山中漫步,在野地中吟诗,真是自得其乐。然而山野中游赏之余,姜白石眺望天空却常常在心头升起一种莫名的惆怅。

“著酒行行满袂风。”一个秋日傍晚,姜白石带了几分醉意在原野上恣意奔走,顿觉寒凉秋风满怀,鼓荡着衣袂,感到了天地之空旷。“草枯霜鹘落晴空,”抬眼看那清旷高远的秋日晴空,但见天际衰草接天,一只苍鹰盘旋在万里晴空,缓缓从空中飞落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起句极写“凭虚怅望”时那天地之高旷寥廓。

一句“销魂都在夕阳中”极是精彩,斜阳冉冉,青山依依,斯人销魂,颇有深沉凝重的油画色彩。这一句将情与景、人与宇宙融为一境。我们似乎看见了斜阳残照下姜白石那独立清秋的身影,眉目间有着抹不去的忧伤。

八百多年前的南宋才子姜白石,你为何忧伤?

“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此时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赤阑桥边,那琵琶女子正在把满腔的离愁别恨倾注在四弦琴中不能自拔,日渐憔悴。即使在梦中越过千山万水寻遍成千上万个驿站,也难以一吐心曲,终究未能传达一腔牵挂惦念的情意。

最后,白石从肺腑中发出万千感慨和遗恨:“当时何似莫匆匆。”当时与那红颜女子匆匆分别,如今天各一方,何时才能再见?如今见上一面说个半句都是不可能的了,无限深痛尽在其中。晏殊《踏莎行》有句云:“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也正道出白石此刻胸中之意。

江淹《别赋》有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这“恨入四弦”的“恨”,当是离别之苦、相思之怨。“人欲老”应是“思君令人老”之意,这里化用的正是《古诗十九首》中“思君令人老”之意。全诗为: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

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这里说的正是闺中女子对青春易逝的哀伤:蕙兰含英,蓓蕾初绽,如若此时不采,蕙兰也将随同秋草而凋萎了。郎君哪,不要错过了时光,我就在这里等待你那迎娶的轩车!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是待嫁女子对心中所恋的男子迟迟未来迎娶的焦虑不安。这两句诗应当就是“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化用的原意。可见,姜白石这位伤心人其实别有怀抱,他与那位善弹琵琶的红颜知己已有定情之约。此时此刻,她正在悲叹青春易逝,年华渐老吧?如今,姜白石在汉阳沔州与她遥隔千里,心意难通。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红颜易老,经不起岁月煎熬,爱情终将要有个归宿。也许合肥姐妹希望白石能给自己一个归宿。然而,现在的姜白石只是一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清客,一个徒有两袖清风的文人书生。

对于她们的爱情和渴望,他无言以对。

1186年这一年,姜白石心绪特别伤感,极易触景生情,很多思念合肥女子的词都写在这一年。

这一年,千岩老人萧德藻因爱姜白石的才华,认为“四十年作诗始得此友”,决定把兄长的女儿嫁给32岁的姜白石。然而姜白石此时心情格外有难言之隐。

古人说,男人三十而立。如今已三十有二的姜白石却一直无法自立。当年在合肥赤阑桥下初遇那琵琶女子时,姜白石信誓旦旦地说,等自己应试中第博取功名后,一定回来与她结成秦晋之好。于是此后他发愤读书,先后三次应试科举却屡屡受挫,榜上无名。他带着疲累之身回到合肥赤阑桥下与恋人相会,恋人却对他痴情如初。这让姜白石得到极大安慰。当他轻轻抚摸着怀里恋人那轻云似的长发时,内心也许正为自己没有能力迎娶她而深感愧疚。

当自己的恩师、前辈诗人萧德藻出于好意,要将侄女许配给姜白石时,他已无力拒绝。1186年,年已32岁的姜白石经过十来年奋力打拼却每况愈下,生活状况已经非常窘迫。身为朝廷命官的萧德藻不但能在经济上慷慨接济,而且还能为他的人生发展施以助力。潦倒中的姜白石只能被动接受了他的好意,违心地答应了自己终身大事的安排。他后来能够结识范成大、杨万里、辛弃疾等名流,也正是得力于千岩老人萧德藻的引荐。

所以,姜白石在面临关乎人生前途的抉择时,最终以牺牲合肥女子对自己的一片痴情作为代价。但是,姜白石内心深处却是极其痛苦和无奈的。是啊,自古“百无一用是书生”,他有什么能力让那琵琶女子赎身脱离歌坊乐籍?他更没有能力让她过上没有衣食之忧的快乐而幸福的生活。在这年秋天,姜白石《奉别沔鄂亲友》组诗中曾自叹:“士生有如此,储粟不满瓶。著书穷愁滨,可续离骚经。”

所以,公元1186年里,是姜白石一生中内心极为痛苦极为无奈的一年。从这一年开始,他的笔下突然出现了连篇累牍的系列爱情辞章。

在他现存的八十四首词里,找不到一篇是咏叹夫妻情深的词作。可见,他一生一世所爱的,仍然是合肥城里赤阑桥边的那位佳人。

三十一、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

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踏莎行》

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岁暮,身在汉阳姐姐家的姜白石又应千岩老人萧德藻之约,前往浙江湖州。途经金陵(今南京)时,已是1187年正月初一。江船夜泊金陵渡口时,是此次航程中距离合肥最近的地方。姜白石北望江淮,仿佛感受到了来自赤阑桥边的呼吸和心跳。

是夜,姜白石在江船上梦见了初恋的女子,醒来作《踏莎行》一词。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在姜白石的梦中,恋人轻盈的体态又浮现眼前,芬芳婉转的声音又萦绕在耳边。梦里的她是如此体轻如燕,音婉如莺,一位遗世独立的佳人形象呼之欲出。

“莺莺燕燕”这里显然是对年轻美貌女子的称呼,有一种卿卿我我、亲昵缠绵的美好情意。而“轻盈”、“娇软”则喻其体态“轻盈”如燕,声音“娇软”如莺。“分明又向华胥见”一句则令人恍然大悟:这是白石梦中所见的美人形象。“华胥”典出《列子·黄帝篇》所载:“黄帝昼寝而梦,游于华胥氏之国。”

“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夜有所梦乃是日有所思的缘故。在梦里,体态轻盈、语音娇软的她对情郎娇嗔道:你这薄情郎,怎么知道我在长夜里的相思之苦?自从春天乍到就开始想念你这冤家了!一个“染”字生动地写出了女子陷入相思之苦的情状,生命的颜色都从此改变。梦里,白石方知那女子对自己的相思与依恋。但自己思念她不也是魂牵梦绕吗?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别后书辞”是指情郎所寄的书信历历在目;“别时针线”是指真情女子为自己所做的衣服,犹闻香馨。“离魂暗逐郎行远”,她说自己的魂早被郎君带走了,追逐着他的身影行走天涯。这一句让人想起唐传奇《离魂记》中的倩娘,她居然能以出窍之灵魂追逐所爱者远游,奇思妙想,空灵绮丽。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一轮明月高挂在夜空,团团清光照着来往淮南沿途的千山万壑。那女子的渺渺离魂在天寒地冻的崎岖道路间踽踽独归,无人相伴、照顾,其情其状是何等凄凉!

白石深夜梦醒,只见一弯冷月照临千山。那深情女子的悠悠魂魄却已飘然远走,四下里凄冷静谧。于是白石怜意顿生:这里离淮南那样遥远,其间有千山万水,她独自一人在月下归去,无人相伴、无人照管,岂不令人怜惜、担心哪!

拳拳之意,殷殷之情,尽在词中,读之感人至深。仿佛看到在一片清寒月光里,淮南千山连绵迢递,白石在那里独自抱影沉思。一种惜玉怜香之情,一种深切的惭愧负疚之感,洋溢于字里行间。

几许惆怅,几许空寂,几许缠绵,但见明月照千山,相思无穷尽。

杜甫诗《梦李白》句云:“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咏怀古迹》中有云:“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都写得空灵缥缈,神思奇幻。白石这几句妙在自然天成,不着痕迹。

难怪王国维说:“白石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见《人间词话》删稿)

白石对初恋情人始终念念不忘,这成为他心灵深处永远的伤痛。

姜白石真堪称是至情至性的人。因为是初恋,因为初见时的天定机缘,他的内心被那样一个美丽的倩影所占据,从此再也无法磨灭这一抹温馨记忆。也许此后,无论是路过合肥,还是听人谈及合肥,他都会怦然心动:那是她的城,也是他的城。对他而言,那是人生初见的城,爱意缱绻的城。

如今,他在距离合肥最近的金陵城,内心歉疚又无奈。在金陵停泊一夜后,第二天姜白石又作了一首《杏花天影》:

丙午之冬,发沔口。丁未正月二日,道金陵。北望淮楚,风日清淑,小舟挂席,容与波上。

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兰桡更少驻。

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何处。

从序中可知,姜夔是1186年深冬离开汉阳的,1187年的农历正月二日途经南京,说明新年是在船上过的。第二天天明,姜白石久立船头,举目北望初恋女子所在的淮楚方向,只见江淮上方的天空风清日朗。小舟挂帆待发,他站在扬帆将行的船上,随着江面的水波上下缓缓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