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与你相遇在素锦华年(宋词四公子的词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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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冷月千山之骚雅名士姜白石(4)

“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金陵城自古多柳,南朝乐府《杨叛儿》云:“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姜白石只要看见柳树总会想到合肥那种满杨柳的巷陌。“想桃叶、当时唤渡。”桃叶是东晋书法家王献之的爱妾,美貌而聪明。王献之与桃叶情感甚笃,当年就在这金陵城秦淮河渡口迎送爱妾桃叶。王献之曾作歌送桃叶渡江云:“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来迎接。”桃叶则以《团扇歌》作答。姜白石似乎看到了当年桃叶唤舟渡江与情郎见面的场景。此处,姜白石借桃叶指自己所恋的合肥女子。古桃叶渡在金陵秦淮河畔,也是本地风光。见渡口青青杨柳,想前朝桃叶典故,再“北望淮楚”,益动怀人之思。

“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兰桡,更少驻。”“愁眼”指早春柳树绿芽初绽,恰如柳树之眼。欲绽还闭的柳芽恍若含愁,同时也指词人自己惆怅的目光。姜白石此番来到金陵本来只是路过;但此行一路所经历之地以金陵距合肥为最近,一经解缆即将愈驶愈远,故而情势上是“待去”,马上就要离开了。而词人在行动上则是“少驻”,总是想再稍作停留,再眺望一下淮南,感受一下彼此相距最近时的呼吸与心跳。其情之痴可以想见。

“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因白石路经金陵时正值元旦,金陵路上不可能看见“莺吟燕舞”的自然风光,这里无疑是指秦淮河边佳人们的妙舞清歌。而看着这秦淮歌舞,词人不禁北望淮南。在想象和幻觉中,“金陵路”幻化为合肥城那些杨柳依依的巷陌,“莺吟燕舞”也幻化为他魂牵梦萦的往日情人。

然而,回首处已是逝水流年,前缘不再。“算潮水、知人最苦”,此时词人“小舟挂席,容与波上”,唯与潮水为最近。这历经千年滚滚东逝的潮水看尽了古往今来多少离情别恨。白石以为唯潮水能知其“最苦”处,亦兼以潮声呜咽低徊,好像为自己呜咽哭泣。“最苦”二字写此刻心情异常准确深刻。

“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江中小洲上斜阳西坠,芳草萋萋,令人怀思远方的佳人却难以回去和她相会。 “向甚处”是心绪茫然中随口一问,表现出惘然若有所失的情态。欲不离去而不能,就此离去又心中不忍,徘徊回顾,不知身寄何处。

1186年岁末到次年元旦,白石一连写了两首怀念恋人的情词,可见其心境。情天恨海之中,姜白石踟蹰行舟,茫然不知所向。

烟波江上,徒使人愁。

三十二、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

《吴都赋》云:“户藏烟浦,家具画船。”唯吴兴为然。春游之盛,西湖未能过也。己酉岁,予与萧时父载酒南郭,感遇成歌。

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

歌扇轻约飞花,蛾眉正奇绝。

春渐远,汀洲自绿,更添了、几声啼鴂。

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说。

又还是、宫烛分烟,奈愁里、匆匆换时节。

都把一襟芳思,与空阶榆荚。

千万缕、藏鸦细柳,为玉尊、起舞回雪。

想见西出阳关,故人初别。

——《琵琶仙》

宋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姜白石和妻族萧时父在吴兴载酒春游,在湖中遇到一只小船上的两姐妹。她们的相貌神态和动作酷似白石从前在合肥时所爱恋的女子,这使姜白石记起了当年与合肥姐妹初识的情形。也许人在极度渴念之中往往会生出幻觉,误将仪态相似者当成心中的伊人。于是就有了这首《琵琶仙》。

这一首词颇见白石用情之深。《琵琶仙》这一词调名始见于姜夔词,为其自度曲。这里词调名为《琵琶仙》,即思念合肥琵琶女之意。

小序中说,吴兴春游的盛况,即使西湖也不能相比。宋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姜白石和萧时父在湖州城南处载酒游宴。湖州画船奇遇,使他记起了当年在合肥姐妹初识的情形。有感于所遇情景写成此词。序中的“《吴都赋》云:‘户藏烟浦,家具画船。’”引文有误。清代顾广圻《思适斋集》中指出,应是《唐文粹》中李庾《西都赋》。赋云:“其近也方塘含春,曲沼澄秋。户闭烟浦,家藏画舟。”这里“具”、“藏”两字均误。

“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水面上忽见双桨划来一只小船,词人忽然发现,船上两位美貌女子乍一看酷似白石昔日的坊曲恋人。仔细谛视,才发现不是。这姜白石的蓦然一惊、一喜、复又释然,却又不胜怅惘之感受,尽见于“似”之一字。“桃根桃叶”,桃叶系晋代书法家王献之的爱妾,桃根为桃叶之妹。此处借指词人昔日眷恋的那对合肥的琵琶歌女姐妹。词人起句就真切地写出因相思情切、误认故人的那种体验。那种“是耶?非耶?”盼望、惊喜之余又终归失望的复杂心情描摹得十分生动。

“歌扇轻约飞花,蛾眉正奇绝。”这是写船中女子的神态动作和美貌。空中飞花点点,船上那对姐妹举起歌扇,轻接飞花,这下可看清了她的真正容颜,真是美艳绝伦。“奇绝”二字写出船中女子之绝色,也写出了词人旧日恋人的绝色姿容。

“春渐远,汀洲自绿,更添了、几声啼鴂。”春光渐渐远去,沙洲一片绿意,又添几声凄切的杜鹃啼声。杜鹃多在暮春时出现,声声啼叫常引动人们的春愁。古人认为,鴂鴂啼叫,百花就要凋零。屈原《离骚》“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春渐远,象征美好往事之渐遥。啼鴂声,更是隐喻美人迟暮之深悲。

“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说。”白石曾经像杜牧当年在十里繁华的扬州那样,流连于青楼舞馆。那些旧事不堪重提,何必多说。“三生杜牧”比喻出入歌舞繁华之地的风流才士。“三生”是指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人生。这里的“三生杜牧”喻说合肥旧游恍如隔世,也暗指情根不断。直至九年后,白石作《鹧鸪天·十六夜出》,仍有“东风历历红楼下,谁识三生杜牧之”之句。

“又还是、宫烛分烟,奈愁里、匆匆换时节。”眼见又到宫烛分烟的寒食天了,奈何在满怀愁绪里,流年已匆匆暗换。“宫烛分烟”用韩翃诗《寒食》:“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后以“宫烛分烟”指代寒食节。此处写词人感到流光匆匆、景物依旧、人事全非。

“都把一襟芳思,与空阶榆荚。”于是将那些美好的情思交付与那飘落到空阶的榆荚。“空阶榆荚”化用韩愈《晚春》诗意:“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意为满怀情思都化为寸灰,又何异于榆荚之尽委空阶?大有李商隐《无题》诗中“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之意。

“千万缕、藏鸦细柳,为玉尊、起舞回雪。”“玉尊”指酒筵,“回雪”喻柳絮飘扬。千丝万缕细柳枝叶渐已深密得足以藏鸦,轻柔的杨柳飞花好像在为那饮酒赏春的客人飞舞回旋。不由人想起当年别筵,细柳飞舞,飞絮漫天,替人依依惜别。叹息昔日欢爱已不得,唯见杨花柳絮漫天飘舞的惆怅与伤感。融情汇景,极烟水迷离之致。

“千万缕、藏鸦细柳”化用周邦彦《渡江云》词意:“千万缕,陌头杨柳,渐渐可藏鸦。”此处以细柳随风飘舞的姿态暗拟昔日恋人的窕窈身姿。“藏鸦”意象暗用李白《杨叛儿》“乌啼隐杨花,君醉留妾家”诗意,隐喻黄昏时男女幽会欢爱。

“想见西出阳关,故人初别。”眼前的情形,让人想起当年与那故人依依离别时的场景。“西出阳关”用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意:“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结笔是余音袅袅,含不尽之意于言外。

从姜白石的几首词看,姜白石所恋合肥女子可能是姊妹二人。前面的《踏莎行》中出现“燕燕轻盈,莺莺娇软”。这首词中“桃根桃叶”二人连用,另一首《解连环》词中也出现“大乔小乔”的典故。

词中“千万缕、藏鸦细柳”的杨柳意象表离别之情,最早出于《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刘禹锡《杨柳枝》有:“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柳管别离。”

同时,“杨柳”也是姜白石合肥情缘的特殊隐喻。据夏承焘先生研究,姜白石“合肥情遇与柳有关”(《姜白石词编年笺校》)。姜白石《淡黄柳》词前小序云:“客居合肥南城赤阑桥之西,……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凄凉犯》一词小序云:“合肥巷陌皆种柳,秋风夕起骚骚然。”所以,杨柳在姜白石记忆中有一种特殊情感寄寓,象征他的一段合肥情缘。

“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一句令人回味不已。水面上忽来双桨,那画舫由远及近,船女子望之若仙,乍一睹之,其容貌竟酷似白石旧时相知的坊曲情人。仔细看时,却发现不是。

你在时,你便是一切;你不在时,一切便是你。思念会变成一只蝴蝶,飞越千山去寻找你的芳影……

1190年,姜白石又来到了合肥,与旧日恋人相会。赤阑桥边的姐妹俩欣喜万分,她们弹琴移筝,低斟浅唱,与白石愉快地度过了不少时日。离别之际,白石心情惆怅,迟迟未能登鞍上马。而那红颜女子更是依依难舍,不禁回忆起他们当初见面时的情形,又问他下次何时才能再来。

姜白石离开合肥后,在驿站久难入眠,想起分别时的情景又作词一首——《解连环》:

玉鞍重倚。却沉吟未上,又萦离思。

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

柳怯云松,更何必、十分梳洗。

道郎携羽扇,那日隔帘,半面曾记。

西窗夜凉雨霁。叹幽欢未足,何事轻弃。

问后约、空指蔷薇,算如此溪山,甚时重至。

水驿灯昏,又见在、曲屏近底。

念唯有夜来皓月,照伊自睡。

——《解连环》

驿舍清晨,姜白石正要上马启程,却又迟疑了一下,回望那杨柳巷陌,心中萦回着丝丝柔情。

“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三国时东吴“桥公两女,皆国色”(《三国志·吴志·周瑜传》),人称大桥、小桥,“桥”常又写作“乔”。传说这桥公二女就住在这赤阑桥边。所以姜白石又曾将合肥姐妹住处称作“小桥宅”。

这里的“大乔”、“小乔”指合肥恋人姊妹。临别前,如同三国东吴的大乔小乔一样美好的合肥女子姐妹,演奏着动听的乐曲为白石送行。姐姐弹拨琵琶的四弦有如春风拂过,温情美妙;妹妹妙手移筝,声如大雁越过秋水时发出的悲鸣。

“柳怯云松,更何必、十分梳洗。”记得分手时,合肥女子摇曳着柳枝般轻柔的体态,挽着流云般蓬松的发髻,天生的美人本色,何须刻意梳妆打扮?柳怯,喻体态柔弱,云松,喻发髻蓬松,女子在情郎将要离开时梳妆无意的状态,也写出这女子之美,“粗服乱头,不掩国色”,又何必梳妆整齐呢?

话别时,女子问道:“道郎携羽扇,那日隔帘,半面曾记。”公子可还记得多年前初次见面的情景,我隔着帘儿看见公子携了羽扇而来的样子,那时的相见,我以红袖遮面,羞羞答答,只留下半面的美好印象。

临别前夕正是雨过天晴之际,姜白石与合肥女子在凉风袭人的西窗前话别到深夜,感叹欢聚不久,尚不足以聊慰相思之苦,为何又轻言分离。

“问后约、空指蔷薇,算如此溪山,甚时重至。”合肥女子问何时归来重聚,姜夔没有把握心中无数,徒然指花为期,勉强说个日期安慰对方。“空指蔷薇”化用唐杜牧诗“不用镜前空有泪,蔷薇花谢即归来”。周邦彦词《氐州第一》也有云:“也知人悬望久,蔷薇谢、归来一笑。”白石叹道,溪水山林如此美好的地方,到底什么时候再能重来?

水边驿舍,一灯昏黄,朦胧中,他好像又回到伊人居处,屈曲屏风旁边。那水边驿站的昏暗灯光下,仿佛女子身影又闪现在曲屏前。这是一刹间的幻觉,足见白石相思入骨以致神志恍惚。

“念唯有夜来皓月,照伊自睡。”想着伊人夜来相思最苦,只有淮南的皓月清辉,照着她独自安然入睡吧。

结尾这两句充满爱怜呵护之意,男人的如水柔情竟也如此动人。

三十三、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客居合肥南城赤阑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唯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因度此阕,以纾客怀。

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

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桥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淡黄柳》

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寒食节前夕,正是初春时分,姜夔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南宋边城合肥。

客居在合肥南城赤阑桥的西边,举目所见,巷陌一片凄凉,与江南的风光大不一样,只见柳色夹道,依依可怜的样子。当年魂萦梦牵之处已成如此情状,姜白石思绪万端,作了这首自度曲《淡黄柳》。

由于金人入侵,江淮一带在当时已成边地。符离之战后,百姓四散流离,一眼望去,满目荒凉。合肥大街小巷,多植柳树。白石客居合肥南城,其时已近寒食,春光明媚。白石在此寻觅旧情,但人去楼空,一片苍茫景象,只有绿柳夹道,仿佛在向作者倾诉。有感于此,作者便作了这首《淡黄柳》。

清晓,空落落的边城里听到冷风中破晓的戍角声,从远处传到垂柳掩映的巷陌深处。落魄的书生姜白石骑马在街道上踽踽独行。阵阵冷风袭来时,深觉得身上衣服单薄,寒意恻恻,内心也愈加凄冷悲凉。环顾四周满眼鹅黄嫩绿的初春景象,却与江南景色何等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