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与你相遇在素锦华年(宋词四公子的词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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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冷月千山之骚雅名士姜白石(2)

“怎忘得,玉环吩咐?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姜白石在江湖之中漂泊辗转,时时记得那合肥城里赤阑桥边的两位红颜知己。在那里,他才感到了自己一切都是放松的,不需要应酬,不需要看人脸色。她们的美丽和善良,她们的真情和温存,总能抚平他那颗在尘世中泡得有些酸楚的心。

杨柳影里,他在窗前写词度曲,她们月下轻弹低唱。雪冷梅开,他唤起玉人,不管清寒去攀摘。元夕灯夜,他们携手水边看红莲。中秋,她们歌舞婵娟赏明月。她们是他一生的牵挂,他是她们最美的情郎。

他们忘却了尘世烦恼,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赤阑桥边小桥宅里那些温馨浪漫的日子,成为萦系白石一生的梦。

“沉思年少浪迹,笛里关山,柳下坊陌。”在白石眼中,当时只道是寻常。

从此,赤阑桥边,柳下巷陌,笛里关山,成为他一生的梦魂所系。合肥城里的赤阑桥,如同天上鹊桥,成为姜白石梦里通往温柔红尘的最美的一座桥。年轻的合肥姐妹却如云影掠过了白石的青春时光,并停留在美丽的宋词里,在暗香疏影般的文字里令人惊艳。

有道是:“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她们时而出现在白石的一帘幽梦里:“燕燕轻盈,莺莺娇软”(《踏莎行》);时而让姜白石在湖州游船上误认双姝:“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时而让白石隐入深深的回忆:“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解连环》)。

《庄子·盗跖》说:“尾生与女子期于梁(桥)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尾生一步一步感受到那洪水的冰冷,却无法阻挡温暖的、执著的爱情信念、风中的承诺,坚守于梁下,备感绝望之时,仍心存爱意。

我觉得,在那座爱情赤阑桥下徘徊的痴情男子姜白石,宛然就是那抱柱守信的尾生。

这真是:“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三十、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柳、还袅万丝金

丙午人日,余客长沙别驾之观政堂,堂下曲沼,沼西负古垣,有卢橘幽篁,一径深曲。穿径而南,官梅数十株,如椒如菽,或红破白露,枝影扶疏。著屐苍苔细石间,野兴横生,亟命驾登定王台,乱湘流入麓山;湘云低昂,湘波容与,兴尽悲来,醉吟成调。

古城阴,有官梅几许,红萼未宜簪。池面冰胶,墙腰雪老,云意还又沉沉。翠藤共、闲穿径竹,渐笑语、惊起卧沙禽。野老林泉,故王台榭,呼唤登临。

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朱户粘鸡,金盘簇燕,宽叹时序侵寻。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柳、还袅万丝金。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

——《一萼红》

自此以后,姜白石相思萦怀二十多年,在一首首词里写尽心弦上的每一次微妙律动。《全宋词》中存姜白石八十四首词里,就有二十余首是写他与合肥女子爱情的。先看这首《一萼红》吧。

从小序来看,这首词写于丙午年的“人日”,即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正月初七这一天。所谓“人日”,也就是这一天为怀念未归的远人之日。从时间上看,这首《一萼红》是姜白石怀念合肥姐妹的第一首词。

正月初七这一天,姜白石在“长沙别驾”即湖南潭州通判萧德藻家的观政堂。这位萧德藻即是前面《扬州慢》一词中提到的“千岩老人”。白石曾向他学诗,后来还成为他的侄女婿。

姜白石当时客居在萧德藻家中的观政堂。堂下有一个曲池,池西背靠古城墙。池畔种植了枇杷竹林,曲径通幽。穿径向南走过去,忽见梅花成林,满枝花蕾,小的如花椒,大的如豆粒,少许花蕾乍开,红白相间,头上枝影扶疏。穿着木屐走在苍苔细石间,不觉动了野游逸兴。于是立即动身出游城东的定王台,又渡过城西的湘江,登上岳麓山。俯眺湘江上水云袅绕,不觉悲从中来,就醉吟成这首词。

词人大意是:古老的城墙下,有一片官府的梅树林,花苞初绽尚无法摘下来簪在头上。池塘上冰面凝固如胶,墙角边的积雪不化。天空中低云沉沉。白石和友人扶着翠藤在竹间小道闲适地漫步,一路上笑语声惊起了睡在沙滩上的鸥鹭鸳鸯等水禽。那些流连于山林间的隐居之士,呼唤相招登临这故王台榭。

细细想来,这些年四处漂泊所为何事?眼前这湘云楚水正向远方流荡,只见一片烟水迷茫。白石极目远望,心头生出无限感伤。眼见这“人日”里,人家大门贴上了金鸡图样,春盘中把春菜制成的应节玉燕盛上,家家户户节日的气氛越来越浓厚。可我却孤身漂泊在外,伤感时光易逝。忘不了,曾与伊人在西楼的美好集会,窗外万缕嫩黄的柳丝,在春风中袅袅起舞。可等自己骑马返回的时候,想与她再见面,只怕春天已过,错失佳期。

“池面冰胶,墙腰雪老”对仗工整。以“胶”状冰,以“老”写雪,写出凝冰难化、积雪不融,用字生新硬瘦,正是姜白石的词笔本色。姜白石的诗学黄庭坚为代表的“江西诗派”,以拗折瘦硬为追求,字句给人一种刚劲感觉,形成一种深远清苦的意境。“云意还又沉沉”,寒意犹深,解冻无时。天上还是铅云沉沉,显然欲下大雪。词境之幽深清苦,暗示着词人心境之沉郁。

“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柳、还袅万丝金。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这几句是在怀念当初与那恋人在西楼弹琴饮宴的美好时光,“想垂柳、还袅万丝金”点明时令正是春天的景象。同时,这柳树意象也是白石心头的一个深深情结,是那合肥赤阑桥边一段美好回忆的象征。当年,他在合肥赤阑桥边与那姐妹俩初次见面相识,正是杨柳葱茏时节。所以,这柳树意象在白石后来的情词中多次出现。“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等到白石骑马回到那相思故地,只怕已是春暮,意思是佳期已错过。结笔由过去想到未来,春初想到春深,时空转换处情极悲伤,含不尽之意于言外。

下片“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柳、还袅万丝金”等几处时空转换自如,意境与词人心绪也随之而变。这首词基本上体现了姜白石的词风。白石善用暗线结构,时空在回叙中转换,意境随环境变化而切换,笔似断而意仍连,看似无迹可求实,实有暗脉潜通。即南宋词人张炎所谓“野云孤飞,去留无迹”。

据夏承焘《姜夔系年》所述,这是姜夔词中最早怀念合肥女子之作,时年32岁,当时客居长沙。词中抒写自己多年漂泊之苦,还有对当年杨柳影里与红颜知己雅集欢歌的怀念。

继《一萼红》词之后,整个1186年姜白石始终沉浸在思念的离愁别绪之中,不能自已,看见梅花就会情不自禁联想到赤阑桥边的琵琶女子。据夏承焘先生考证,姜夔与合肥女子“两次离别皆在梅花时候”,“故集中咏梅之词亦如其咏柳,多与此情事有关”。

1186年一个春季月夜,羁留长沙的姜白石在湘江岸边遇到了梅中珍品——潭州红梅,顿时想起了远方的情人,写下了一首咏梅词《小重山令·赋潭州红梅》。“潭州”即是今天湖南省长沙市,盛产红梅,名称于世。其词为:

人绕湘皋月坠时。斜横花树小,浸愁漪。

一春幽事有谁知?东风冷,香远茜裙归。

鸥去昔游非。遥怜花可可,梦依依。

九疑云杳断魂啼。相思血,都沁绿筠枝。

——《小重山令·赋潭州红梅》

姜白石独自看着那迷蒙月色下的点点红梅,仿佛沉浸在清冷愁苦的涟漪之中。在这个春天,他的满腹心事无人知晓。

“东风冷,香远茜裙归”一句令人玄想。“茜裙”即是鲜红色的衣裙,即前面那位家住合肥赤阑桥边的红衣女子。梅花的香气被寒冷东风吹远了,而落花却仍依恋残枝,在树下回旋。此句充满了奇妙的想象。“香”犹花魂,缥缈而去;“茜裙”则是由花瓣幻化出来的形象,如在眼前。

“香远茜裙归”,是以茜裙女子的归去象征梅花飘零。这个幻影在白石心里,却是令他魂萦梦牵的合肥女子,这是白石一生的“情结”。那时节,春寒料峭,红梅绽放,他与穿着红裙的女子在江边分别。词人渐行渐远,回首岸边,只见那红裙渐远渐小,最终成为一个遥远的红点,仿佛开放在江边的一朵红梅……

此时此刻,词人又深情地望着湘江边上的红梅,双眼渐渐模糊,仿佛看见了当年江边的“茜裙”。人耶?梅耶?真耶?幻耶?

“鸥去昔游非。”江滩一群惊飞的鸥鸟让白石从回忆中惊醒。然而,昔日游历江淮间的美好时光,随着水边江鸥一齐远去了。“遥怜花可可,梦依依”这两句充满了无尽的爱怜。“可可”,形容梅朵小如红点。远方姑娘如可怜的梅花一样孤苦无依,只能在梦中别情依依。

“九疑云杳断魂啼。相思血,都沁绿筠枝。”这一腔离情别恨,正如同当年九疑山下湘水边的娥皇、女英一声声令人伤心断魂的啼哭。正如那沁入湘妃竹的相思血泪,那合肥姐妹心头的点点相思血泪,也浸透了这绿色梅枝。在“茜裙归”、“断魂啼”、“相思血”的隐喻烘托下,写出了一种具有独特风采的、充满愁苦、浸透相思情味的红梅意象。

“湘妃”典故的运用,既切合了潭州地处潇湘之地,又隐隐寄托了对合肥姐妹遥深的眷恋相思之情。

宋孝宗淳熙十三年丙午(1186)夏天,姜白石客游于湖南长沙,登南岳衡山七十二峰之最高峰祝融峰,发现了献神曲《黄帝盐》、《苏合香》乐谱。两曲原来都是唐代乐曲。继而又从乐师旧书之中,发现了商调《霓裳羽衣曲》十八阕乐谱。《霓裳羽衣曲》原为盛唐著名宫廷音乐,其乐、舞、服饰皆着力描绘仙境与仙女形象,调属黄钟商,乃唐乐之代表作。姜白石所发现之谱,调属夷则商(俗名商调),虽与唐乐原貌不尽相同,但毕竟是煌煌唐乐之遗响。正处于羁游的南宋大音乐家姜白石两度发现稀世乐谱,可谓知音奇遇。他深为音调闲雅的古音所感动,没有时间全部配上歌辞,就采用了《霓裳羽衣曲》中序部分之第一阕乐曲依谱填词。于是留下一首其辞怨抑的《霓裳中序第一》:

丙午岁,留长沙,登祝融,因得其祠神之曲,曰黄帝盐、苏合香。又于乐工故书中得商调霓裳曲十八阕,皆虚谱无词。按沈氏乐律“霓裳道调”,此乃商调;乐天诗云“散序六阕”,此特两阕。未知孰是?然音节闲雅,不类今曲。予不暇尽作,作中序一阕传于世。予方羁游,感此古音,不自知其词之怨抑也。

亭皋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

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

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

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

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

沉思年少浪迹,笛里关山,柳下坊陌。

坠红无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

漂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

姜白石独自站在衡山最高的祝融峰上,极尽目力望断天涯,只见江面纷乱凋零的残莲坠粉都已落尽,欲归根而不得。如今白石却也已是体弱多病,心力交瘁。

“亭皋正望极。”开篇即展开一片天高地远的广阔境界。“亭皋”指水边开阔的平地。“正望极”,极写望尽天涯之感。一个“极”字写尽了天遥地远的旷阔,也写尽了内心情怀之深广。晏殊有句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蝶恋花》),柳永也有:“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凤栖梧》),吴文英也有“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亭”(《莺啼序》),都是登高怀远的佳句。

“乱落江莲归未得。”江莲指水乡红莲,即下片所写“坠红”。词人望极天涯,但见满目红莲,一片凋零而已。此暗喻所怀之人已韶颜渐老,容颜憔悴。写尽心头难喻之隐痛,苍凉凄恻。“多病却无气力。”极写此时身心之憔悴,忧思成疾,无力归去。此时的他已是“多病却无力气”,多愁多病,心境凄凉。

“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

“纨扇”、“罗衣”在诗词中有特定含义。“纨扇”是古代闺中女子所用的细绢制成之团扇。汉成帝时,班婕妤失宠作《怨歌行》:“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古人常用夏去秋来纨扇收藏,比喻恩爱断绝。“罗衣初索”指细绢丝罗缝制的夏衣也开始疏远不穿了。

手中的团扇渐渐闲置不用了,身上的罗衣也开始感到单薄。眼看夏天就要过去,清冷的秋天即将来临。时间过得真快啊,让人只能感叹“流光过隙”,只有那杏梁上两只燕子和自己一样客居此地。清秋时节,燕子又将南飞。此时杏梁上的双燕正如天涯客子,又何能久栖?

“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此时此刻,心里无时不牵挂的人儿在哪里?一帘清淡的月光下,在那一帘幽梦里,白石仿佛看见了她那月光下的冰雪容颜。

“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梦中醒来时,周遭是一片幽寂氛围,那墙壁间凄鸣的蟋蟀声声,引动姜白石心中的伤感,顿时想起南北朝时庾信出使北方魏地,却被扣留异国他乡。那时他作《愁赋》云:“谁知一寸心,乃有万斛愁。”这几句极写客心愁情。同为天涯羁旅客的姜白石心有戚戚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