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箫唱和、眉目顾盼之间,白石的心轻轻一颤,感到内心深处恍然有流水落花,有一种如云如雾般美妙的东西在悠悠地弥漫。
引子: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一提到自号“白石道人”的姜夔,在我想象中总是那么不很真切。
总感到他是那样刻意经营自己的形象,那样清,那样冷,那样逸,那么不食人间烟火。
特别是读过他的词《暗香》、《疏影》后,我眼前总会悠然浮起这样一幅画面来:茫茫雪夜里,寒水迢迢,桨声欸乃,一只小舟幽幽驶过吴江垂虹桥。小舟上,一位相貌清俊,风仪潇洒若神仙的男子捉箫在手,轻轻地吹奏着。他的身边是一位美貌可人的女孩子,满面含春,色若桃花。她随着箫声轻启红唇,歌声清越,在水面飞扬。
那男子大概就是襟韵飘洒、才华出众的才子姜白石了,人称 “体貌清莹,望之如神仙”。而那女孩子叫作小红,一位爱唱白石词的小歌女。
正吹着箫的姜白石看看小红,小红脸儿更红了,低了头去,而歌声益发宛转迷人。姜白石微微一笑:这小红低眉浅唱、善解人意的样子,煞是可人怜爱。于是,他放了箫,低声缓缓吟出一首《过垂虹》:
“自琢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箫音悠悠,歌声婉转,才子佳人对目相视,会心一笑。
姜夔,字尧章,号“白石道人”,饶州鄱阳(今江西鄱阳)人。
姜白石出生于书宦门第,幼年随父受教。故其人多才多艺,工于诗词,长于书法,吹箫弹琴,精通音律,作词调能自度曲。白石的词格律严密,清空骚雅,“襟韵高、风神潇洒”。
同时,姜白石相貌、身材和风度气质也很不错,自称是:“少日奔走,凡世之所谓名公巨儒,皆尝受其知矣。”世人都赞他人品秀拔,风采出众,说其人“体态清莹,气貌若不胜衣,望之若神仙中人”。
他还有个奇怪癖好,遇到山水清幽处,喜欢独自穿山入林去游个痛快,却搞得人们往往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有时在有星星有月亮的深夜里,姜白石一个人边走边大声吟诗,即使在冬天的寒风里、冰冷的湖岸边中也是如此,神态自若。时人谓其有魏晋名士风度。张羽之《白石道人传》载:尝遇溪山清绝处,纵情深诣,人莫知其所入,或夜深星月满垂,朗吟独步,每寒涛朔吹,凛凛迫人,夷犹自若也。
宋代陈郁在《藏一话腴》中如此评价:“白石道人气貌若不胜衣,而笔力足以扛百斛之鼎;家无立锥,而一饭未尝无食客;图史翰墨之藏,汗牛充栋;襟怀洒落,如晋、宋间人。意到语工,不期于高远而自高远。”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他:“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狂者,志在兼济,锐意进取;狷者,独善其身,有所不为。可见“狷”者多为孤傲高洁、不同俗流之士也。
这样一个人,让我感觉是一个活在古代山水名画里的人。有梅花和杨柳为伴,他吹箫弹琴,吟诗作词,仿佛是神仙中人。
这样的人,好像是从魏晋时代的竹林走出来,好像是金庸先生笔下那东海桃花岛上隐居的世外高人。
其实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印象是个十足的错觉。
这位姜白石虽然年纪轻轻就以才华闻名于世,却是少年丧父,孤贫无依,与姐姐相依为命。稍长后屡试不第,仕途坎坷,终生以布衣漂泊江湖。由于他为人清高,不汲汲于功名,但以诗词、音乐及书法与人交往,借此为门下清客,谋取生计,可谓是一生流离困顿。
关于“白石道人”这一自号的来历,还有段故事:姜夔平素为人清高,荦荦不羁。曾与抗金主战的大臣名将张浚之孙张鉴结为至交,并长期得其资助。张鉴死后,姜夔生计日绌,但仍清贫自守,不肯屈节以求禄。晚年多旅食杭嘉湖之间。
当寓居武康时,他的住处曾与白石洞天为邻。有位名叫潘转翁的人打趣地叫他“白石道人”。姜夔一笑,答以诗云:“南山仙人何所食,夜夜山中煮白石,世人唤作白石仙,一生费齿不费钱。”在饱经颠沛转徙的困顾生活后,姜白石病卒于临安(今杭州)水磨方氏馆旅邸。幸得友人捐助,始获就近安葬。
二十九、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扬州慢》
在姜白石清韵高洁的名士风度外表下,其实有一颗敏感、痴情的心,是一位“情圣”级的性情中人。
话说公元1176年,那一年是南宋孝宗淳熙三年冬天。姜白石正值二十二岁的青春年华,来到了当时南宋淮南合肥城。当他平生第一次踏上这座边城时,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遇上一段深深影响其此生情爱所属的人和事。
这年冬至,年轻的姜白石路过扬州,写下了现存的第一首词。也是流传至今的姜白石编年词第一首,就是我们在中学语文课本里读到过的这首《扬州慢》。姜白石一登词坛,身手即不同凡响。
姜白石的词有一个特别之处,那就是通常有一段小序。有了这些小序,后人才往往清楚地了解这首词的大致写作时间、地点和背景。
这首《扬州慢》词调是精通音律的姜白石自创,即“自度曲”。这里的“淳熙丙申”是宋孝宗的淳熙三年(1176),这个时候白石是二十二岁左右。
他漫游江南,路过扬州,看到过去那么美丽的扬州城在兵燹后几成废墟,这引起他无限的今昔之感慨,怆然创作了这首词。词序里提到的那位“千岩老人”与姜白石关系可不一般。他就是南宋与当时陆游、范成大、杨万里等齐名的湖州名流、诗人萧德藻,字东夫,号“千岩老人”。姜白石曾向萧德藻学习诗法,颇受器重。这位萧德藻对姜白石的诗词才华很是欣赏,曾经叹息:“四十年作诗,始得此友”(《齐东野语》)。并将自己的侄女嫁给姜白石为妻。不过那已是后话了。
千岩老人所谓“黍离之悲”,出自《诗经·五风·黍离》,写的是周平王东迁之后,周大夫经西周旧都,见昔日宫阙之地已长满禾黍,诗人见此伤感不已,久久不忍离去。这里是说战争离乱中怀念故土的悲怆情怀。
《扬州慢》词意中满怀感慨沧桑时事、抒写身世之感。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和满城的“废池乔木”,还有日落黄昏时回荡在荒城上空的清角声,这一幕确让人心头生起“黍离之悲”。看来二十二岁的姜白石对风物变迁有一种诗人特殊的敏感,有一种少年老成的早熟笔调。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这几句点破词旨。“胡马窥江”指的是高宗建炎三年(1129)、绍兴四十年(1160)、四十一年(1161)和孝宗隆兴二年(1164)金兵屡次南侵。最近一次隆兴二年,距白石作此词时只十来年。焚掠蹂躏灾祸之惨重,至今令少年姜白石心有余悸,记忆深刻。于是,他便以如椽词笔永恒驻留了这历史时空的凄凉一幕。清代陈庭焯《白雨斋词话》评道:“数语写兵燹后情景逼真,‘犹厌言兵’四字,包括无限伤乱语。他人累千百言,亦无此韵味。”
扬州自古繁华,古人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之叹。姜白石目睹劫后荒废的扬州城,不幸深深缅怀它往昔的繁华,想到了曾经在扬州流连忘返的晚唐诗人杜牧:“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这几句写得清俊风雅,笔调渐露少年才子的心性与亮色。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这几句写得真是让人惊艳到发痴。记得当年在课堂上读到这里时,眼前便慢慢有了蒙太奇的感觉:月光清寒,直透那波光闪闪的最深处。二十四桥的背景也显得影影绰绰,如梦如幻。最后的“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却在荒芜和清寂的调子里,显出一抹暖红的旖旎气息。
是啊,“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充满时移景迁,物是人非之感。人们都认为这一句是表达一种感怀家国、哀时伤乱的惆怅之思。事实上,这“桥边红药”也许有姜白石年少时某种深隐的情思。而他写到杜牧在扬州时流连青楼歌女的旧事,也仿佛有某种自叹身世的缠绵味道。当年那“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的情致多么令人神往,如今却都化成了劫灰。美的破败与幻灭总是令人伤感的。
有道是:山河回首处,佳人已无踪,桥边红药,片片俱是断肠血。
那么,姜白石内心深处到底有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呢?
如果说姜白石的词是一汪清幽澄明的深潭,那我们就一头扎进这潭水里,去打捞那八百年前的南宋爱情往事吧。
写这首《扬州慢》时,姜白石只有二十二岁。也许正是在这个年纪,他经常一袭青衫,一只长箫,匹马奔波往来于江淮一带。
那一年,也许是公元1176年一个柳树茂密的日子,姜白石牵着一匹喷着响鼻、耸鬃扬尾的青骢马,走进南宋年间算是边陲之地的合肥。
合肥位于巢湖之滨,下连东吴,上接荆楚。宋时属扬州西路,距扬州不过两百多里,也是当时人文荟萃的郡城,也是江淮一带游历者必到之处。
八百年前的合肥比不上那时已是繁花似锦的扬州城,民风却是淳朴。合肥南城赤阑桥附近,杨柳青青,屋舍俨然。在一条狭窄石板街道上,布衣书生姜白石茫然四望,不知夜宿何处。街上来来往往的都是素昧平生的异地陌生人。而此地人们投向这个一身风尘、清瘦英挺的少年人的,也多是诧异的目光。
这时,街边歌坊内忽然传来一阵悲凉而伤感的笛声。精通音律的姜白石对笛声十分敏感,驻足聆听片刻,听出是一曲《关山月》。
于是,他牵着马来到了歌坊门前,用缰绳把马系在紧靠门前的那棵颇有年头的古老柳树下,随手拿着一把羽扇走进坊内。在怨抑幽咽的笛声里,姜白石从此走进一段永生难以释怀的情缘。
进门后,他第一眼看见了一位身段轻盈、美艳清绝的红裙女子。身后还有位身量容貌相仿却稚气未脱的女孩子,那是她的妹妹。
“郎携羽扇,那日隔帘,半面曾记”,这是那女子后来的回忆。当少年姜白石手摇羽扇从门外乍进来时,那正吹着清笛的红衣女子从帘子后面看见了这个清俊挺拔的男子,顿时被少年书生那飘然洒脱的样子打动了,四目相对时怦然心动。而在姜白石的记忆里,她的腰身好纤细,好轻盈,她的声音也十分动听。正是“燕燕轻盈,莺莺娇软”。
姜白石,这位书剑飘零的读书士子,已经匹马单身跋涉千里的天涯倦客,忽然发觉自己遇到了今生可遇不可求的缘。
为了这个缘,姜白石仿佛已经等待了好多年,却在最没能意料到的时刻出现。他刚刚写出了传世之作《扬州慢》,其才情豪气如锥尖之锐,气貌之间难掩神采飞扬。很难有女子不会对这样的男子心魂摇荡。
当那红衣女子读到这少年所写的“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时,心儿有刹那间的轻颤。是啊,妾身这赤阑桥边的如花玉人,年复一年在为谁而盛开为谁而芬芳呢?她悄悄看了一眼那长身玉立的少年,脸儿微红。
于是,她抱起了琵琶,轻拢慢捻,一旁的妹妹低按秦筝,轻轻地弹唱起这位少年刚刚递给她的《扬州慢》。
她低眉轻弹浅唱,娇软美妙的歌声唱出了词中感怀伤时之意,几许伤感,一时触动了姜白石的平生心事。这少年书生不觉心神一荡:真真是两个美貌聪颖的妙人儿!他一口饮尽杯中酒,起身持箫助兴。此时的姜白石精通诗、词、书、乐,已然形神俊朗,气质高华。只听箫声响落,一曲《梅花三弄》吹得回肠荡气,满室无声。
此时的窗外,柳色正葱茏;坊舍中,春意却如梦。
琴箫唱和、眉目顾盼之间,白石的心轻轻一颤,感到内心深处恍然有流水落花,有一种如云如雾般美妙的东西在悠悠地弥漫。
人生若只如初见。姜白石在杨柳依依的合肥歌坊勾阑中,初遇的是一对善弹琵琶、调古筝的姊妹花。初见时,她们的一个眼神,一个笑容,一次不经意的脸红,都让人在刹那间动情,此情此景成为他一生都不能解脱的情结。
那时,合肥赤阑桥边的红衣女子姐妹也正当豆蔻年华,对此生情缘的到来可能也没有什么准备。她们红唇皓齿,眼波流转,笑容羞涩,娇颜如花,以为也许痴痴等来了生命中的真命天子。
一切都源于这致命的邂逅初见,如烟花般绚丽。岁月流光能够改变它吗?
1176年春夏的那个瞬间,当年轻书生姜白石系马于赤阑桥边歌坊勾阑门前时,此生便再也没能逃过牵系他一生的合肥情缘。
此后的现实是冷酷的,屡屡让少年姜白石感到难堪和窘迫。有道是:“少小知名翰墨场,十年心事只凄凉。旧时曾作梅花赋,研墨于今亦自香。”姜白石少年随父读书,诗词文章,音乐书画,无不精擅,年少时即名重一时。然而,命运偏偏在捉弄这位少年才子,一次次赴考应试都含恨落第。
本来,他决定在金榜高中后,即赴合肥与那红衣女子结成良缘。然而屡试不第后,他终于开始为衣食生计发愁。他往返于湖湘、江浙之地,在尘世中结交朝野名流,凭着诗词文章和音乐才能成为他们的门下清客。